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先秦寓言 (4)

青蛙听了海鳖的这番话，心惊得突突直跳，觉得自己实在是太无知、太渺小了。

邯郸学步选自《庄子·秋水》

且子独不闻夫寿陵余子之学行于邯郸与？未得国能，又失其故行矣，直匍匐而归耳。

燕国寿陵有个少年，到赵国的邯郸去学习走路。他还没能学会邯郸人走路的姿势，就把自己原来走路的样子给忘了，最后只得爬着回去了。

鹓与鸱选自《庄子·秋水》

惠子相梁，庄子往见之。或谓惠子曰：“庄子来，欲代子相”。于是，惠子恐，搜于国中三日三夜。庄子往见之，曰：“南方有鸟，其名为鹓，子知之乎？夫鹓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实不食，非醴泉不饮。于是鸱得腐鼠，鹓过之，仰而视之曰：‘吓！’今子欲以子之梁国而吓我邪！”

惠施当了魏国的宰相，庄子前去拜访他。有人就悄悄对惠子说：“来者不善。庄子是想取代你宰相的位置。”惠子听了很紧张，连忙下达搜查庄子的命令。在都城里搜了整整三天也没有找到。后来庄子突然现身，来到惠子面前，对他说：“在南方有一种鸟，名叫凤凰。那凤凰从南海飞往北海，一路上除了高大的梧桐，它从不在别的枝头歇息；除了干净的竹米，它从不吃别的食物；除了甘甜的泉水，它从不饮用别的水源。这时，有只猫头鹰得到了一只腐烂的老鼠。凤凰前去拜访它。猫头鹰以为凤凰是来抢食的，便扬起头，死死攥紧爪子里的死老鼠，两只眼睛紧盯着凤凰，嘴里发出怪叫声：‘吓，吓！’今天，您是拿您这魏国的相位来‘吓’我的呀！”

濠梁观鱼选自《庄子·秋水》

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儵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也，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

一天，庄子和惠子在濠河的桥上观鱼。

庄子说：“白儵鱼游来游去，多么自在，多么快乐啊！”

惠子是个辩论专家，听了庄子的话，马上抓住一点说：“您不是鱼，怎么知道鱼儿的快乐呢？”

庄子一笑，反问道：“您也不是我，您怎么知道我不知道鱼儿的快乐呢？”

惠子说：“我不是您，当然不知道您的心中所想；您不是鱼，当然也就不知道鱼儿的快乐。这是肯定的啦。”

庄子说：“咱们先回到问题的开始。您问我‘怎么知道鱼儿的快乐’，这说明您已经知道我知道鱼儿的快乐了，只不过问我是怎么知道的。告诉您吧，我在濠梁桥上知道的。”

骷髅入梦选自《庄子·至乐》

庄子之楚，见空骷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骷髅，枕而卧。夜半，骷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骷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骷髅深矉蹙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庄子到楚国去，路上见到一具骷髅，白骨森然。他用马鞭从旁敲了敲，问道：“您是什么原因才变成这副模样的？是因为贪求生命而做了无谓的抗争？是因为国破家亡遭到斧械砍杀？是因为做了天理不容的恶事，使得父母妻儿不得不一雪耻辱？是因为生活穷困饥寒交迫？还是因为享尽了阳寿才这样的呢？”庄子一口气提出了很多问题，然后揽过骷髅，把骷髅当做枕头，安然入睡了。

到了半夜，骷髅托梦对庄子说：“从您的言谈来看，您似乎是个善于辩论的人。从您所问的问题来看，那都是活人的烦恼，死了便再没这些忧虑了。您想了解些阴间的情况吗？”庄子说：“好啊。”骷髅娓娓道来：“人死了之后，上没有君王，下没有臣子，没有四季的变化，也不用为生计长年累月的劳苦奔波，大家在天地间自由自在的存在着。哪怕在人间是个四海臣服的君王，他的福分也比不上我们死人啊。”庄子觉得他讲的不是真话，便试探着问：“如果我叫死神再恢复你的身形，使你长出肉身，送你回到父母、妻儿、乡邻和朋友中，你愿不愿意呢？”骷髅听了，皱着眉头，面露难色，赶忙拒绝道：“我怎么能放弃这胜过做君王的快乐呢？我怎么能承担得起那人间诸多的苦难呢？”

鲁王养鸟选自《庄子·至乐》

昔者海鸟止于鲁郊，鲁侯御而觞之于庙，奏《九韶》以为乐，具太牢以为膳。鸟乃眩视忧悲，不敢食一脔，不敢饮一杯，三日而死。此以己养养鸟也，非以鸟养养鸟也。

从前有一只奇异的海鸟，飞落在鲁国的郊外。鲁国的百姓从未见过这种鸟，争着前去观看。消息传到鲁侯耳朵里，鲁侯以为是神鸟下凡，便亲自出马把海鸟迎进宫中，供养在庙堂上。他让宫廷乐队为海鸟演奏庄严肃穆的《九韶》，让御膳房为海鸟摆下最丰盛的宴席。海鸟被这种场面吓得头晕眼花，惊恐不安，不吃也不喝，三天之后就死去了。

这是用自己的生活方式来养鸟，不是用养鸟的方法来养鸟啊！

佝偻承蜩选自《庄子·达生》

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孔子顾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孔子到楚国去，路过一片树林，看见一位驼背老人，正拿着长长的竹竿粘知了。只要是老人想粘的知了，一粘就是一只，好像在地上捡东西一样轻而易举。

孔子万分惊奇，说：“您的技术真是不简单啊，大概有什么好方法吧？”

驼背老人回答：“我的确是有一套方法的。首先要练腕力。苦练五六个月，如果在竹竿顶上放两个弹丸而不掉下来，那么粘知了时就很少失误；如果放三个而不掉下来，那么十有九成；如果放五个而不掉下来，那么粘知了，就会像用手捡东西那样容易了。其次要练站功。你看我粘知了时站得像木桩一样稳稳当当；拿着竹竿伸出去的手臂，就像枯树枝一样纹丝不动。除了这些基本功，还要注意力集中。尽管天地广阔无边，万物繁多，而我的眼里、心里只有知了的翅膀。外界的一切都不能分散我的注意力。这些条件都具备了，粘起知了来，哪还有不得心应手的呢？”

孔子回过头对弟子们说：“用志不分散，聚精神于一处，不就是驼背老人所说的那样吗！”

纪渻训鸡选自《庄子·达生》

纪渻子为王养斗鸡。十日而问：“鸡已乎？”曰：“未也，方虚骄而恃气。”十日又问，曰：“未也，犹应向景。”十日又问，曰：“未也，犹疾视而盛气。”十日又问，曰：“几矣。鸡虽有鸣者，已无变矣，望之似木鸡矣，其德全矣。”异鸡无敢应者，反走矣。

有个叫纪渻子的人，专为周宣王训练斗鸡。

过了十天，周宣王问他：“斗鸡训好了吗？”纪渻子回答说：“没有。它虚浮骄矜之气正盛，沉不住气，容易被激怒。”

过了十天，周宣王又询问情况，纪渻子回答说：“不行。它听到点动静就叫，看到晃动的影子就惊跳起来。”

又过了十天，宣王询问，纪渻子回答说：“它左顾右盼，仍然是一副骄傲的样子。”

又过了十天，纪渻子答复说：“差不多了。它除了偶尔会打鸣外，再没有什么变化无常的反应了，看上去就像木雕的鸡似的。这样看来，它基本具备了沉着应战的条件。”纪渻子把它带去参加斗鸡，别的鸡没有敢来应战的，见了它掉头就逃跑。

蹈水之道选自《庄子·达生》

孔子观于吕梁，县水三十仞，流沫四十里，鼋鼍鱼鳖之所不能游也。见一丈夫游之，以为有苦而欲死也，使弟子并流而拯之。数百步而出，被发行歌而游于塘下。孔子从而问焉，曰：“吾以为子为鬼，察子则人也。请问，蹈水有道乎？”曰：“亡，吾无道。吾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与齐俱入，与汩偕出，从水之道而不为私焉。此吾所以蹈之也。”孔子曰：“何为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曰：“吾生于陵而安于陵，故也；长于水而安于水，性也；不知吾所以然而然，命也。”

孔子到吕梁参观瀑布。那瀑布高悬三千仞，溅起的水雾弥漫方圆四十里，鼋、鼍、鱼、鳖都不敢在这里潜水，却见一个壮年男子在水里。孔子以为是个因痛苦而想自杀的人，急忙叫学生顺着水流去救他。

不一会儿，那人游出数百步远，便从容地露出水面，披头散发地边唱边游到堤岸下面。孔子紧跟着他，忙说：“我还以为你是鬼呢，细看才知道是个人。请问，游水有什么特殊方法吗？”

那人说：“没有，我游水并没有什么特别方法，只不过是‘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随着水里的旋涡一块儿卷到水底，又随着涌流一块儿浮于水面。完全顺从水性，没有个人得失、生死的顾虑，这便是我游水的方法。”

孔子说：“那么，什么叫‘始乎故，长乎性，成乎命’呢？”

他回答道：“我出生在大山里就安于山林的生活，这就是‘始乎故’；长大后生活在水边就安于水边的生活，这就叫‘长乎性’；我不去追究为什么这样生活的原因而继续这样的生活，这就叫做‘成乎命’。”

鬼斧神工选自《庄子·达生》

梓庆削木为，成，见者惊犹鬼神。鲁侯见而问焉，曰：“子何术以为焉？”对曰：“臣工人，何术之有！虽然，有一焉。臣将为，未尝敢以耗气也，必斋以静心。斋三日，而不敢怀庆赏爵禄；斋五日，不敢怀非誉巧拙；斋七日，辄然忘吾有四肢形体也。当是时也，无公朝；其巧专而外骨消；然后入山林，观天性；形躯至矣，然后成见，然后加手焉；不然则已。则以天合天，器之所以疑神者，其是与！”

鲁国有个叫庆的木匠，善于切削木头制作乐器架。他每做好一个，见到成品的人都惊叹不已，都说好似出自鬼神之手，而不是凡人的手艺所能做出来的。

鲁国的国君问他：“你是用什么办法做的呢？”庆回答说：“我只是个做工的人，哪里会有什么特别方法？虽说如此，我也还是有一些体会的。在我要做乐器架时，从不敢随便耗费精神，一定要以斋戒来静养身心。首先斋戒的三天，抛掉喜丧、赏罚、爵位和俸禄的念头；随后斋戒五天，不再有非议、赞誉、取巧或防拙的心思；再斋戒七天，完全静心，仿佛忘掉了自己的四肢和身形。也就在这时，我丝毫不考虑是为朝廷制作乐器架，也不考虑赏罚的问题，只一心发挥全部技能，不受外来的干扰。直此，我才进入山林，观察树木，挑选出合乎乐器架形状质地的木料，这时脑中构思的架子也已成形，便开始切削制作；倘若还未成形，我也不会动手。我以木工的纯然本性融合木料的天然属性，制成的器物被疑为神鬼工夫，恐怕也是因为这一点吧！”

山木与雁选自《庄子·山木》

庄子行于山中，见大木，枝叶盛茂，伐木者止其旁而不取也。问其故，曰：“无所可用。”庄子曰：“此木以不材得终其天年。”夫子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故人喜，命竖子杀雁而烹之。竖子请曰：“其一能鸣，其一不能鸣，请奚杀？”主人曰：“杀不能鸣者。”

庄子和学生们在山中行走，看见一棵大树长得十分茂盛，而伐木的人就在这树旁休息，无意动手砍伐这棵树。庄子就问他这是为什么。他说：“这棵树没什么用处。”庄子听了，对学生们说：“这棵树就是因为没什么用处，才得以活完它应有的年岁！”

庄子一行人走出山林，留宿在一位老朋友家里。朋友很高兴，叫家童杀鹅款待他们。家童向主人询问：“家里那两只鹅，一只会叫，一只不会叫，杀哪一只呢？”主人说：“杀那只不会叫的。”

林回弃璧选自《庄子·山木》

假人之亡与，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