是夜,我和刘通陪蒙儿的爸妈送他走后,从机场回来,我到咖啡店坐到很晚,独自一人返回住处,赶紧翻出夹着那封信的《徐志摩作品精选》。忽然想到作者本人,虽然对他了解甚少,却也忘不了那“嗨!巴黎,到过巴黎的,一定不会再希罕天堂,尝过巴黎的,老实说,连地狱都不想去了。”也想到蒙儿,她是去了梦中的巴黎吗?不,我想她仍留故乡。她曾说故乡不是艺术的天堂,也没有浪漫的乐章,却有最朴实的情怀、最热忱的眼泪和最真的现实。她向往巴黎,但更留念故乡。我或许是志摩诗中那单纯而过着快活时光的孩子,兴匆匆与活泼泼地,何尝能识别生存与死亡呢?也只睁着一双灵动的眼睛回答:“可是先生,我们还是七个。”
——她并没有死,她仍留故乡。
我抽出信,发现它的下面还有一封,是蒙儿回来的那天收到的,字迹陌生,没有回信的地址和邮编,并也是本地的戳印,便随手把它夹在里面,只慌忙打开她的那一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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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爱的:
当你收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带着对世间的无限慕念之情遗憾地离开了,落叶般飘零到寒夜之中,我原以为我很坚强地掩藏起来的对命运的无奈和叹息,会让理智的微笑永远取而代之,不曾想到,死亡的阴影已也使我崩溃绝望了。
请原谅我没能向你道别,也没有把我从小就有的这种病的具体情形告诉你。更肯求你原谅的,是因为对欣俞所许的保守秘密的承诺,竟然一直隐瞒着许多应该让你知道的关于她的事情。现在既然我快向你、向这个世界说声永别了,就可以无所顾忌地掀开你的心灵,让你明白你一直在辜负一个脆弱而又坚强的人,以及她那纯洁的灵魂。当你看完这封信的时候,希望你能果断地做出选择,要么彻底将她忘了,要么去找回她消失了的快乐和幸福。
其实我在两年多以前就和欣俞认识了,也从她那里知道有你这样一个人,只是从来不曾见过面,而除了一封冗长的信之外,你并没有在她那儿留下什么值得把你想起的东西,因此那时你在我脑海中只是十分淡薄,也成为我常常斥说她的原因。疏不知她竟然会对一个如此无情的人放心不下,还直到伤心绝望。她的天真和单纯使得她太脆弱了,脆弱得需要人照顾,需要人无微不至的关心。我便像姐姐般照顾着她,接她到家来和我住在一起,形影不离地让她不再感到孤独。好在我有一个家,而她却是独自一人,在这小城漂泊无依。
不知道你是否还记得上次那同事向你说起的自杀,其实是真的,因为自杀的人就是她,我答应她会遵守承诺,便一直没和你说起,好让你安心工作。
两年多以前,欣俞应聘来我们公司了,初初见面都不大了解,她也不爱说话,只是整日埋头做自己的事情。繁忙掩饰了她的孤独失意,我们也只是当她因为工作才显得有些憔悴。一次偶然间,她却用那把还放在你那抽屉里的工具刀划断了静脉,血,连同泪水一起从桌上流下来。幸好发现及时,生命没有多大危险,心却破碎不堪,眼里只有泪水,整个人儿也只在叹息,从此能够给她安慰的,就只有拼命工作。她感到疲倦了,沉沉的想要睡去,便流着泪对我说:“男人是不会为女孩子流泪的,因为他们只想事业和前程。”
时间,于我和欣俞来说太漫长了,但不管怎样,总还得过。为了不至于苦闷,没事的时候我便约她出去散心,也结交一些朋友。慢慢地,我叫她忘记世界另一端的你,世界上男人多的是,其他的难道就不值得爱了吗?她试着照我的话去接受别人,也获得了真正能够伴她一生,给她无微不至的关怀的爱。她脸上出现的灿烂微笑使我相信她是把你忘了,她早就该将你忘记,因为你不值得。
时间的长流冲淡了欣俞对你的感情,也冲淡了那久藏于心的痛苦,几个月以来,并且一直都将继续下去的快乐和幸福生活于她是多么不易呀!那些萦绕在她周围的光环,重新改变回来的活泼开朗、热情大方,叫谁见了不为这美丽的天使祝福呢?又有谁不去赞美她的纯真善良啊!因此我深深地痛斥自己不该如此轻率就将去试着寻找你并假装和你偶遇的事告诉她,哪怕是由于同情你凄凉的思念之情——虽然它淡化了想为她因你所受的伤害复仇的念头和我对你的憎恶,更不该被她表面上的毫不在乎蒙骗而告诉她你已经失去工作,生活变得艰辛而穷愁潦倒,正如我那次说你,我也没有估计到你在她心中的位置。看见她那静静的睡容中难以隐藏的愁苦使得她晶莹的泪水从眼角流下浸湿在橙红的枕巾上,我才发现自己是错了,这错误竟然使我轻而易举就赶走了她人生中一个明媚的春天。我醒着——只是为了对上海朋友的思念和因为从小就有病痛而不可捉摸的命运,在她身旁愣住了,没有将她从难以承受的深渊中叫醒。
第二天上班,欣俞大大的变了样,似乎回到了初到公司的时候,沉默又成为她内心唯一的表达方式,难以隐藏的情感突变更是在她脸上体现出来。
晚上欣俞和男友在河边散步,我不知道她们谈了些什么,但后来她男友告诉我,她对他冷淡了许多,她像是有沉重的心事。他便对她说:“如果你有心事,就告诉我吧!”——“没有呀!”她十分快乐地笑了,伪装的热情把他骗过去了。
然而她的沉默和忧愁在第二日迅即转变为恍惚了,她不能将心思放在工作上,我整里痛心地看见脆弱的她所受的折磨。因此你的面容,你的身影又在我脑海中浮现,使我恨彻心肺。临下班时,经理问我欣俞是不是病了。
这天晚上欣俞没有答应她男友去散步,只陪我们家人打牌。直到十点过送他出去以后回到自己的房间,我也跟着进去。她问我有没有再见到过你,我摇摇头。她便转过脸面对窗外,不让我看见她事实上已经流了眼泪。“你哭了?”我问,——“没有,”她低声说。——“你为什么要欺骗自己?”我双手放在她肩上,和窗玻璃上倒映出来的她双目凝视。她的泪的确也收得很快,只隐约看见那流过泪的痕迹,“我找他来见你,”说着就要打你的手机,——“不要!”她惊慌地夺过电话,“我不要见到他,不要,永远不要。”——“为什么不?难道你这样为他,他会知道吗?会有一点怜惜吗?”——她倒入我怀中,泪水从我衣衫上流下来,使我感觉到她那对爱情赤诚的温暖:“我不要见到他,永远……不要……面对面,也不要他知道我和你在一起,求求你,好吗?就算要我以死为代价,”她反反复复地说,已经十分迷糊了,我将她从肩上扶起来——“好,我答应你,答应你,”于是从心底上,我又加深了对你的痛恨。那时的你,又知道吗?你为何要做得如此绝情断义啊?
第二天我和爸一起到医院复查病情,下午才到公司,经理就问我这几天欣俞是怎么回事,他说:“今天来,一进门就交了封辞职信,任凭所有同事百般劝阻,她还是走了”。欣俞临走时肯求经理说:“如果有人来补我的缺,一定不要吝啬那个位置。”她突如其来的决定使所有同事都感到吃惊。
我不知道是以怎样的心情匆匆赶回家去,愤怒和怨叹交织在一起的我本想狠狠地斥责欣俞,可一见她那神情,又软下心来柔声问她为什么要辞职,她没有说,只是苦苦央求我叫你来补替她的职务,她见我久久没有答应,就一再地向我说你的好话,最后竟以逼迫的方式教我点点头答应了。
“既然你要帮他,为何不直接让他来与你在一起?”我问。
欣俞痛苦地摇摇头:“如果我们能够……就不会选择逃避……也不会是到现在了。”
于是她再一个劲儿地求我,要我以上天的名义发誓不会让你知道你现在的工作是她让给的。隐没真相,都是为了能让你安心地工作。我无可奈何地完全答应下来。她是以绝对的真情来帮助你,用自己作为代价来换取你的安宁,而我帮你,仅仅是为了她,为了她能够减少内心的疼痛。最后她告诉我,她把她工作的资料全部放在办公桌的抽箱里的,她一件也没有带走,希望你能好好的利用它们,也免重复许多她已经做了的事情。她最大的希望就是你在工作之后的处境会有所好转,从此能振作起来走自己想走的路。
我原本想当夜就找到你,可是她男友来了,她便要我陪着一起打牌。我发现她不愿意再与男友单独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