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陈涉世家(1)

原文

陈胜者，阳城人也①，字涉。吴广者，阳夏（jiǎ）人也②，字叔。陈涉少时，尝与人佣耕③，辍耕之垄上，怅恨久之，曰：“苟富贵，无相忘。”庸者笑而应曰：“若为庸耕④，何富贵也？”陈涉太息曰：“嗟乎，燕雀安知鸿鹄（hú）之志哉！”

二世元年七月⑤，发闾左适（zhé）戍渔阳⑥，九百人屯大泽乡⑦。陈胜、吴广皆次当行，为屯长⑧。会天大雨，道不通，度（duó）已失期。失期，法皆斩。陈胜、吴广乃谋曰：“今亡亦死，举大计亦死，等死，死国可乎？”陈胜曰：“天下苦秦久矣。吾闻二世少子也，不当立，当立者乃公子扶苏。扶苏以数谏故，上使外将兵。今或闻无罪，二世杀之。百姓多闻其贤，未知其死也。项燕为楚将，数有功，爱士卒，楚人怜之。或以为死，或以为亡。今诚以吾众诈自称公子扶苏、项燕，为天下唱⑨，宜多应者。”吴广以为然。乃行卜⑩。卜者知其指意，曰：“足下事皆成，有功。然足下卜之鬼乎！”陈胜、吴广喜，念鬼，曰：“此教我先威众耳。”乃丹书帛曰“陈胜王”，置人所罾（zēng）鱼腹中。卒买鱼烹食，得鱼腹中书，固以怪之矣。又间令吴广之次所旁丛祠中，夜篝火，狐鸣呼曰“大楚兴，陈胜王”。卒皆夜惊恐。旦日，卒中往往语，皆指目陈胜。

注释～～～①阳城：县名，今河南登封县东南。②阳夏：县名，今河南太康县。③佣耕：被雇佣给人耕地。④庸：同“佣”。⑤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⑥闾左：住在里巷左边的平民。适戍：遣送去守边。适，同“谪”。渔阳：县名，今北京密云西南。⑦屯：驻扎。大泽乡：今安徽宿县南。⑧屯长：秦民以屯编，置屯长，至汉，屯长遂为军伍小吏。这里指戍卒的首领。⑨唱：同“倡”，倡导。⑩行卜：去占卜。卜，古代烧龟甲兽骨问凶吉的一种迷信活动。罾：鱼网，这里作动词，用网捕获。狐鸣呼：像狐狸嗥叫般呼喊。

译文～～～陈胜是阳城人，字涉。吴广是阳夏人，字叔。陈涉年轻时，曾被雇佣耕田种地，做累了在田埂上休息，心里叹恨不已，说：“如果将来我们谁富贵了，可不能忘记了大伙。”那些雇工们笑着对他说：“你是个被雇佣耕地的人，哪来什么富贵呢？”陈胜长叹一声，说：“唉，小燕雀怎么知道鸿鹄的远大志向呢！”

秦二世元年七月，朝廷遣送住在里巷左边的平民去渔阳守边，同行九百人，屯驻在大泽乡。陈胜、吴广都被编入戍边的队伍中，担任小队长。恰巧遇到天下大雨，道路不通，他们估计到达渔阳，已经过了规定的期限。误了期限，按照秦法，都要被砍头。于是陈胜、吴广商量说：“现在逃亡被捉到也是死，发动起义若失败也是死，既然同样都是死，为国家天下而死不好吗？”陈胜说：“天下百姓受秦朝暴政的苦已经很久了。我听说秦二世是秦始皇的小儿子，不该由他继位，应当继位的是公子扶苏。扶苏因为屡次劝谏秦始皇的缘故，始皇派他在外带兵。现在又听说扶苏没有罪，秦二世却杀了他。百姓多数知道护苏贤明，却不知道他已经死了。项燕是楚国的将领，屡立战功，体恤士兵，楚国人很爱戴他。有的认为他死了，有的认为他逃走了。现在如果我们冒充公子扶苏、楚将项燕的队伍，向天下发出号召，应该有很多响应的人。”吴广认为有道理。于是二人去占卜。占卜的人知道他们的意图，说：“你们的事情能办成，能建立功业。然而你们也向鬼神卜问一下吉凶吧！”陈胜、吴广很高兴，想到假托鬼神的事，说：“这是教我们先在戍卒中取得威信罢了。”于是用朱砂在帛上写上“陈胜王”三个字，暗中放在别人用网捕获的鱼的肚子里。戍卒买鱼回来煮着吃，发现鱼肚子里面的帛书，就已经觉得很奇怪。陈胜又暗中指使吴广到驻地附近的丛林里的神祠中，晚上在竹笼里点上火，像狐狸嗥叫一样呼喊“大楚兴，陈胜王”。戍卒们夜里听到了，都很惊惧。第二天，戍卒中到处谈论着这些怪异的事，暗地里指指点点，注视着陈胜。

原文

吴广素爱人，士卒多为用者。将尉醉，广故数言欲亡，忿（fèn）恚（huì）尉①，令辱之，以激怒其众。尉果笞（chī）广。尉剑挺，广起，夺而杀尉。陈胜佐之，并杀两尉。召令徒属曰：“公等遇雨，皆已失期，失期当斩。藉弟令毋斩，而戍死者固十六七。且壮士不死即已，死即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徒属皆曰：“敬受命。”乃诈称公子扶苏、项燕，从民欲也。袒右②，称大楚。为坛而盟，祭以尉首。陈胜自立为将军，吴广为都尉。攻大泽乡，收而攻蕲（jī）③。蕲下，乃令符离人葛婴将兵徇蕲以东④。攻铚（zhì）、酂（cuó）、苦、柘（zhè）、谯（qiáo）皆下之⑤。行收兵。比至陈⑥，车六七百乘，骑千余，卒数万人。攻陈，陈守令皆不在⑦，独守丞与战谯门中⑧。弗胜，守丞死，乃入据陈。数日，号令召三老、豪杰与皆来会计事⑨。三老、豪杰皆曰：“将军身被（pī）坚执锐，伐无道，诛暴秦，复立楚国之社稷⑩，功宜为王。”陈涉乃立为王，号为张楚。

当此时，诸郡县苦秦吏者，皆刑其长吏，杀之以应陈涉。乃以吴叔为假王，监诸将以西击荥（xíng）阳。令陈人武臣、张耳、陈馀徇赵地，令汝阴人邓宗徇九江郡。当此时，楚兵数千人为聚者，不可胜数。

注释～～～①忿恚：恼怒，这里是使动用法，使……恼怒。②袒右：露出右臂，作为起义的标志。③蕲：县名，今安徽宿县南。④符离：县名，今安徽宿县东北。⑤铚：县名，今安徽宿县西南。酂：县名，今河南永城西。苦：县名，今河南鹿邑。柘：县名，今河南柘城西北。谯：县名，今安徽亳县。⑥陈：郡名，今河南淮阳。⑦守令：郡守和县令。当时陈是郡和县的治所，故有守有令。⑧守丞：在郡留守的郡丞，郡丞是郡守的副官。⑨三老：乡官，掌管教化。按秦制，十里一亭设亭长，十亭一乡设三老。⑩社稷：社是土地神，稷是谷神，古代君主祭祀祖先以祈求丰年，后以社稷代指国家。张楚：国号，有张大楚国之意。假王：未正式受封而暂行王事的人。荥阳：县名，今河南荥阳县东北。赵地：战国时赵国领土，相当于今河南南部一带地区。汝阴：县名，今安徽阜阳。九江郡：郡治在今安徽寿县。

译文～～～吴广平时很爱护别人，因此戍卒们都愿意听他的使唤。押送戍卒的尉官喝醉了，吴广故意多次跟他说起要逃亡的事，惹怒他，使他当众侮辱自己，借此激其众人的不平。那尉官果然鞭打吴广，又拔出佩剑，吴广站起来，一举夺剑杀了尉官。陈胜帮助他，合力杀死了两个尉官。随即召集属下号召说：“各位在这里遇上大雨，误了期限，误期按规定是要砍头的。即便不被砍头，而戍守边寨死去的人，十个里面也有六七个。况且大丈夫不死便罢，要死就得扬名后世，王侯将相岂是生来就注定的！”属下的人听了都异口同声地说：“一切听凭差遣。”于是就假冒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之名发动起义，顺应民众的愿望。大家都露出右臂，作为标志，称号为“大楚”。他们又筑起高台来宣誓，用尉官的头祭告天地。陈胜任命自己做将军，吴广做都尉。首先攻打大泽乡，打下后又攻打蕲县。蕲县攻克后，就派符离人葛婴率兵攻取蕲县以东的地方。一连进攻铚、酂、苦、柘、谯几个地方，都攻下了。他们在行军中，不断招兵买马。等到了陈的时候，已拥有兵车六七百辆，骑兵一千多，步卒好几万人。攻打陈时，正好郡守、县令都不在，只有留守的郡丞领兵在城门下抵抗。结果郡丞兵败身死，于是起义军占领了陈。过了几天，陈胜下令召集各县的三老、豪杰都来开会议事。与会的人都说：“将军您身披铠甲，手执利器，讨伐无道昏君，灭除秦朝暴政，重新建立了楚国的政权，论功应该称王。”陈涉于是就自立为王，国号称“张楚”。

在这个时候，各个郡县受不了秦朝官吏之苦的人，都宣判、杀死他们的官吏来响应陈涉。于是陈王就派吴广代行王事，督率各将领向西进攻荥阳。命令陈县人武臣、张耳、陈馀去攻占原属赵国的辖地，命令汝阴人邓宗攻占九江郡。这时候，楚地几千人聚合在一起起义的，真是不计其数。

原文

葛婴至东城①，立襄强为楚王。婴后闻陈王已立，因杀襄强，还报。至陈，陈王诛杀葛婴。陈王令魏人周市北徇魏地②。吴广围荥阳。李由为三川守③，守荥阳，吴叔弗能下。陈王征国之豪杰与计，以上蔡人房君蔡赐为上柱国④。

周文，陈之贤人也，尝为项燕军视日⑤，事春申君⑥，自言习兵，陈王与之将军印，西击秦。行收兵至关⑦，车千乘，卒数十万，至戏⑧，军焉。秦令少府章邯免郦山徒、人奴产子生⑨，悉发以击楚大军，尽败之。周文败，走出关，止次曹阳二三月⑩。章邯追败之，复走次渑池（miǎn）十余日。章邯击，大破之。周文自刭（jǐng），军遂不战。

武臣到邯郸，自立为赵王，陈馀为大将军，张耳、召骚为左右丞相。陈王怒，捕系武臣等家室，欲诛之。柱国曰：“秦未亡而诛赵王将相家属，此生一秦也。不如因而立之。”陈王乃遣使者贺赵，而徙系武臣等家属宫中，而封耳子张敖为成都君，趣（cù）赵兵亟（jí）入关。赵王将相相与谋曰：“王王赵，非楚意也。楚已诛秦，必加兵于赵。计莫如毋西兵，使使北徇燕地以自广也。赵南据大河，北有燕、代，楚虽胜秦，不敢制赵。若楚不胜秦，必重赵。赵乘秦之弊，可以得志于天下。”赵王以为然，因不西兵，而遣故上谷卒史韩广将兵北徇燕地。

燕故贵人豪杰谓韩广曰：“楚已立王，赵又已立王。燕虽小，亦万乘之国也，愿将军立为燕王。”韩广曰：“广母在赵，不可。”燕人曰：“赵方西忧秦，南忧楚，其力不能禁我。且以楚之强，不敢害赵王将相之家，赵独安敢害将军之家！”韩广以为然，乃自立为燕王。居数月，赵奉燕王母及家属归之燕。

注释～～～①东城：县名，今安徽定远县东南。②魏地：今河南开封一带地区。③李由：秦丞相李斯之子。三川：郡名，辖今河南西部黄河、伊河、洛河三水流域地区。郡治洛阳。④上蔡：县名，今河南上蔡县西南。房君：封号。上柱国：战国时楚国官名，位极尊崇，后为虚衔。⑤视日：古时的一种迷信职业，即占测时日的吉凶。⑥春申君：名黄歇，楚国贵族，以善养士闻名，与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并称。⑦关：即函谷关，今河南三门峡西南。⑧戏：戏亭，在今陕西临潼县东。⑨少府：即少府令，秦官，九卿之一。章邯：秦将，后降项羽。郦山徒：在郦山做苦役的刑犯。郦山，即骊山，今陕西临潼县。人奴产子生：家奴所生之子。“生”字衍文。⑩曹阳：亭名，在今河南灵宝东。渑池：县名，在今河南渑池县西。邯郸：邑名，今河北邯郸市西南。成都：县名，今四川成都市。趣：同“促”，催促。亟：迅速。上谷：郡名，郡治在沮阳，即今河北怀来南。卒史：郡守的属官，位在郡丞之下。

译文～～～葛婴到了东城，立襄强为楚王。葛婴后来听说陈胜已自立为王，就杀了襄强向陈胜报告。等葛婴回到陈，陈胜就杀了他。陈王令魏人周市北上攻取原属魏国的地方。吴广包围了荥阳。李由任三川地方的守备，防守荥阳，吴广久攻不下。于是陈王召集国内的豪杰人士谋划对策，并任命上蔡人房君蔡赐做上柱国。

周文，陈郡有名的贤人，曾经在项燕军中占卜过时日吉凶，也在春申君手下做过事，他自称懂得兵法，陈王就授给他军印，让他带兵西去攻秦。他在行军中一路召集兵马，到达函谷关时，已有战车千辆，士兵几十万人。到了戏亭，就驻扎下来。秦朝派少府章邯赦免了在骊山做苦役的刑犯以及秦地家奴所生的儿子，将他们全部调集来攻打楚军，楚军被打败，周文也大败，逃出函谷关，在曹阳驻留了两三个月。章邯追上来，又把他打败。周文再逃到渑池驻守了十多天。章邯又来追击，周文的军队被打得一败涂地。周文自杀，他的军队也就无法再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