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串深深的足迹,在这不知边界的路上摸索着。雪住了,这个赶路的人叠好雨伞,抬起头来,在坚强与迷惘中寻找一片属于自己的空间,其实他并没有找到什么,因此到尽头,日日夜夜的魂牵梦绕,痴情烈烧,也只变着幻灭的梦想,空空的余恨。
夜幕,在我最为孤独的时候降临,希望也往往在我最激情欢悦的瞬间幻灭。易消沉的人,容易看见心的死亡,也容易接受顺其自然的发展。然而一颗相反的灵魂在这顺其自然的发展中斗争起来,一半是精神的奋进,一半是怯懦的步履。因此那似冷漠无情的毅力就如同黑云幕掩盖着自己内心的狂热和激情。无法承受的尖锐矛盾淡化了我对幸福的渴望,但没有抹杀掉我人生目标的追求。
穿过芨芨而生的林间小道,时而寒风呼啸,随着此起彼伏的沙沙声,像幢幢魔影的果树便晃悠起它的身腰,如精灵在舞蹈,还把一身的妖媚尽显现,遮盖着我眼帘的黄昏尽头,山坳间闪耀着的灯火重新使我振奋起来,便拨开芾郁而生的忧愁轻润喉舌。
当脚下的小路直通过去以后,我只能忍受着一身的疲累回头叹息这没有商店,没有饭馆、更不可能留宿的村庄,渐渐燃升起一股无奈和寂寞之感。似清醒、似麻木的双眼偶尔瞥见村里的一个红色的十字符号,我反而害怕休息、害怕那耀眼的白炽灯光、害怕医院里的药气味,因此没有回头向这或许可以栖息一下的地方靠拢,仍是拽着脚步走进黄昏的另一边去了,那让生命驻留于漫长之夜时的迷惘和忧愁的另一边,驻留着遥远的朋友的帮助和鼓励,也驻留着时间淡化了往事所加深的尘埃和痛苦。我轻握蒙儿临逝时的告白,仿佛轻握着许多像姜童和郭昶德那样的朋友对我的叹惋、嘲笑和指责;仿佛还有星光,它们在雪域之上,在那灵魂待尽的天沿,幻引着我心的足迹。我想再回过头去,但随着银灰而生的瞀乱使我没能做到。
我抛开村庄,静静地走进逶迤山路,却把足迹留在了身后,当雪化时,空空的、越显沉重的它将随着化成的水,经小溪向大海汇聚,最终与这个徒行的人天各一方,我不曾寻找过它意蕴所存的自由,也没有讫结它伴随一个孤身之主的清苦,只是无意间窥见前面的一道陌生足迹,方才无所逡巡地说:“你不会待附流水时依然感到孤独了。”
多少春去秋来也已滂尽的精神动力,在这未曾预料的时刻,无意中发见的新足迹激起了我那僵死的血液在心中澎湃的热情。我不知道留下它的人究竟离我多远,也不知道他似乎也感觉疲累,只迫切地想听见踩雪的吱吱声响,但只有风声在我耳畔诈鸣;还有鸟儿被他吓走的惊叫,那或许只是冬夜里唯独的一只小鸟,在忍耐着寒冷等待春天的到来,但那仍是风声,从我耳畔消失。还有天籁之音,仿佛甘泉浇洗过的精灵在轻唱。不,那仍然是风声,我寻着风到来的方向眺望,没有人影,我寻着风吹来的方向追赶,没有人影,路走了很久,也很长很长,近了,近了,那同是在赶路的人影出现在我的视线里。黑朦朦中辨不清也认不了。我赶到这身影背后,可以依稀地看见长发陪同雪绒围巾在青色的冬衣上垂着。
“嗯……嗯……!”然而我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瞬间的冲动转到了九霄云外,就连该如何称呼她都犹豫起来。考虑了很久才叫出了两声“大姐”,她起初或许根本没有听见,自顾着赶路,我相信她那圈得太高的围巾也挡住了我微弱的声音,才至于使得她惊吓着回头来看,再加上我满脸油黑的胡须经夜的润色,她几乎连退到了三步开外,我有些想笑,却又怕她真是被吓着了,她倒是因见我这模样而笑了——那脸虽然被围巾挡住,却也掩饰不了眼神中的嘲笑意味。然而在这眼神中却又带点儿惊奇的模样。
“哎呀!吓死我了,这位大叔,”她紧紧抱着的手稍稍松缓了些儿,但并没有因此而挪一下围巾,把话先经它净化了一道才让出来,自然就无法辨清年龄的差距,自认倒霉当大叔了。这却变了味儿似的教我难受。
“我真这么老吗?”我反问到。
“也许是因为和小孩儿相处太长的原因吧!”
“是吗?”
“你不是本地人,”她瞋目看我一眼,回过头急匆匆地赶路,尽管是在夜里,也显得十分敏捷。
“不是本地人?”我上气不接下气的跟着。
“XZ来的。”
“XJ?”
“要么外星。”
“外星……”
“哦!不,远古。”
“远古?”
“反正我说不上是哪个年代的什么地方。”
她说的话着实让我捏了把汗,我说:“我很可怕,是吗?”
“可怕?”她转过头上下打量我,还是没有减慢点儿,“可怕?”
“因为你总是疑神疑鬼的。”
“我疑神疑鬼?”
“或者说你对我有了恐惧感,只有对某事物有了恐惧感,才会产生分析和了解它的冲动。他们的潜意识都是如此,包括你。”
“我——?你觉得我在害怕?”
“那你干嘛走得急匆匆的。”
“你认为我是在害怕才走这么快?”她笑了笑,终于慢了点儿,“人家等着我拿药回去呢!”
“你是医生?”
“不,不是……”她停着看我,眼神忽然流露出淡淡的忧郁,虽然是在夜色中,却也闪电般直击我心底的酸楚,一种惆怅感使得她延迟了许久才说自己是老师。
“不错呀!当老师很好的,”我说,随即问她是教中学还是小学。
她没有回答,脚步更慢了些,仿佛被重重心事压着。气氛有些尴尬,于是我把话题转到了另一处去:“此情此景,使我想到了一部名为《追》的电影……”
“爱尔兰的春天、加拿大的森林,啊!美妙的旋律……人仙交叙,人仙共舞……种出南瓜般大小的卷心菜……梦想似的纯真……浪漫的旅途,就好比一个PALA假日……纯真的感情加上男主人翁的沧桑,更美的是景致的合一和人物所显现的纯朴,它唤醒了我们向往大自然的心灵……”她猛然间活跃了。
我惊喜得狂跳起来:“你知道吗?每当我听里面的那些音乐,就幻想在一个绚烂的阳光下,清蓝的河道旁,我站在森林环绕的谷顶,俯看男主人翁和Natasha驱车去Banff的大峡谷中,便陶醉于萨克斯和长笛的世界。”
她又笑了笑说:“刚才你认为我在害怕,现在我倒是觉得你像BorB。”
“噢!baby或者boy,是吗?那你叫我小兄弟好了,至少你也不会那么害怕。”
“当然,起码你应该觉得在我心中你并不算一个野蛮的家伙。”
“In this time of great sorrow……remember here today, Gone tomorrow……(在这悲伤的季节……记得此地的今天,无望的明天……)你会英语吗?我想你……”我说,“事实上我本来想说的不是这个。”
“是吗?”她看了我一眼。
“我记得,有一次男主人翁经常说他梦见手指被别人砍了,然后那个叫Natasha的女孩……”
“是‘女人’吧!”她纠正道。
“女人,哦!对,是女人……就说:‘一般有创造性的人潜意识都会感到恐惧’。”
“Lost puppy(“迷失的小狗”,这两句英语都是电影《追》里面的对白),说够了没有,怎么老是在扯这个呢?”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当然,我,我不总是这个意思,我只想……只想延续未完的话题而已,”慌乱之中,我有些手舞足蹈起来。
她见我的样子,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