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安出身高贵,正值豆蔻年华,
妙龄少女,风姿绰约,
游玩时, 一次不经意的回眸,
爱情悄悄来临。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
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01】秋千
那个在晨露中追逐蝴蝶的女子,她风姿绰约的身影消失在疏雨黄昏的秋千上。
淡荡春光寒食天,玉炉沈水袅残烟。梦回山枕隐花钿。
海燕未来人斗草,江梅已过柳生绵。黄昏疏雨湿秋千。
——李清照 《浣溪沙》
在很多年以后,当繁华落尽,物是人非,你是否会面对着散发着怀旧气息的秋千,问:我们,是否曾有过一段情缘?
黄昏疏雨湿秋千。
古旧的木板悬在后院,坚实的秋千架上密密缠绕着开花的藤蔓。随着秋千的晃动,麻绳上颤簌的花朵和绿叶悠悠地悬荡在空中,吓得粉黄色的小蝴蝶不时煽动翅膀。
一串串银铃般的笑声娇羞了春日的花朵。丫鬟们跑过来推一把秋千就远远地躲开,唯恐被摇摆的秋千击中。秋千上的她开怀欢笑着,那是一种女人与生俱来的笑声,不食人间烟火,洒脱却高贵,简单却美好。漂亮的丝绸衣服在风中摇摆着,宛若飞天。丫鬟们不由得看痴了。突然,金钗“扑”的一声被甩落到地上,小丫鬟赶紧跑过去捡起来,一抬头,却发现小姐的发髻已经散荡在空中了。
花香掠过鼻尖,沁人心脾。朝阳渐渐升高,藤蔓上的露珠碎裂成万丈光芒。她如水的眸子随着秋千上上下下,目光也随着秋千高低升降。庭院对面的红墙时高,时低,忽近,忽远。每当秋千荡到最高点,她总要借助秋千的推力,把热情的目光抛向墙外。起起落落的秋千,高墙之外稍纵即逝的风景和变化的行人,总让人有无限的兴致。少女的心事也在秋千架的飞翔中渐渐展露,如同花朵随着朝阳慢慢开放、散发出清香。
每个深锁闺阁的少女都会迎来情窦初开的时刻,那个清晨,李清照芳心萌动,暗生情愫。此情此景,刚好暗合了苏东坡曾写的一首词,这首词名为《蝶恋花》: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 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笑渐不闻声渐悄。庭院里秋千落了,消失了。
这一年李清照十七岁,李清照的父亲李格非在汴京荣升礼部员外郎。汴京繁华,一梦如水。
夜深人静,京师“有竹堂”里,聚集着三位京城名士。李格非、张耒、晁补之,三人堂中置饮,时而开怀大笑,时而紧皱眉头。时年,恩师苏东坡尚在岭南那不毛之地,黄庭坚、秦少游也仕途困顿。
烛光颤抖,李格非捻出东坡先生的来信,当众诵读东坡新作,“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抬头爽朗一笑,墙上是三人自然洒脱的影子。不一会,略有所思的张耒拿出秦少游的书信,低吟秦观所作《自做挽词》。
“家乡在万里,妻子天一涯。孤魂不敢归,惴惴犹在兹。”诗句一经张耒吐出,三人都默然无语,晃动的烛光立即安静下来,墙上是三个弯曲的背影。
有竹堂外,清风趟过竹林,竹叶发出哗哗的声音。堂内高朋散去,天上星光稀疏,庭中月明如水,竹影交错,硬朗有节。
在济南府上,前来为李格非道贺的本地官绅几乎踏破门槛,数年来严于律己的李格非面对朋友笑脸相迎,但面对那些所谓祝贺的礼品则一概原封不动地退回。李清照正值婚龄,前来提亲的媒婆也随着李格非的高升而更加频繁,门槛几乎被踏破。
李家是书香门第,门风好。李格非是名扬天下的苏东坡的门生,李清照的母亲亦系出名门。此次李格非在京城升官,李清照自然成为众人瞩目的对象,公子翘首,媒婆穿梭。李清照的文学名声也早早在济南城传开。她的小词起笔落笔,清雅秀丽,风行一时,成为众多闺阁少女的珍藏,更被当时名震一时的文学大家晁补之所赞赏。但她并不是一个沉浸在诗书中的女子。
扑蝴蝶、划船、荡秋千、弹琴、赏花都是她的兴趣所在。作为李格非的掌上明珠,她自小随父亲游览京城名胜。名胜古迹的断壁残碑、诗词书画中的佳作珍品她都会多看一眼,她记忆力极好,一眼瞥过即便最为细微末节之处也能记住。
爱情往往就在最细微的一刹那产生。无论男人还是女人,每个人都在自转之中。当一个男人最有魅力的一面转向了一个女人,而这个女人最好的一面也转向了这个男人,即使平平淡淡的一瞬间,爱情就真的挡也挡不住。
然而,她却一直没能遇上那真正让她动心的男子。春深了,午后一觉醒来,双眼微睁发现已到黄昏,帘外潺潺的雨丝切割着天边上的暗灰彤云,凉丝丝的簟席有些微冷,小炉里的沉香已经烧尽,散发着袅袅残烟。她揉一揉昏沉的太阳穴,侧身朝庭院望去,是凄恻吗?不,在这黄昏中,一份自然的残容震撼着少女的内心。孤独秋千在昏黄的疏雨中孤零零地悠荡着,那古朴的木板似乎在倾诉着不朽的诗言。
柳枝已经长成,在袅袅香烟弥漫中,静谧、温暖与淡淡的哀愁交织在一起。室外丫鬟们笑语盈盈地玩着斗草的游戏,热热闹闹,却与自己无关。
早上欢畅开怀在黄昏时分已经换成了寂寞惆怅。那湿漉漉的秋千架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呢?难道你也隐藏着一段不可告人的人生秘密?
【02】溪亭
那一年,少女荡舟划过波浪的琴弦,晚霞布满西天,那时候她的眼光还那样纯澈,并不会因为一朵花的死去而哀怨。
常记溪亭日暮,沉醉不知归路。
兴尽晚回舟, 误入藕花深处。
争渡,争渡, 惊起一滩鸥鹭。
——李清照 《如梦令》
人们对生命中最美好时光的意识,往往都是从回忆中渐渐明晰的。一点一滴,如同露天电影,在熟悉的土地上无声播放着,放映机发出老树木一样咔嚓咔嚓的声音,黑白的电影画面一帧一帧从眼前掠过,写满了难以言说的秘密。我们仿佛看到白发苍苍的老人回到故土,面对散发着童年气息的土地老泪纵横却难以言表。老人俯下身子,亲吻脚下的土地,头顶苍老的大树飘落下寂寞的黄叶。
对于老人来说,童年,其实是一首痛苦的歌谣。
李清照到死也不会忘记那片故土的山水。就在那片土地上,巍峨的泰山大气而庄严,孔孟遗风影响着千家万户,豪爽耿直的山东汉子更让整个山东增添了一份沉稳之气。就在这样一个严谨大气的土地上,李清照所在的章丘明水却别有风情,白云湖、明水湖,重青浅碧,湖面水汽氤氲,烟波荡漾,清澈如镜。更有七十二名泉,泉涌而出,形态各异,水质清纯,入口甘甜。
李清照的整个童年都浸染在清冽活泼的泉城中。清流石上,一双小脚抚摸着石头,荡起阵阵水花。父亲李格非常年在汴京为官,偶尔会回济南。济南府上,母亲对这个漂亮的女儿颇为宽厚,并没有像其他官宦人家那样将她深锁寂寞庭院,而是经常放她外出游玩。明水湖畔溪亭是她常去的地方,那里碧水清波一望无际,细雨中有鱼儿跃出水面,清夜里有洞箫声环绕柳梢。当李清照和小伙伴们伫立湖边眺望水鸟之际,她并不会知道,很多年后她会失去这一切,远离故土,四处漂泊。
十七岁这年,几次荡舟溪亭后她写下了一首词。这首词随即在济南城广为流传。
那个时代,傍晚的城市没有闪烁的霓虹,也没有川流不息的车流和高高的天桥,以及迷宫般的寂寞和迷惘。那时候,济南城的日子就像一首抒情诗在流淌。好诗、好词如同今天的流行乐一样,化为一种氛围弥漫在空气中,浸润在家里。李家大小姐的词品佳作,李格非严谨治学的家风成为一个地方的典范,被人们真真假假地放大流传开来。豪门贵族,官宦人家对李家充满了羡慕和向往;市井民间,贫苦人家读书的士子们则对李家充满了好奇和敬仰。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北宋的读书风气炽盛于以往的任何朝代。朝廷对科举取士的大加颂扬,使得科考最为重要的公平性得到了彰显。以往的科考,很多职位往往被豪门世家所垄断,而到了北宋,一系列的科考改革使这种几率大大减少。众多的男人从出生就浸吟在诗词文赋中,渴望着金榜题名,出人头地。他们做梦都想拥有一支生花妙笔,写出绝代文章,写出一片崭新的仕途和开阔的人生天地。然而,他们的梦想对于小小的女子李清照来说却唾手可得,在平常人眼里,自然是不得了的事。
才华如同一朵没有名字的花,春风拂面,你不知道它会飘往何处,落入谁家。有时候,才华真的是个魔咒,是一个充满诱惑的潘多拉魔盒,无穷无尽的烦恼都来源于它,直到被逼得身处绝境,惶惶落日,仰天长啸。但有时,才华又如同一个驼着阳光的天使,魔棒轻轻一挥,一件清新的文字作品亮晶晶地飘散在银河系,旋转,神秘,引领着成千上万人的猜度和想象。
初唐时期,曾经有一个七岁孩子在湖边玩耍,他看到柳荫下的湖边白鹅成群,于是写下了一首《咏鹅》:
鹅,鹅,鹅, 曲项向天歌。
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
惊人的才华就这样附着到了一个小男孩身上,命运的转盘已经开始悄悄地轮转了。这个人就是骆宾王。
男人追寻前途,渴求功名,内心有着英雄的豪气,青铜的铿锵。此后数十年,历经仕途起伏的他随徐敬业起兵,反抗专权的武则天。起义军很快兵败,将领更被部下所杀。一个幽深的夜晚,冒着战火在断壁残垣中,骆宾王写下了最后的《绝命诗》:
此地别燕丹,壮士发冲冠。
昔时人已殁,今日水犹寒。
当男人走到绝境,骨子里的英雄之气便散发出来,于是骆宾王自比荆轲,于是李白自比侠客。可是女人呢?她们的才华又将划出怎样的轨迹?
十七岁的李清照所展露出的才华柔美纤细,一派天然。她不是没有读过《侠客行》,只是她的文字并不喜欢久经漂泊的哀伤,风雪摧残出的爽朗。或许,是因为那些离她太远?
父亲李格非赴汴京任职后不久,李清照和母亲也动身了。坐在华丽的马车上,拉开帘子,望着成群的伙伴和姐妹,内心突然间忧伤起来。以后的生活再也没有溪亭了,没有伙伴了,庭院的秋千也会经历风吹雨打,附着泥土灰尘,碎裂,腐烂。
庭院里,还有她自己动手栽下的菊花,她们秋天还会开放吗?反复叮嘱留守的家仆,不要忘记了浇水,除草……
少女在一丝不苟地交代着,没有乡愁,只有那淡淡的感伤。这个庭院里的草木枯荣,都与她有关。
【03】海棠
黄昏的汴京如同一首抒情诗在流淌,你的心却被他专注的目光灼伤。
昨夜雨疏风骤,浓睡不消残酒。
试问卷帘人,却道海棠依旧。
知否?知否?应是绿肥红瘦。
——李清照《如梦令》
在那个春天的黄昏,她来到了京城。壮美的落日推涌着琉璃瓦塑造的华美屋檐,古旧的城墙数百年数千年地沉默着,吐露着一圈圈的晚霞,护城河外,一朵朵白花飘坠在风尘里,分不清朝代,看不清时代。
当一个女子学会收敛笑容,内心开始萦绕清风拂面般的忧伤时,那也是一种成长。任何一种童真都会有忧伤覆盖,这是成长的代价。就如同,任何一个果实的成熟都要以花朵的凋零作为代价。
从历城到汴京,对于李清照来说,她从一个山水之城进入繁华之都,那些恬淡的泉水转眼间就被繁华的灯市替代。
李格非在汴京置办的新家并不大,京城百物皆贵,更何况李格非是个两袖清风的官员。但庭院里窸窸窣窣的小竹林,清幽淡雅的书房给了李清照一个新的空间。父亲李格非朋友众多,除去那些登门求教的士子、朝廷照面的同僚,还有风雨同舟的交心好友张耒、晁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