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海粟
在中国文坛上,徐志摩是一颗明亮的星,但是正当人们仰首翘望的时候,他却于1931年11月19日突然消失在漆黑的夜空里。我在当时写的悼文中曾经这样说:
他三十六年的生涯,只是一个短暂的噩梦,他的生命,也就是一首绝妙好诗。他有时雄沉倜傥,飘然物外;有时也几乎无路可走,苦闷万分……我没有一枝妙笔可以描写他那真的姿态……他又像是崇高的山峰,狂风暴雨要摧击它,乌烟瘴气要笼罩它,侵蚀它的心灵,阻碍他的发展,这是人生最大的悲剧。
人无完人。整个世界就是一个伟大的未成品,志摩也是那个时代的一个精彩的未成品。他对诗歌、散文、评论、绘画和音乐,无不精通。他的散文诗极好,当年他的散文的读者,超过了他的诗的读者。他的文艺评论,见解独到,犀利、生动,当年在上海举办美术展览会时,他和悲鸿在刊物上以通讯的方式探讨绘画,探讨西方后期印象派和野兽派的问题。一场争辩,出了不少好文章。因此,沫若说:“他的评论比诗还好看。”
自然,志摩是以诗著称于世的。他的诗赞颂美,讴歌爱,他的新诗犹如烈火,犹如醇酒,激励着人们。尤其是他的爱情诗,在当时地主资产阶级及其代表的政府统治下,在把人和艺术都当做商品来做交易的时候,在中国进步的文艺运动正开始兴起,还没有真正在人民生活中产生强烈影响之际,志摩的诗宣扬了人的纯真的感情,赞颂了人在社会中的独立人格,是顺应时代潮流的。茅盾早就指出:“对于徐志摩的爱情诗,是不能够把它当做单纯的情诗看的。透过那恋爱的外衣,有着他对人生的单纯的信仰。”
朱自清曾说:“现代中国诗人,须首推徐志摩和郭沫若。”他不仅指的是诗,而是指他们早年为医治中国人民中精神上的创伤所做的勇敢选择。志摩在20年代就拿到美国哥伦比亚大学政治经济博士的头衔,后又到英国剑桥大学读书,终于走上了文艺的道路。志摩当年曾说:“我们也要有目莲救母一样的精神,‘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他所宣扬的,是人类精神上的理想式的东西,是美的,光明的。当然,他的新月派唯美诗,后来受到一些进步文化人的批评,其中有的是善意的帮助,有的则是恶意攻击,似乎不革命就是反革命。这是20年代后期到30年代开始盛行的一股左的文艺上的关门主义,是一种宗派情绪。如今有些当年的老朋友和老相识提到志摩时都说道:“志摩死得太早了”,“当时对他的看法,确实过于苛求。”
我是1924年和志摩相识的。记得是那年4月12日,印度大诗人泰戈尔来华,下榻于上海沧州饭店。我去看诗翁,由志摩当翻译。当时我画了两张速写,一张刊在《申报》上,一张发表于《时事新报》的副刊《学灯》上。泰戈尔只讲印地语,我不懂,但是听来同样铿锵有力,音乐性很强。志摩是浙江硖石人(今属海宁县所在地),因此说着略带浙江口音的普通话,但是字音清晰,修辞极美。尔后,我们便成为好朋友。我和志摩从相交到相知,前后不过七年。但是这七年中,我们是肝胆相照,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并且到了相濡以沫的境地。当时,他在事业上遇到种种干扰,特别是他既不满于当时社会的黑暗,又不能见容于进步文艺界人士,心情很消沉。记得我20年代后期,被迫逃亡海外,侨居巴黎。大概诗人总是多愁善感的,忧愤之情,便成诗作。志摩痛恨封建势力在文坛上的卷土重来,一再在信中抨述国内被黑暗势力笼罩下的种种光怪陆离的现象,愤慨之情,溢于言表。我总是劝他振奋起来,要他豁达大度。
还不仅如此,徐志摩的家庭生活也很不安宁。当时他以有妇之夫追求有夫之妇陆小曼,这在北京和上海的文化圈里,引起了很大风波。虽然小曼和王赓尚未成亲,但志摩与张幼仪却是两相看中的。何况张幼仪也是大家闺秀,曾留学德国,又任教于北京大学,并已生下一子,深得志摩父母的欢心。凭这几点,志摩与小曼的罗曼蒂克在社会舆论方面便不佳。就连当时我们所敬重的梁任公(启超)先生都很反感。梁老曾把自己给志摩回信的底稿给我看,记得其中有这么一段话:
……其一,万不容以他人之痛苦写自己快乐,弟之此举,其于弟之将来之快乐能得与否,殆茫如朴风。然己予多数人以无量之痛苦;其二,恋爱神圣为今之少年所乐道。……兹事盖可遇而不可求。况多情多感之人,其幻象起落鹘突,而得满足得宁贴也极难。
很明显,梁任公对陆小曼是有点轻视的,就是他所谓的“起落鹘突”,总不会长久的。这一点,后来倒给他言中了,那就是小曼终于为封建的习惯势力所不容。说起来,这对夫妇的结合,我是起了很大作用的。事情过去60多年了,今天回忆往事,印象还极深。
我认识陆小曼,是20年代初期。那时我在北京暂住,胡适之、徐志摩和张歆海(志摩前妻张幼仪的哥哥)先后来看我。胡适之对我说:“海粟,你到北平来,应该见一个人,才不虚此行。”我问:“是哪一个?”他严肃地答道:“北京有名的王太太。你到了北平,不见王太太,等于没到过北平。”“哦?有那么重要?我倒要见一见!”我在他们的怂恿下,决意去看一看。当时我们都还是翩翩少年,脑子里罗曼蒂克的念头很多。我还特地剃了胡子,换了衣裳,适之虽是中式袍褂,但也很修饰。我跟着适之和歆海前去。雇了三辆黄包车,在一家朱红漆的墙门前停下,进了会客室。当底下人通报说“小姐就来”时,我纳闷:我们要见的是一位太太,就是还年轻,怎么叫“小姐”呢?
谁知站在我们面前的竟是一位美艳绝伦,光彩照人的少女,原来她就是蜚声北京社交界的陆小曼。
“刘先生,您请坐。”小曼听了胡适之的介绍,很殷勤地招待我,并且自荐地提到她学过绘画,希望我能帮助她。
“是啊,你们还是同行呢!”胡适之笑道。
“哦,王太太应该会作画!”我说。
“什么应该会,我是初学,瞎拓!”她浅笑道。
“海粟,你怎么知道王太太会作画?”歆海问道。
我自觉好笑。因为我心里认为,像这样的女子,应该懂得一点丹青,心有所想,嘴里就说了出来。
“海粟,你应该收这位女弟子!”适之说。
“如果刘先生肯收,我就叩头了!”小曼银铃般的笑声,使我不安起来。
徐志摩接着就赶来了。但是奇怪,他微笑着和小曼打了招呼,却不说话。席间,他总是用眼神而不用嘴巴。我想,豪饮且健谈的志摩,怎么今天拙于言辞了?也许被王太太的睿智和辩才所慑服了?
小曼的父母出来,我才知道是我们常州的乡贤,且是父执。他们也很器重我,自然交谊深了一层。
陆家原是常州的望族,世代书香,加上陆老先生是学者兼外交官,很有学问,因此小曼家学渊源,自小就受琴棋书画的熏陶。她9岁随父到北京,后来在北京教会学校圣心学堂读完中学课程,法文的基础已很好。15岁起,又专为她请了一位英国女教师教她英文。3年后,她的英文也很流利了。18岁开始,北京社交界已经传闻有一位外交官的掌上明珠,能诗能画,能写一手蝇头小楷,能唱歌,能演戏,并且热情、大方,彬彬有礼。当然更能使人产生好感的,是她那明艳的容光、轻盈的体态和柔和的声音。因此,当她一出现在当时的社交界,人们顿时被她照人的光彩所震慑。
起初我还不太相信人们对她的盛赞,自从那天随胡适之到陆家后,我也对小曼很钦佩。她的古文基础很好,写旧诗的绝句,清新俏丽,颇有明清诗的特色;写文章,蕴藉婉约,很美,又无雕凿之气。她的工笔花卉和淡墨山水,颇见宋人院本的传统。而她写的新体小说,则诙谐直率。她爱读书,英法原文版的小说,她读得很多。因此,北京许多大家子弟和少年得志的新贵,都想和她接近,求亲者来自四面八方。但是她在19岁时,由父母做主,与无锡人王赓订了亲。常州与无锡,原属一府,并有乡谊。王赓毕业于清华大学,后来在美国普林斯顿大学读哲学,又转到西点军校攻军事,他与美国名将艾森豪威尔是同学。1918年回国,第二年,顾维钧被北洋政府任命为我国出席巴黎和会代表,王赓任武官。
王赓比小曼年纪大得多,做事干练沉着,但是在家庭生活上,他缺乏吸引力。王赓对小曼很宠爱的,但是,他像一个大哥哥哄小妹妹那样,爱护有余,而温情不足,小曼对他自然是敬多而爱少。这一对虽然订了亲,但实际上有点封建包办,中间空白不少。后来,王赓被任命为哈尔滨警察局长,小曼仍住娘家,因此感情上更加淡漠了。双方都深知这点,但由于都讲究品德和信守,暂时还是相安无事的。
徐志摩与王赓原是好友,经常在一起,每当星期日,他常与小曼夫妇到西山看红叶,到“来今雨轩”喝茶,或去舞厅跳舞。小曼爱好文艺,对志摩这样一位才情横溢的诗人自然是很敬仰的,因此经常向他请教一些文艺上的事,感情虽很融洽,但是很纯真。王赓在北京时,因事忙,有时不能陪小曼出游,就邀志摩代劳。起初,志摩也出于友情难却,加上对小曼印象极好,也就乐于充其任。但是,人毕竟是有感情的,何况爱好相同,意趣相投,共同语言一多,谈话内容就丰富了。自从王赓调任哈尔滨后,志摩和小曼接触的机会更多了。那时候,虽然社会对这才子和才女本来刮目相看,他们的接触一多,就瞠目起来,流言蜚语也就离奇了。这些不负责任的流言,就给他们的交往带来压力。
人的感情也真奇怪,越是出现压力,越是有人误解和非难,越要斗争,感情也越深了。因此,他们很自然地从友情发展为爱情。志摩当时是比较能克制的,因为一个使君有妇,一个罗敷有夫;他立即想到悬崖勒马,以免掉进爱情的深深的旋涡中不能自拔。因此他在1925年赴欧洲,以便使爱情的火焰冷却下来。但是到了柏林,感情上受到新的打击,他心爱的儿子彼得已经在一周前夭折了。志摩在悲伤之余,更觉在异国有飘泊之感。这时,他突然接到小曼病重的电报,他又不顾一切地回到北京。这一回来,两人更难舍难分了。用小曼自己的话来说:“他给我的那一片纯洁的真情,使我不能不还他整个的从来没有给过人的爱!”(引自小曼给我的信)志摩与幼仪的婚约也在此时解除了。
引达夫后来的话来说:“忠厚柔艳的小曼,热情诚挚的徐志摩,遇合在一道,自然要藉放火花,烧成一片。”
我后来回想到,那天随适之、志摩等第一次去陆家,就已经觉察到志摩和小曼的眼神不对,似乎心神不定的样子。那时,他们已经难舍难分了。小曼对我很敬重,她拿出自己的许多字和画来给我看,要我批评。我对她说:“你的才气,可以在画中看到,有韵味,感觉很好,有艺术家的气质,但笔力还不够老练,要坚持画下去,一定能成为一个好画家!”听了我的话,小曼倒还沉静,可是志摩已经按捺不住心头的喜悦。他握着我的手说:“海粟,你真有眼力!”当时我心想:你激动什么?
那天晚上,志摩又到我的房间里来,我感到他想和我谈什么,又似乎有难言之隐,忙问:“你有什么心事?”
“怎么?你看出来了?”
我单刀直入地问:“你老实讲,和小曼相爱多久了?”
“你怎么知道?”
“你们的眼睛告诉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