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相大白于天,我又恢复了自由之身,甚至在人生的档案中也没留下任何黑色痕迹,似乎一切是拂面而过的寒风,阵阵凉意被阳光抹去。回老家待过几天,陪母亲话话家长,她仍然为我没有把赛云接回家过年而感到遗憾,之后我踏上进城的客车。公司照常运行,那被封的租住屋也撕去了封条,除了家具多蒙上一层尘灰之外,与以往并无二致。
然而却毫无任何可喜可贺的理由。
放下纸箱,我先和钟智维见面,那却是道别,我忘了这案子结束,他就要离开,也许以后再不会踏足这片土地,于是我和他,也许也成了生的永别。他只是等我回来再见一面,还那套民族服装。
飞机划过蓝天,消失在初春的艳阳。
从机场返回之后,我先去见了刘通,再到公司,我拒绝了员工的接尘宴,也推辞了姜童他们的邀约,他们还没打听到刘番被关押的地方,但听说我已经回来,非要见上一面,然而我只想先好好息息,便独自回到租住屋——那曾经承载了太多愿景的地方。
我坚信,一旦欣俞被钟智维他们带离莫水河,我就再不可能苟且于世,死亡成了我和他们去面对欣俞的无从反驳的理由,纵然是生死两茫茫,又莫非情不属于此?
然而……
欣俞香消玉损,而我对死亡的坚决在那瞬间消失无踪,苟且也好、偷生也罢,我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反而得活,俞儿走了,我却偷来属于她的涅槃重生。我自嘲对生命、人性和爱情的冷漠,愧对于欣俞的深挚。想到自己老去后佝偻无力如朽木的样子,泪水便涌满了枯萎颓废的脸颊。
把那套民族礼服规整叠好,小心翼翼拿进衣柜,挨着娟子送的那盏白炽台灯放好,我如释重负,但仿佛换来了那衣服有力的嘲讽。倦意沉沉地躺在沙发上,紧闭的眼帘里全是俞儿的身影,她笑着,时而在我前面,时而在我身后,那如水的发丝从我眼前划过,拂着春风的面。
“你怪我吗?对不起,真的对不起,”我哭着说。
欣俞不说话,依旧笑着,黑暗中飘落的花瓣飞舞在周围。
我以为是在梦中,但她明明那么真实那么贴近,我伸手过去,想要把她拉住,却只碰触到黑暗中一缕轻动的波纹随花雨消失于无尽。
我奔跑着,在黑暗中追逐那四散的花雨,但也徒劳,它们落满我的衣襟,我却无法触及,就像欣俞来过我的世界,尔后终是离去。我哭了,跪在这漆夜,滴滴泪水在膝下落成点点雪白,慢慢铺展开来,很快,世界也都成了白色,那分明是雪的白色把我严严实实地包裹其中。
对俞儿的思念,起初我用数七来表达,从回城起的每个七日,都用最传统的方式把思念给她寄去。然而四十九天之后,这种思念突然失去了方向,数七是承载思念的路,如今却突然消失。尽管后来一直放在书柜挨窗角的纸箱成了思念的新依托,我却迟迟不敢翻看欣俞给我的绝笔,它们静静地躺在那纸箱里。月复一月,春去秋来,它已是尘埃。
“六年多了,真不知道那间屋子换了多少主人?”第二天晚上,我如往常坐在电脑边,等待佳丽每晚晚自习前习惯性的问候,这是很奇妙的事情,我们从来没道过晚安,也没在早上见过,唯一一次便是昨晚的元旦,我不知道她十二点了会突然找我,应该是参加跨年狂欢,才在那时候出现的,或许还有烟火。
公司转让给王谋之后,转让费和其它补偿算起来,这些年的木屋生活其实还算无忧,木屋的生活已然是我的全部,我从邻居那里——六年时间,我成了地道的当地人——租了木屋附近的田土,春种秋收,插秧割稻,还打理了两块菜园,养着五六只土鸡,两头肥猪,在这个没有熟人的山林深处,我真正回归了农民的生活。生死别离的伤痛如涓涓细流,没有惊涛骇浪却难以覆灭,恬静便成了最好的遗忘方式,或许吧!
刚开始亲人常光顾小井木屋,或为好奇而生的表面的同情,但慢慢地,见我每况愈下地颓废,身无分文地潦倒,他们也渐渐疏远了脚步,母亲去逝后,更难在小井看到亲人熟悉的身影。
电脑和手机都是去年八月才买的——如果从元旦算起新年的话,佳丽实在无法忍受我竟然没有电脑和手机的生活,硬是拉着我进城去把它们配了来,还帮忙沟通通信公司,接通了网线,她说这样我才像一个从年老活到年轻的人,所以我的QQ上没有几个朋友,就像手机通讯录里面那样。这是很伤感的事情,一个人,现代的人,却活在遥远的过去,除非他真的老了,要不就是已经死去。而我,鉴于两者之间吧!是佳丽让我维系着这丝丝生的气息,她更渴望我像本杰明巴顿那样返老还童的。
“或许吧!不过我真希望你能习惯回城之后的生活,”佳丽回复,“昨天我爸爸还说,想你给他们杂志写出更为精彩的文章呢!”
“结合现在的生活状态,我还真想写些像《小森林》那样的小品文。”
“这是再好不过啦!”她应该是想了想才打了发过来的。
关于《小森林》,还是上次她回来之后我们一起看过电影,她也说那就是我现在的生活状态,一种重生的方式。但《小森林》却让我想起娟子曾经说过的话:其实人对菜的态度就是做人的态度,都要讲色香味的。娟子便在我的脑海中出现,那纯真的笑,毫无世故的言行。可是她却消失得如此彻底和绝情,但当我知道了她消失的真相之后,也在苦苦挣扎中理解宽容了她,从此不再有想要把她找到的愿望,更害怕再将她提起。她对于我而言,已然成了远方闪失而过的幽灵。
雪在元旦后的第三天,几乎已经化完,父亲又打电话来催,但我却不为所动,继续等待佳丽从学校返回,她把我们要去祭奠欣俞的计划告诉了刘通,刘通愿欣然同往,后来他也在QQ上和我提起,他说作我们的司机是再高兴不过的事情。我晾了一些野味,还腌制了好多甘甜的泡菜,要在他们来时带回去吃。
纸箱装着那些信件,七年来,还好好地躺在衣柜的角落,我几乎不再去翻阅,既然都已经过去,又何必去翻它呢?就像欣俞离开了七年,我却从来不曾到过她的坟前,与其说是为了忘记,更不如说是因为无法面对,有些选择是两难的,既然都已结束,沉埋的沉埋,消失的消失,又何必再节外生枝惹出无益的是非?然而现在,想着要直面这段往事,我却忍不住把它拿出来,捧在手里的每一页都显得如此沉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