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琴声珠子般弹跳的时候,新郎倌覃玉成还不晓得自己将从洞房里逃出去。他的耳朵如同两只瓜瓢,将那些晶莹圆润的珠子一颗不落的接住了。他凑近与堂屋相邻的板壁,将右眼对准一条裂开的缝隙。
他感到自己从那条缝隙里穿了过去。
所有来参加婚礼的亲友,还有那些来闹房的左邻右舍,此刻全聚集在堂屋里。从莲城请来的南门秋师傅与徒弟分坐在八仙桌两边,各抱一张月琴。他们捏拨子的手像啄米的小鸡,在琴弦上活泼地跳跃,逗弄得那些玉珠子不断地蹦出来。众目睽睽之下,南门秋眼风一扫,用假嗓唱道:小幼尼到如今哎年方二八,正青春被师傅削去了青丝发,恨爹妈他不该送奴来出家,哎,好叫人难过这冷落生涯……这个唱段叫《双下山》,据说是南门秋年轻时从洞庭湖畔一个丝弦班子那里学来的,是他最拿手的,也是最受大家欢迎,逢请必唱的。
覃玉成盯着南门秋,都舍不得眨一下眼。他熟悉南门秋的嗓子,许多唱段都耳熟能详。不过他不太在意唱词,他喜欢的只是月琴弹奏的丁冬之声,还有南门师傅唱出的那种声调,那股韵味,总是让他陶醉。这回家里请南门秋来唱月琴伴喜,还是他写的请帖。他将“雅韵赐奏,伏乞早临”八个字练了十几遍,才写到帖子上去。在他的整个婚礼中,只有这件事是他乐意做的。白天里身穿礼服的他几次跑到大门口,往街口张望,看有无南门秋的踪影,旁人见状窃笑不已,还以为新郎倌急不可待,在盼望新娘的花轿早点到来。
覃玉成看得发痴,听得入迷,耳边吹来一缕酒味与胭脂味夹杂的气息——婚礼中,按照礼数,他和新娘坐了床,喝了合卺酒。梅香贴着了他的后背,他忍不住抖动了一下。是的,新娘叫梅香,除了知道她的名字,晓得她比他大一岁之外,他对她几乎一无所知。
“月琴好听吗?”梅香问。
他头也不回地嗯了一声。
梅香又说:“月琴就这么好听啊?”
他点点头,有点烦,他的心情被打扰了。
“那让我也听听。”梅香伸手推他的肩。
听就听,为何跟我争一条壁缝呢?他想是这么想,但还是将那条壁缝让给了她。他在床边坐下,跟着时缓时疾的月琴轻声哼着:见和尚站路旁,眉清目秀貌堂堂,青春年少正相当。我有心搭一腔,话到嘴边不敢讲,又恐怕来的往的君子道短长……倘若是,得成双,商商量,量量商,商商量量量量商商下山岗下山岗……他摇头晃脑,在音韵中浮了起来,往一个不可知的地方漂去。但这感觉很快被打断了,梅香又推他一下:“哎,你也会唱呀?”
他瞥了她一眼,摇摇头。
“你要是唱,一定不比南门秋的徒弟差。”梅香端杯茶过来,“你润润嗓子罗。”
他将茶推开:“我不要。”
“那,我们躺到床上听,好么?”
他很奇怪:“为什么?”
梅香低下头不吱声,嘴巴有点翘。
床头的红烛哧的闪了一下,烛光暗淡了一些,他拨了拨烛芯,烛光随即亮了起来。他发觉她在瞟他,便转过脸,望着自己投在板壁上的影子。
梅香问:“我是尼姑么?”
他又奇怪了:“谁说你是尼姑了?”
梅香说:“可尼姑都晓得找个和尚作伴好下山呢。”
她把刚听来的唱段引用上了。她很聪明。可他还是不晓得她什么意思。他觉得她有点怪,懒得睬她,眯起眼继续听月琴。琴声却戛然而止,南门秋与徒弟季惟仁各扮僧尼,时而道白,时而清唱,甚是风趣,逗得看客们发出阵阵哄笑。
覃玉成听得两眼发直,梅香在他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有点烦躁,后来就窸窸窣窣地脱起衣服来了。她影响了他听月琴,他没好气地回头挖她一眼。可他撞见了她赤裸白皙的后背,眼睛一酸,好像被那白色灼伤了。梅香拿一双黑幽幽的眼睛乜他,他打了个尿颤,叫了一声:“谁要你脱的衣服?”
“不脱衣我哪么⑴睡?”
“你不晓得吹了蜡烛再脱吗?”
梅香鼻子哼一声,鼓起嘴巴一口气吹灭了床头的红蜡烛,溜到床上,抱住被子一滚,朝里躺着不动了。桌上还有一支蜡烛亮着,但光线黯淡了许多。
他吁了一口气,重新凑到那条壁缝前。我见你慌慌张张,敢莫是瞒着师父逃下山来的?——我看你这样仓仓皇皇,必定是瞒着师傅逃下山来的!——那你是先逃(仙桃)。——你是先逃(仙桃)!——先逃也是逃(桃),后逃也是逃(桃),——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倒不如你和我下山去结成亲结成亲……在两盏大马灯的映照下,南门秋脸色微微的有些红,但嗓子仍旧那么清亮。季惟仁的嗓子不如师傅,但他唱得很卖力,额头上都渗出汗来了。堂屋里的听众有的默然凝神,有的摇头晃脑,还有的嗑着瓜子,听得有滋有味,也吃得有滋有味。梅香在床上翻来覆去,唉声叹气,显然没有睡着,但这不关他事,谁让她不喜欢听月琴呵?这么好听的月琴她都不晓得享受,是她没福气呢。覃玉成屏气倾听,慢慢地忘记身在何处了。
他在那些好听的音律里漂浮。
月琴声止息,覃玉成从沉醉中清醒,最后一粒珠子在他耳腔里跳了几跳,不动了。夜已深,南门秋将月琴小心翼翼地装进一个蓝布袋里,客人们纷纷起身拱手告辞。爹过来道了谢,掏出一个鼓鼓的红包递给南门秋,南门秋客气地推了几下,也就收下了。覃玉成晓得,等吃过夜宵,南门秋就要带着徒弟回莲城去了。
覃玉成意犹未尽,回过身来,只见梅香背朝着他,一动不动,好像已经睡着了。就在这时,一个念头像一粒月琴弹出的声音,在心里跳了一下,又跳了一下,再跳了一下,打得他的心直痒痒。他决定,按照它的指引去做。他悄悄脱下黑绸马褂,再接着,又脱下了簇新的蓝长衫,换上了便装,这样一来,他就不像一个新郎了。
他又坐了一会,听了一会梅香的呼吸和屋外的动静,重新考虑了一下自己的决定。然后,他慢慢地拉开两斗柜的屉子,从里面摸了两块银元塞进怀中,蹑手蹑脚地往后门而去。他拉门栓的时候几乎没有发出声音,但是门却不遂他意,吱呀一声,令他头皮发麻。床上的梅香醒了,翻过身来了,她的目光刺在他的背上。
梅香问:“你做什么去?”
他紧着喉咙答道:“上茅什⑵去。”
梅香不吱声,又翻身朝里了。
他赶紧溜出门,进了后院。后院是他家的伞作坊,到处摆满了竹子、伞架和油桶,弥漫着浓郁的桐油味。伞匠的住房里还亮着灯。他避开灯光和月光,沿着院墙的阴影迅速地窜到后院门口,推开门,纵身一跃,就到了门外。
他的身体很轻,风一样往前吹过去。他绕到街面上的时候,只见满街树影摇曳,遍地月光荡漾,南门秋带着季惟仁在前头匆匆走着,他们的背影像两片树叶一样飘浮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