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出入生活 (3)

你想走入实生活里去,这是文艺界进步分子的普遍要求。平淡的生活只能产生平淡的文章;在你读的一些书里,你不曾把“文艺思潮”一类流行书籍列入;对于学校,你似乎也不太感兴趣。我觉得你是在走着一条正确的路。一个创作者所需要的首先是一具敏锐的感官,一对不忽略细节的眼睛,和一支听受使唤的笔。这以外;我还得添上一幅观察生活的地图!这里首先是阐明兴衰因果的社会科学,有解释人类行为的心理学,和许多其他有用的知识;但由于与实生活隔绝,许多文学士是徒然地握着这样几张地图;闷在房里看地图固然没什么可收获,任性漫游也不是个办法。文艺的价值大部在于认识、了解和描写的深度。有希望的作者应当是一个手握地图的旅行家。他有着承受现状刺激的敏感,也还不缺乏甄别体验现状的锐力。因此,一些属于地图性质的科学是象你这样一位文艺者所不宜忽略的。

萧乾(1910―1999),原名萧秉乾,化名萧若萍。祖籍黑龙江省兴安嶺地区,生于北京。蒙古族。中国现代著名作家、记者、文学翻译家。1961年任人民文学出版社编辑。1979年起,历任中国作协理事,中央文史馆馆长,全国政协委员、常委,民盟中央常委等职。主要著译作有《篱下集》、《梦之谷》、《人生百味》、《一本褪色的相册》《莎士比亚戏剧故事集》、《尤利西斯》等。1998年10月出版的《萧乾文集》(1-10)收集了他的主要著译作。

《生活的舆图》:“一切有着才能的人都不缺乏可抱怨的事,正象作了佳人就的带病容。”时下的文坛浮躁和短视的风气十分盛行,作为一个文学作者首先要有开阔的视野,多方面的知识,还要有谦虚的态度,但是,在向优秀作品学习的同时还要有敢于超越的“野心”。生活的舆图其实就是进行文学创作的有效途径:走入实生活。

储安平:幸福

亲爱的小兄弟:

这两天我早就应该给信你们了,可实在近来又够忙。昨天下午,偶而写下了一段短短的小品,题目叫《幸福》,今天早上忽而想到抄一份给你们看也好,因为借此我可以不再去想别的话写了,以下是正文。

世界上的大部分人对于幸福都是憧憬的。

每个人有他自己的影子,这影子跟着他的主人跑,而且永远占据在和他主人身体所占据下的那空间之另一空间。关于幸福的憧憬也是这样。

然而幸福给每个憧憬着幸福的人却是幻灭。

什么是幸福呢?

“憧憬的现实就是幸福”。

但憧憬是没有底的渊。

只有跳在圈圈外面,才能细嚼到圈圈里面的胜味。因为你不是孩子,所以你才觉得孩子时代是神仙的;因为你病了,你才觉得健康是幸福的。

西湖是明媚绮丽的,这样,大家在春天跑到西湖去。但纵然一个人淌在平软的湖面上,他看到的,还是在他船身以外的岛亭或山景。

所以,幸福,永远是一个抽象的东西,不兑现的“现实”。纵然一种幸福的憧憬到了现实,那时,那现实了的又不叫“幸福”了。

知识和欲望是正比例的。欲望的原型是一双新的袜筒,知识的脚,一日伸了进去,袜筒就永远没有还复到原来那样紧小的希望了。但知识和欲望虽然是正比例,而知识与幸福却成反比例。如知识为零,幸福就无限大。

大部分人希望以增加知识而得到增加他们的幸福,结果是一个不幸的相反。

知识是无边际的,从此边际的诸知识中的某一种知识所吐出来的欲望,又是一个无边际。这无边际的欲望的光射到无边际的所得对象上。在一所得对象上系下了满足的丝,立刻,另一所得对象又和你的欲望在传情,在一切无边际中,你的能力和年龄是有限止的。

幸福的憧憬从几千年前挂下来,仍旧向无极的“以后”挂下去。幸福的憧憬将和人类进化线并行着。

幸福是夏夜的风,不会使人风凉到厌的。

中国人的恋爱,常在失恋后一个自杀,日本人的恋爱,常在顶热恋的时候双双自杀,这是日本哲学的高一筹处。

(选自《给弟弟们的信》,开明书店1936年初版)

储安平(1909~1966)中国新闻家。1909年7月生于江苏宜兴。1949年后,历任中央人民政府出版总署专员、新华书店总店副总经理、出版总署发行局副局长等职。1957年任《光明日报》总编辑。同年,在反右派斗争中被划为右派分子。

《幸福》:世界上的人憧憬幸福,追求幸福,幸福是人们永远不会过时的话题,因为时空的不同,不同的人对于幸福就会有不同的诠释。而在作者看来,幸福的憧憬就像影子一样,“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影子,这影子跟着他的主人跑,而且永远占据在和他主人身体所占据下的那空间的另一空间。”其实幸福也很简单,那些得不到的和已经失去的,其实就是幸福的憧憬目标。作者还提出了一系列与众不同的观点,知识和欲望是成正比例的,而知识与幸福是成反比例的。“大部分人希望以增加知识而增加他们的幸福,结果是一个不幸的相反。”因为知识是没有边际的,那么欲望也就是没有边际的,把满足欲望作为衡量幸福的标准,幸福也就没有了边际。与其痛苦地追求没有边际的幸福,不如满足于现在所拥有的一切。

周作人:故乡的野菜

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故乡对于我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情分,只因钓于斯游于斯的关系,朝夕会面,遂成相识,正如乡村里的邻舍一样,虽然不是亲属,别后有时也要想念到他。我在浙东住过十几年,南京东京都住过六年,这都是我的故乡,现在住在北京,于是北京就成了我的家乡了。

日前我的妻往西单市场买菜回来,说起有荠菜在那里卖着,我便想起浙东的事来。荠菜是浙东人春天常吃的野菜,乡间不必说,就是城里只要有后园的人家都可以随时采食,妇女小儿各拿一把剪刀一只“苗篮”,蹲在地上搜寻,是一种有趣味的游戏的工作。那时小孩们唱道:“荠菜马兰头,姊姊嫁在后门头。”后来马兰头有乡人拿来进城售卖了,但荠菜还是一种野菜,须得自家去采。关于荠菜向来颇有风雅的传说,不过这似乎以吴地为主。《西湖游览志》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荠菜花。谚云:三春戴养花,桃李羞繁华。”顾禄的《清嘉录》上亦说,“荠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谚有三月三蚂蚁上灶山之语,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陉上,以厌虫蚁。侵晨村童叫卖不绝。或妇女簪髻上以祈清目,俗号眼亮花。”但浙东人却不很理会这些事情,只是挑来做菜或炒年糕吃罢了。

黄花麦果通称鼠曲草,系菊科植物,叶小微圆互生,表面有白毛,花黄色,簇生梢头。春天采嫩叶,捣烂去汁,和粉作糕,称黄花麦果糕。小孩们有歌赞美之云:

黄花麦果韧结结,

关得大门自要吃,

半块拿弗出,一块自要吃。

清明前后扫墓时,有些人家--大约是保存古风的人家--用黄花麦果作供,但不作饼状,做成小颗如指顶大,或细条如小指,以五六个作一攒,名曰茧果,不知是什么意思,或因蚕上山时设祭,也用这种食品,故有是称,亦未可知。自从十二三岁时外出不参与外祖家扫墓以后,不复见过茧果,近来住在北京,也不再见黄花麦果的影子了。日本称作“御形”,与荠菜同为春天的七草之一,也采来做点心用,状如艾饺,名曰“草饼”,春分前后多食之,在北京也有,但是吃去总是日本风味,不复是儿时的黄花麦果糕了。

扫墓时候所常吃的还有一种野菜,俗称草紫,通称紫云英。农人在收获后,播种田内,用作肥料,是一种很被贱视的植物,但采取嫩茎滴食,味颇鲜美,似豌豆苗。花紫红色,数十亩接连不断,一片锦绣,如铺着华美的地毯,非常好看,而且花朵状若蝴蝶,又如鸡雏,尤为小孩所喜,间有白色的花,相传可以治痢。很是珍重,但不易得。日本《俳句大辞典》云:“此草与蒲公英同是习见的东西,从幼年时代便已熟识。在女人里边,不曾采过紫云英的人,恐未必有罢。”中国古来没有花环,但紫云英的花球却是小孩常玩的东西,这一层我还替那些小人们欣幸的。浙东扫墓用鼓吹,所以少年常随了乐音去看“上坟船里的姣姣”;没有钱的人家虽没有鼓吹,但是船头上篷窗下总露出些紫云英和杜鹃的花束,这也就是上坟船的确实的证据了。

十三年二月

(1924年2月作,选自《雨天的书》)

周作人(1885~1967)现代散文家、诗人、文学翻译家,原名寿,字星杓,后改名奎缓,自号起孟、启明(又作岂明)、知堂等,笔名仲密、药堂、周遐寿等,浙江绍兴人。鲁迅二弟。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自己的园地》、《雨天的书》、《泽泻集》、《谈龙集》、《谈虎集》、《永日集》、《看云集》、《夜读抄》、《苦茶随笔》、《风雨谈》、《瓜豆集》、《秉烛谈》、《苦口甘口》、《过去的工作》、《知堂文集》,诗集《过去的生命》,小说集《孤儿记》,论文集《艺术与生活》、《中国新文学的源流》,论著《欧洲文学史》,文学史料集《鲁迅的故家》、《鲁迅小说里的人物》、《鲁迅的青年时代》,回忆录《知堂回想录》,另有多种译作。

《故乡的野菜》:周作人的散文风格平和冲淡,清隽而幽雅。“我的故乡不止一个,凡我住过的地方都是故乡。”似乎作者是一个适意洒脱的人。而妻子从菜市场买回来的荠菜却让作者打开了对于故乡的记忆的闸门,浙东的风俗习惯,市井风情在作者的笔下娓娓道来,这细致入微的记忆其实正是作者对于故乡的思念的最好体现。

叶圣陶:藕与莼菜

同朋友喝酒,嚼着薄片的雪藕,忽然怀念起故乡来了。若在故乡,每当新秋的早晨,门前经过许多乡人:男的紫赤的胳膊和小腿肌肉突起,躯干高大且挺直,使人起康健的感觉;女的往往裹着白地青花的头巾,虽然赤脚,却穿短短的夏布裙,躯干固然不及男的那样高,但是别有一种康健的美的风致;他们各挑着一副担子,盛着鲜嫩的玉色的长节的藕。在产藕的池塘里,在城外曲曲弯弯的小河边,他们把这些藕一再洗濯,所以这样洁白。仿佛他们以为这是供人品味的珍品,这是清晨的画境里的重要题材,倘若涂满污泥,就把人家欣赏的浑凝之感打破了;这是一件罪过的事,他们不愿意担在身上,故而先把它们洗濯得这样洁白,才挑进城里来。他们要稍稍休息的时候,就把竹扁担横在地上,自己坐在上面,随便拣择担里过嫩的“藕枪”或是较老的“藕朴”,大口地嚼着解渴。过路的人就站住了,红衣衫的小姑娘拣一节,白头发的老公公买两支。清淡的甘美的滋味于是普遍于家家户户了。这样情形差不多是平常的日课,直到叶落秋深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