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走时,他还是个太学生,他笑起来的时候面容似水,没有一丝一毫的污染。至少那时他完全属于她。她走后,仅仅两年,他就出仕为宦,不久便当上了鸿胪少卿,一直都是顺风顺水。事业的高涨与欲望的空虚,将他卷入当下时髦的招妻纳妾风潮中,寻花问柳艳遇章台,把妻子当作随身的衣物,旧了就换。更何况,刚分别的那段日子,太寂寞。
她明白了,在他有意避开她眼神的那一刻她便明白,那个女子在他身后的回廊尽头突然出现,窈窕的身姿,两眼纯真。她无法不难过,无法不哀愁,却无法责怪他,尽管她恨他的轻浮。在纳妾蔚然成风的上流社会,责怪他,只会成为众人日后茶余饭后的话柄,任人耻笑。她只能埋怨自己,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一道锥心的印记,哪怕是夫妻之间争吵时留下的一道划痕。
叹一句,都是世道惹的祸,那些对待爱情忠贞的女人们为什么总是被命运的薄命吻过脖颈。而那些美丽的爱情,为什么偏偏总是需要薄命红颜为祭?叹一句,世道不公。
她是太爱护自己了,舍不得自己一丁点的尊严;她是太无奈,无法抵挡男人们的权力。叹息,后悔,怨恨,最终又化成一丝一缕的哀愁,剪不断理还乱,忽然间,只想抱紧他,哪怕他变得油滑丑陋,也要死命抱住他。原来,恨可以融化成思念。
她还是喜欢独居,在逃离噩梦般的赵府后,唯一能给予她慰藉的地方,就是这里了,尽管又经历了一年的分别,父亲的气息还存留在有竹堂,这里有他看过的书,有他洗过的笔,石墨的砚台沉重地躺在父亲的书案上,带着悠远的墨汁味道,淡淡的,飘着少女纯洁的时光。是啊,那时候多好,没有任何忧虑,每日琴棋书画为伴,又有伯母的呵护,又有慈父的怜爱,活得温暖舒心,活得逍遥自在,就像飘荡在苍穹的一朵白云,没有开始,亦没有结束。
爱情就像春的气息,在你还没有察觉的时候,便悄悄来袭,也许你能在某个时刻感觉到它的存在,原来,它已经存在了,于是,便有传说,寄一句“千年修得共枕眠”。也许,也就是这样无声的爱,颤动了她的情愫,从未波澜过的心湖,一时间被拨动,惊起一丝涟漪,如弦上振动的音律,一旦离弦,便回不到最初。
于是,她凝视着眼前桌案上的一瓯茗品,渐渐感受到了它的意味。茶似尘埃,躺在白色的陶瓷碗里,期待着某时出现一碗能让他舒展的沸水。女人,就像是煮沸的水,带着她滚烫的爱情。若是这辈子不小心跌入到干枯的茶叶中,就注定会给他留下一个位置,那是埋在心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她包容他,让他自由的舒展。随岁月的流逝,她最终会把自己的一切与他和谐起来,化成同一种颜色,同一种味道。哪怕,命运把他们分开,他虽为茶,她虽为水,但彼此都具有了彼此的气息。哪怕,她凉了,而他依然可以得到他想要的女人,她也不必担忧。因为,她早已将他最初的感情包容进了自己的身体,那是他最浓郁的情怀,是全部的,最初的,最沁人心脾的,最真实的味道。
春到长门春草青。何不远离尘嚣,安安静静地做些心怡的事情?因为,风雨总是来得太陡然,并且往往毫无征兆。当我们无法预知未来的时候,就让未来倾听我们,安静下来,品一口茶香,寻一分静谧,画一笔花开,续一份情缘。等待,在盎然的春日里,与众花同乐,不要再伤心不要再忧郁,就算忧郁也没有用,何不让自己快乐一些呢?
于是,她欣然望向窗外,月如何?淡月正好,照耀我影。黄昏中,疏帘叮当作响,时光渐渐走入永恒,她浅浅的笑靥是最好的证明,仿佛一切都停留在疏雨黄昏的秋千架上。同样浅浅的笑靥,如水的眸子,她欢乐地荡漾在年少的梦里,像一阵风,绽放了一城的春天。
我仿佛又一次看见,在某个似水流年的清晨,半掩娇羞的女子在明镜般的湖面上随船桨划过的微笑。
【13】花间
还记得那时,你拉着我的手登高月下,我说,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薄雾浓云愁永昼,瑞脑消金兽。
佳节又重阳,玉枕纱橱,半夜凉初透。
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
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李清照《醉花阴》
他好像并不知道妻子的深情,否则他早该体会到她干枯的泪泉,以至于不会在收到这封信时吃惊哑然。重阳节他不缺亲情,赵府宅第下的其乐融融似乎让他忘记了遍插茱萸时未至的妻子,也许只有深夜来临,望着那轮明月,守着枕边的欲望,才会渐渐想起她的容颜。
此时,你在哪儿呢?
一整天,窗外的雾气就像思念的绸带萦绕不散,坐在屋里,看着窗外朦朦胧胧的一切。乡下的十月天,更显得寒凉,闺房足不出户,任与亲朋拜谒也了无心情。想让自己高兴一点,每每想到曾经沧海,怎么也高兴不起来,苦笑,笑不止,哭不出。
山高高,路遥遥,即便登上高处,也望不尽天涯。思绪太多,太琐碎,不能连成整体,如何传到他的耳旁?唯有苦等。盼望门前的青石板路马蹄声响,君,何时肯到我家乡?
瑞脑消金兽。独自守在瑞脑香边,看着袅袅青烟出神,不觉时光流逝,但求一个永恒。谁说爱情一定纠缠,假如还能感觉到他的气息如影随形,那便是了。东坡十年生死两茫茫,玉环一抔黄土收艳骨,皆感叹,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盼望,望断旧时路,遇上了,三生有幸。离开,分别,肝肠欲断。命运,这般绝情。
离开了有竹堂,归隐田间,不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当年父亲大人亲手撒下的菊花籽,现已是花香满怀。她明白眼下身为罪人子弟的自己,是无力与京城的势力抗争的,就连思念,似乎也成了奢侈。他来不了,其实她早已料到,只是一直不肯向自己屈服。思念就像一针麻醉剂,明明心口正被撕裂,却假装若无其事。她痴痴地站在路口张望,如同已经过了一世。等待,最漫长的一天,最短暂的一刻。
馨香盈怀袖,路远莫致之。
她知道,他不会来了。那是他不敢疏于礼法的失败,他没有她想象中那么有胆量。
她从散落一地的花瓣中拾起一片,像拾起弱弱的自己,捻在指间,果然细小娇嫩光滑如丝,不禁感叹命运多舛,为何花开正好,却禁不住袭来的一阵风。
这晚,孤枕难眠,一阵风吹过,更是凉意逼人,怎堪比夫妇团聚时闺房的温暖。她睡不着,思绪在枕间无尽地流浪,想找一个归宿,却怎么也找不到。她再也无法忍耐这样的煎熬,步履出户,像一只琥珀杯困在邃蓝的夜晚,无处可逃。
只能叹一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
她相信,她隐忍的语言在他面前一定不会显得艰深,短短五十二个字包含了所有的离愁别绪。也许《醉花阴》在别人读来只觉辞藻清新朴素,情感真挚如泥,于他品来确是心里的酥,思念的泉,只沁一滴,那被遗忘在心底的河床便雨润甘甜。也许他并不是遗忘,或者太寂寞,只是他不敢想,以为每天拼命地干活,就能忘记。回家以后,突然发现妻来的信,犹如从海底捞上的珍贵明珠,精致纯美。他实在低估了妻对他的爱意,自觉惭愧。她要用尽一切方法让他明白:想念,是没有边境的,她不想再这样流浪了。
彼时,周围的山河江川似荡然无存,天地合拢,将两人裹进彼此的世界,不用再担心皇权的干预,是你心入我心的自由无碍。
他笑了,捧起手中妻的书信,一方面深感妻的挚爱,一方面自愧自己才疏学浅,蹦不出两句惊艳之笔。于是接下来的三天,他都将自己锁在重门之中,作诗弄墨,为此独钟。
他是个不肯服输的人,在男人当权的朝代,怎肯让女子踩在自己头上?三日后,他终于作完整整五十首小诗,将妻子的小诗抄了三句附于最后。随即带上诗词奔到朋友陆德夫家中,他在意的不是朋友的赞扬,而是诗词背后的男女争锋。
朋友一见他这般亟不可待,也就没多问,一首一首慢慢品读。晨光在他们一声一声的步履中溜走,沉默过后,陆德夫抬头,见过急切的赵明诚,说:“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不想赵兄三日之中,竟有如此大的长进,佩服!佩服!”赵明诚听后,心中的欢喜油然而生,但他对接下来的话题更加感兴趣,于是他问“好在哪里?”陆德明说:“依我之见,这词好在三句上。”
他问:“哪三句?”
答曰:“莫道不消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三句真乃神笔,出语不凡!”
赵明诚一心想要高过夫人,以捍卫他男子汉的尊严。但朋友的话,只能令他无话可说,实为佩服!
然而将妻的挚爱与他人分享,这已经是一场罪过。
这三句字眼的背后,确是他无法感同身受的思念。
遗憾,他和她的爱实在悬殊,一个是用心写字,一个却重在比拼。怎可及?她也许想不到吧,她是用力去爱了,他却不能将爱刻入脊骨。或许爱本身就不是等价交换。
她的爱分量太重,重得超越了那个时代男人受力的极限。
我们无法确定,她是否曾站在山坡头,对着远方的晨雾呐喊,我们也无法确定他是否听到过,但,的确有那么一声回音在山间飘荡:山无陵,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14】风鹭
你无言地坐在午后的记忆里,像宣纸上未干的莲花,陨落无垠的哀怨。
湖上风来波浩渺,秋已暮、红稀香少。
水光山色与人亲,说不尽、无穷好。
莲子已成荷叶老。青露洗、苹花汀草。
绵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李清照《怨王孙》
暮秋时节,天气转冷,每一丝风都像裹挟着冰粒的扫帚,从脸上、指尖、一切暴露在外部的肌肤上掠过,甚至在单薄的衣衫里都能感觉风的行径。
此时的湖面已不再如夏季模样,那时骄阳似火,水光潋滟,朵朵粉嫩的莲花,妩媚大气,一时间感觉到自然的静谧与圣洁。
北方的秋风特别无情,刮得人脸上生疼,荷花日渐枯老,在落入水面的一刻发出低沉的呻吟,又有谁会在意?
到京城已有半年,这半年过得慢条斯理,像是一场修炼。困在明水的时候,以为来了又可以恢复到幸福的新婚燕尔,不曾想这一壶还未开就已先凉。
于是这天,她又来到翠湖,荷残了,溪亭空了,汀沙干了,那一叶扁舟搁浅在繁茂的青草丛中,寂寞无人知。眼前,尽是一片湖水,傍着远处无言的青山。也许,只有跟你们在一起的时候,才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
在爱情面前,谁说海誓山盟就可以长久?我不信。
诗经中早有女子唱“于嗟女兮,无与士耽”,与其说是抱怨,不如说是自我悔恨。诗中的女子一旦沉溺于男子,便是一场轰轰烈烈的燃烧,直到把自己烧尽,脑海中他的影像才能消失。我们说那是一种忠贞,当她们在不断燃烧的时候,男人做了什么?他们更像一小节镁条,点燃的一瞬间光焰惊人,过后便是暗淡。她那时太年轻,她不知道他精彩的生命是永不止步的。
她太需要真正的爱情而不是贪慕,但似乎那时的男子更加喜新厌旧,他们听不得那些关于她的传说,于是,她依旧消耗着美丽的容颜,看着他们一个一个离去的背影哀叹自己的不幸,深深地悔恨,恨自己太年少,太信以为真,以为一根蒲苇就是他痴心于她的永久凭证。凭证算得上什么呢?那又不是男人的心。失望吧失望,恨自己有眼不识人。
绵沙鸥鹭不回头,似也恨,人归早。
矗立寒风,湖上泛起层层波浪,冰冷的湖水灌进岸边的卵石空隙,泛起细小的泡泡,不由感到寒凉。
当年班固的祖姑从踏入汉成帝的后宫开始,寒冷便渐渐向她袭来。她似乎早已料到,也许是辞赋的兴趣救了她,所以凡事都能平静面对,就像这潭湖水。寒冷无可避免,认清了局势,有些恩宠也没必要相争,那样只会让自己彻底冻结,何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