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 留逝
  • 黑蓝_路
  • 3950字
  • 2024-03-03 16:51:29

随着年岁的增长,春节变得索然无味,天气晴朗,出门踏青的人依然稀稀寥寥。或许是因为对我屡教不改的失望,父亲几乎不再用长者的语气叫我这样那样的,其实本来就已经很少和我说话。

“爸,我计划年后离开小井,或许回城里去……”

“嗯?啊!好啊!”爸爸心不在焉地回答,戳戳黑框老花眼镜的脚,依然低头看他的书。我没有等到他以前那样热心的指导意思,陡然间觉得回去的想法没有了底气。

“迟早要回去的,”我叹息着自言自语,拿起遥控器换电视节目。

“这个好,居然又在播了,”父亲放下书,把目光投到闪烁的屏幕上,要我调大声音。“别的台放过几集,很难有这么好的纪录片了,”他一下子来了兴致。

“是讲汉代的史学吧!我到没看过。”

“整个中国的历史,你那么闲,怎么不多学习?”

“也在忙别的事情啊!”

“如果在菜园种种地,田里翻翻土或许也是更好的事情。”

“我是说在学别的。”

“怎么样,都安排好了吗?是决定还是想法?”父亲把身体挨近火炉,手指墙角的桌子,“递杯茶给我。”

“什么?”我起身倒茶递给他。

“你不是说要回城里吗?”

“刘通说就等我回去,把公司还给我。”

“得好好感谢人家,不要在经济上产生纠纷,如果他不愿还就不要勉强,毕竟苦心经营那么多年很不容易,年轻人,再想别的路子也不难。但朋友一旦失去,就很难再找得回来。”

“嗯!我也是这样想的。”

“因为佳丽吗?她可是好女孩,”父亲似乎看到了希望。

“不是,不是,都说了多少遍,”我脸瞬间便红了,父亲的直截了当使我难堪地想要溜掉。幸好父亲的话题转得比我想像的快,他问我这么多年以来有没有去祭奠过欣俞和看望她家人,责备的语气中透露多少我难以窥探的深意,我隐隐看到他希望的和我想像中他所希望的不太一样。

“去了呀!孙婆婆过世的那次,就是先去祭奠了俞儿才回家的嘛!”我赶紧回答。

“是吗?怎么没和我说。”

“回来就说的。”

“说了我还不记得?”父亲把喝剩的半杯茶放在炉边,“她爸妈都还好吧!至少你每年都应该去的。”

“呃……嗯!还好,以后每年都会去的,之前总害怕面对这似无尽的黑夜,不过还好,它在心灵深处不再那么冰凉,”我避开父亲的眼神,害怕他看出来我在说谎,“我这么多年无所事事,没少让你失望吧!”

“失望?”父亲摇摇头,“心的堕落和情感的冷漠才让人失望,至少这些没发生在你身上。”

“那为什么你不催促我回城里去找工作,至少为了生活而不浪费长久的时间?你不都希望我是有所作为的吗?”

“不要搅扰一个人被骤然变故击打着的沉思,那是走出困境所必须的宁静。把希望寄托给时间,只要他的心灵没有因痛苦而慵懒地沉睡,总有一天他会自己翻过那些页面书写新章。所谓做没做事和心灵的感悟比较起来就轻如鸿毛了,苏轼流放黄州期间,文学和书法造诣达到人生的顶峰,王阳明不也是在修文的绝境才悟出为后人所重视的心学理论吗?人身处低谷之中时,需要在出世的修为中拔高灵魂和信仰,而不是用无益的忙忙碌碌来麻木自己疲惫不堪的内心。不要试图忘记过去,那非道路的必然,真正的成长是勇敢直面哪怕如地狱般的昨天。用过去艰难时的纯洁洗涤前路难免沾染上的污垢和尘埃,人生才会发出永久的光芒,即便你要在明天翻开新的一页,那也是前面篇章的升华,别试图抹掉所有,哪怕回忆会令你伤心难过,绝望非因回忆而起。”

父亲的想法和我预料的完全不同,这么多年来,我竟然不理解他对我的责备只是怕我在沉痛的慵懒中迷失了良知,怕我会把冷漠当成重生的阶梯,他的话使我坚定了什么才是最重要的,我庆幸没有为洗刷俞儿的冤屈而把娟子推入无情的绝境,现在看来,不尽然是父亲,可能俞儿自己也支持我这样的决定。父亲向来是个非常严厉的人,为了维系一个家庭长期的稳定生活,使所有家庭成员都不至于陷入饥寒交迫的困境,父亲几乎显露出暴怒的自私和果决,历经多少世事的起伏变动,他始终给家人向外争取更多生存的机会和空间。我理解他对子女苛刻到近乎冷漠的要求,其实是全力的热切关心,虽然有时达到武断的程度,但我明白他所做的一切并非为了自己,而是想要大家过得更好,所以不但不使我对他产生恨意,反而是敬畏的爱。突然我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当我陷入这样长期的颓靡,他给到的是更多的爱和宽容。我告诉父亲,过完新年要到莫水河去看看的时候,也坦然了很多。

“是和欣俞作最后的告别吗?”

“不,”我摇摇头,“是为了直面内心。”

回到家这么多天,第一次看到父亲笑得如此舒心,或许是因为看到我真正成长起来。在说到过去的时候轻松了很多,也不再对那些起起伏伏的过往避而不谈,从始至终,我们像闲聊着别人的故事,关于莫河,父亲从来不曾去过,但他明白我所说的那种精神力量,明白俞儿在莫水河做的一切,多年后再次和父亲说起,他也还耐心地听。

“其实决定这次行程之后,我却带来了新的疑惑,虽然已经过去六七年,有些原来那么确定的事情突然变得摇曳不定,它迫使我急切想探寻似乎被隐没了这么多年的真相。”

“真相?还有啥不为人知的真相?莫非欣俞是有冤情?”

我极力掩饰那确实的冤情,掩饰案件与娟子的关系,口是心非地摇摇头,“是俞儿的自杀。”

“俞儿的自杀?”这回轮到父亲感到惊讶了,“可能俞儿没死?”

“起初我是觉得,如果俞儿在七年前的那场变故中没有死的话,那真是个令我欣喜到可以用生命来换取的奇迹,”我点点头,“而慢慢地我也发现,她还完好地活着的可能性越来越大。”

父亲似乎也渐渐明白我的疑惑:“你是说当年莫水河的人们为了保护他们心中的女神,故意制造了她自杀的假象?”

“嗯!而钟智维他们本身就不愿意抓捕他们深入了解之后的欣俞,顺水推舟,承认了俞儿的死,”我激动不已地说。

父亲警觉地看看窗外,示意我小心别把这样的想法随意透露出去,但他和我一样脸上流露出难得的喜悦:“俞儿要真没死,就算你要和她在莫水河悄悄地隐居到终老,也不能辜负了她。否则我前面和你说的那些话就白说了,也枉我刚刚欣慰了一回。”

“嗯!如果真是这样,就算放弃所有,追随俞儿的身边也在所不惜,”我看看父亲老而坚毅的面容,“我从此后便要销声匿迹了。”

“嗯!那才算得上我的好儿子,”父亲点点头,“都过去六七年了,你怎么会突然想起来?”

“因为前不久我回城里,遇到欣俞的朋友林琳瑶,他告诉我一个事实就是:俞儿那么坚强,几乎没有自杀的可能。她告诉我欣俞住在蒙儿家时的那次自杀就是最大的误会,就像她有了男朋友的事情也是蒙儿编造出来的。起初我也不信,但离开林琳瑶回到小井后,我翻开和蒙儿的信同时收到的那封短信,反复看了那张执情咖啡屋刻的光盘之后,终于发现晓松这个名字是蒙儿男友的小名,她在咖啡屋和男友重聚时几次都喊到的,细节太小,看了那这么多次视频,都被我忽视了,我再次核对了落款的日期之后,恍然大悟,那封信是蒙儿的男朋友误会我和蒙儿的关系后,准备离开时愤而写好,又不好直接把信纸我,所以投进了邮箱。我才相信林琳瑶所言:俞儿没有新男朋友,也没可能要自杀的,所以我才想到七年前俞儿在莫水河发生的事情,”我深思熟虑地告诉父亲,从包里拿出那个精致的漆器盒递给父亲看,“或许这里面就是答案,但欣俞要我重回莫水河之后才能开启,我尊崇她的意愿,把它好好珍藏在身上,也许她的意愿是为了重逢时的欣喜。”

“难怪你说‘或者回城里呢!’我还问你是不是定了,你却随口敷衍说定了,却不想你还有这可能性更大的决定,”父亲反复翻看几遍那精美的盒子,再小心翼翼地还到我手里,也赞同我的想法,他希望我能早点动身,但又要很隐秘地出发,因为如果我要销声匿迹的话。

“是啊!多少事情不是决定之后才发生的变故吗?”我小声说,拿来水壶给父亲斟满杯子,“其实……”。

“什么?”父亲追问。

“没啥啊!”我摇摇头。

“看你那眼神,肯定还瞒着事情,老实交待吧!”

我只得把那年回城之后和娟子的认识,可能娟子是觉察到了钟智维他们侦察张万刚案件的气息,才突然从我的世界消失,再到后来发现她送的那盏白炽台灯你隐藏的秘密一五一十告诉了父亲。我现在明白,在他面前,我是不需要隐瞒的。

父亲听完之后,很快从震惊中平静下来,但在他的脸上除了沉思,也看不到喜形于色的快慰。他再次端起茶杯,愣了愣,却没有喝,又放回原处:“你说娟子藏在台灯里的信,有带来了吗?我看看。”

“嗯,”我到里屋,从行李包里拿出娟子的几页纸递给父亲。

他重新整整眼镜在鼻子上的位置,举起信纸调到适当的位置,细细地从头看到尾,也不急于把它还给我,肯定地告诉我娟子写的是实情:“那你有什么打算?把它交给办案员,还欣俞于清白吗?”

“其实刚发现这秘密时,我也有想过,再说,若欣俞没死,我就可以把娟子这个真正的凶手交出来,只要用那盏隐藏着铁证的白炽台灯为欣俞洗清了冤情,我和她就不必过那离尘隐居的生活。”

父亲看看我平静的脸,不露声色地深叹口气,我接着说道:“但那样做了真的问心无愧吗?俞儿是无辜的,娟子又何尝不为自己的一时冲动悔恨万分?一场事故的误会,折磨着几颗因之自责的灵魂,也是这样的灵魂,却使未始的伟大梦想得以延续,到底这样的灵魂是否应该受到正义的审判?谁又可当正义的主宰?谁又应该为那些受伤的高尚灵魂负责?无法审判,无法主宰也不可能负得起这样的责任,只会是对凌驾于情感和良知之上的所谓正义摇曳不定的诠释而永远内心忐忑不安,此后的道路更加看不到光明,而恰恰会被黑暗的愧疚覆满。于是坚决打消了这样的念头,哪怕真要永远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你在沉思中领悟了灵魂,没有白白浪费掉这六七年光阴,这使我感到骄傲,”父亲把那些秘密卷成一个松散的纸筒,打开炉盖,火炉里通红的火苗乎地窜了出来,他把纸举到火苗顶上,纸边就燃烧起一线黑色,向纸心蔓延,我静静地看着,并没有阻止父亲,他犹豫几秒,迅速伸出另一只手,用力掐灭在纸上燃烧的火焰,“你已经长大了,我不该再有什么担忧的,留着吧!相信它的存在不会改变你的毅志。”父亲把那几页纸还给我,边上的两排字已经被烧去了,我细心把它折好,收回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