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留侯世家(1)

原文

留侯张良者①，其先韩人也②。大父开地③，相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④。父平，相釐（xī）王、悼惠王⑤。悼惠王二十三年，平卒。卒二十岁，秦灭韩。良年少，未宦事韩。韩破，良家僮三百人，弟死不葬，悉以家财求客刺秦王，为韩报仇，以大父、父五世相韩故。

良尝学礼淮阳⑥。东见仓海君⑦。得力士，为铁椎（chuí）重百二十斤。秦皇帝东游，良与客狙击秦始皇博浪沙中⑧，误中副车⑨。秦皇帝大怒，大索天下，求贼甚急，为张良故也。良乃更名姓，亡匿下邳（pī）⑩。

良尝闲从容步游下邳圯（yí）上，有一老父，衣褐，至良所，直堕其履圯下，顾谓良曰：“孺子，下取履！”良鄂然，欲殴之。为其老，强忍，下取履。父曰：“履我！”良业为取履，因长跪履之。父以足受，笑而去。良殊大惊，随目之。父去里所，复还，曰：“孺子可教矣。后五日平明，与我会此。”良因怪之，跪曰：“诺。”五日平明，良往。父已先在，怒曰：“与老人期，后，何也？”去，曰：“后五日早会。”五日鸡鸣，良往。父又先在，复怒曰：“后，何也？”去，曰：“后五日复早来。”五日，良夜未半往。有顷，父亦来，喜曰：“当如是。”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矣。后十年兴。十三年孺子见我济北，穀城山下黄石即我矣。”遂去，无他言，不复见。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因异之，常习诵读之。

居下邳，为任侠。项伯常杀人，从良匿。

注释～～～①留侯：张良的封号。留，县名，今江苏沛县东南。②韩：指战国时韩国。③大父：祖父。④韩昭侯：名武，韩国第六任国君。宣惠王：韩昭侯之子，韩国国君从他开始改侯称王。襄哀王：宣惠王之子，名仓。⑤釐王：襄哀王之子，名咎。悼惠王：釐王之子。⑥淮阳：古郡国名，郡治在陈，即今河南淮阳县。⑦仓海君：颜师古曰：“当时贤者之号也。”（《汉书·张良传》注）。⑧博浪沙：地名，在今河南原阳县东南。⑨副车：也称属车，为天子车驾做扈从的车辆。⑩下邳：今江苏睢宁县西北。圯：桥。孺子：小孩子。鄂：同“愕”，惊愕。里所：约一里路。济北：济水之北。济水，源出河南济源县王屋山，东流入山东，与黄河并行入海。谷城山：又名黄山，在今山东平阴县西南。《太公兵法》：古代兵书，传说为太公姜尚所著。常：同“尝”，曾经。

译文～～～留侯张良，他的祖先是韩国人。祖父名叫开地，做过韩昭侯、宣惠王、襄哀王三朝的相国。父亲名平，做过釐王、悼惠王两朝的相国。悼惠王二十三年，张平去世。在他父亲去世后二十年，秦国就灭了韩国。当时，张良年纪还小，没有在韩国为官做事。韩国灭亡后，张良家里还很富，有家仆三百人。当他弟弟死时，他料理弟弟的丧葬一切从俭，却以全部家财来招募刺客，想刺杀秦始皇，为韩国报仇。这是因为他的祖父和父亲在韩国相继做了五朝的相国。

张良曾经到淮阳去学礼，又到辽东去拜访仓海君，在那里物色到一位大力士，此人手持一个一百二十斤重的铁槌子。当秦始皇到东边来巡游时，张良和那位大力士在博浪沙突袭了秦始皇，结果铁锤只是击中了他旁边的副车。秦始皇大怒，下令全国搜查，限期捉到刺客，就是因为张良这一椎的缘故。于是张良改名换姓，逃到下邳躲了起来。

有一天，张良闲游，随便在下邳的桥上散步，有一位穿着粗布短衣的老人走到张良面前，故意将自己的鞋子扔到桥下，转头对张良说：“小伙子，下去把鞋给我捡上来！”张良吃了一惊，真想揍他一顿。但想到他年纪这么大了，于是强忍怒气，下去把鞋捡了上来。老人说：“给我穿上！”张良心想既然已经给他捡上来了，那就再忍耐一下给他穿上吧。于是就跪下来给老人穿好了鞋。老人伸出脚，等张良给他穿好鞋后，笑着走了。张良很吃惊，目送着老人的背影。老人走了一里多路，又转身回来了，对张良说：“小伙子，你可以调教了。五天后的黎明，跟我在这儿会面。”张良十分纳闷，跪着回答说：“好的。”第五天，天一亮，张良就到桥头去了。老人已经先在那里等着了，生气地说：“跟老人约会，你却迟到，怎么回事？”说完回身就走，并说：“再过五天早点来。”五天后，鸡刚叫，张良就到了桥头，但老人又先在那里等着了，又生气地说：“又迟到了，怎么搞的？”说完又走，说：“五天后，再早点来。”五天后，张良还不到半夜，就到了桥头。过了一会，老人来了，高兴地说：“就应当这样。”他拿出一卷竹简给张良说：“通读这部书，就可以做帝王之师了。再过十年，会有王者兴起。再过十三年，你来济北见我，那时你如果在穀城山下见到一块黄石，那就是我。”说完就走了，没有再说别的话，从此也没有再见过这个人。等到天亮，张良细看那部书，原来是《太公兵法》。张良心里十分惊异，经常研读记诵它。

张良仍然住在下邳，经常做些行侠仗义之事。项羽的叔叔项伯当时杀了人，跑来投奔张良，和他躲在一起。

原文

后十年①，陈涉等起兵，良亦聚少年百馀人。景驹自立为楚假王，在留。良欲往从之，道遇沛公。沛公将数千人，略地下邳西，遂属焉。沛公拜良为厩将②。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xǐng）③。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不去见景驹。

及沛公之薛④，见项梁。项梁立楚怀王。良乃说项梁曰：“君已立楚后，而韩诸公子横阳君成贤⑤，可立为王，益树党。”项梁使良求韩成，立以为韩王。以良为韩申徒⑥，与韩王将千馀人西略韩地，得数城，秦辄复取之，往来为游兵颍川⑦。

沛公之从雒（luò）阳南出（huán）辕（yuán）⑧，良引兵从沛公，下韩十余城，击破杨熊军⑨。沛公乃令韩王成留守阳翟，与良俱南，攻下宛⑩，西入武关。沛公欲以兵二万人击秦峣（yáo）下军，良说曰：“秦兵尚强，未可轻。臣闻其将屠者子，贾（gǔ）竖易动以利。愿沛公且留壁，使人先行，为五万人具食，益为张旗帜诸山上，为疑兵，令郦食（yì）其（jī）持重宝啖（dàn）秦将。”秦将果畔，欲连和俱西袭咸阳，沛公欲听之。良曰：“此独其将欲叛耳，恐士卒不从。不从必危，不如因其解（xiè）击之。”沛公乃引兵击秦军，大破之。［逐］北至蓝田，再战，秦兵竟败。遂至咸阳，秦王子婴降沛公。

沛公入秦宫，宫室帷帐狗马重宝妇女以千数，意欲留居之。樊哙谏沛公出舍，沛公不听。良曰：“夫秦为无道，故沛公得至此。夫为天下除残贼，宜缟素为资。今始入秦，即安其乐，此所谓‘助桀为虐’。且‘忠言逆耳利于行 ，毒药苦口利于病’，愿沛公听樊哙言。”沛公乃还军霸上。

注释～～～①后十年：指秦二世元年，公元前209年。②厩将：军中掌管马匹的官。③省：领悟，明白。④薛：县名，今山东滕县南。⑤横阳君成：即韩成，横阳君是其封号。⑥申徒：即司徒，官名，其职掌略同丞相。⑦游兵：打游击。颍川：郡名，郡治在阳翟县，即今河南禹县。⑧雒：同“洛”。辕：山名，在今河南偃师县东南。⑨杨熊：秦将。⑩宛：县名，今河南南阳市。武关：关名，今陕西商洛县西南丹江北岸。峣：关名，又名蓝田关，在今陕西蓝田县东南。贾竖：对商人的蔑称。竖，童仆。留壁：停止前行，安营扎寨。壁，营垒。郦食其：刘邦谋臣，以口才闻名，后被齐王田广所杀。啖：吃。此处是利诱、引诱的意思。畔：同“叛”。咸阳：秦朝国都，在今陕西西安市东北。解：同“懈”，懈怠。蓝田：县名，今陕西蓝田县西。缟素：缟、素为白色的绢，这里喻指俭朴。毒药：药性猛烈的药。毒，烈、狠。霸上：地名，在今陕西西安市东。

译文～～～十年后，陈涉等人起兵抗秦，张良也召集了百余名青年壮士，准备起义。这时景驹自立为代理楚王，驻兵留县。张良想去投奔景驹，在途中遇到沛公，沛公带着几千人开辟地盘，来到了下邳以西，于是张良就跟了沛公。沛公让张良作厩将，负责兵马事宜。张良常跟沛公讲《太公兵法》，沛公十分欣赏，经常用他的计谋。张良也跟别人讲这些话，但那些人却都不能领会。张良说：“沛公的智慧，大概是上天赐给他的。”所以就跟着沛公，不再去找景驹。

等沛公到达薛县，见到项梁，这时项梁已经拥立了楚怀王。张良劝说项梁道：“您已经拥立了楚国的后人为王，而韩王室的公子横阳君韩成也十分贤能，可以立他为韩王，来增强同盟的势力。”于是项梁就派张良去找韩成，立他为韩王，让张良作韩国的司徒。张良和韩王率领一千多人向西开辟韩地，攻下了几个城邑，但又常常被秦军夺回去了，他们就在颍川一带往来打游击。

沛公的部队从洛阳南出辕，张良带着兵与沛公会合，一连攻下了韩地十多个城邑，又打败了秦将杨熊的队伍。沛公让韩成留守阳翟，和张良一同向南进攻，攻下宛城，向西攻入武关。沛公想派二万人的军队去攻打镇守峣关的秦军，张良劝道：“秦军的势力还很强，不可轻敌，我听说镇守峣关的将领是一个屠夫的儿子，商人唯利是图，我们可以用财宝来引诱他。希望您坚守营地，派出一部分人先行，去准备五万人的粮饷，并在四周的山头上增设旗帜，布置疑兵迷惑敌人，再派郦食其带着贵重珍宝去贿赂秦将。”秦将果然背叛了秦，想跟沛公联合向西，袭击咸阳。沛公想听从这个建议，张良说道：“这只是将领受了贿赂叛秦，恐怕部下不一定也跟着叛秦。如果部下不听从，那就很危险了。不如乘他们懈怠，我们发起突然袭击。”沛公于是领兵突袭秦军，秦军大败。沛公追逐败兵一直到蓝田，两军再战，秦兵最终溃败。于是沛公军队攻入秦都咸阳，秦王子婴向沛公投降。

沛公进入秦皇宫殿，看到宫室、帷帐、名犬、良马、奇珍异宝、美女娇娃，数以千计，沛公就想留下来住在皇宫里。樊哙劝谏沛公住到宫外去，沛公不听。张良说：“因为秦皇荒淫无道，所以您今天才能来到这里。既然我们是为天下百姓除害，那就应该以俭朴为本。今天您刚打进秦都，就想沉迷于享乐，这就叫‘助桀为虐’。而且俗话说‘忠言逆耳利于行 ，毒药苦口利于病’，希望您接受樊哙的劝告。”于是沛公就回到霸上扎营。

原文

项羽至鸿门下，欲击沛公，项伯乃夜驰入沛公军，私见张良，欲与俱去。良曰：“臣为韩王送沛公，今事有急，亡去不义。”乃具以语沛公。沛公大惊，曰：“为将柰何①？”良曰：“沛公诚欲倍项羽邪？”沛公曰：“鲰生教我距关无内诸侯，秦地可尽王，故听之。”良曰：“沛公自度能却项羽乎？”沛公默然良久，曰：“固不能也。今为柰何？”良乃固要项伯。项伯见沛公。沛公与饮为寿，结宾婚。令项伯具言沛公不敢倍项羽，所以距关者，备他盗也。及见项羽后解，语在《项羽》事中②。

汉元年正月③，沛公为汉王，王巴蜀④。汉王赐良金百溢⑤，珠二斗，良具以献项伯。汉王亦因令良厚遗项伯，使请汉中地⑥。项王乃许之，遂得汉中地。汉王之国，良送至褒中⑦，遣良归韩。良因说汉王曰：“王何不烧绝所过栈道⑧，示天下无还心，以固项王意。”乃使良还。行，烧绝栈道。

良至韩，韩王成以良从汉王故，项王不遣成之国，从与俱东。良说项王曰：“汉王烧绝栈道，无还心矣。”乃以齐王田荣反书告项王⑨。项王以此无西忧汉心，而发兵北击齐。

项王竟不肯遣韩王，乃以为侯，又杀之彭城⑩。良亡，间行归汉王，汉王亦已还定三秦矣。复以良为成信侯，从东击楚。至彭城，汉败而还。至下邑，汉王下马踞鞍而问曰：“吾欲捐关以东等弃之，谁可与共功者？”良进曰：“九江王黥（qíng）布，楚枭将，与项王有郄（xì）；彭越与齐王田荣反梁地：此两人可急使。而汉王之将独韩信可属大事，当一面。即欲捐之，捐之此三人，则楚可破也。”汉王乃遣随何说九江王布，而使人连彭越。及魏王豹反，使韩信将兵击之，因举燕、代、齐、赵。然卒破楚者，此三人力也。

张良多病，未尝特将也，常为画策臣，时时从汉王。

注释～～～①柰：同“奈”。②语在《项羽》事中：事情经过记载在《项羽本纪》中。③汉元年：刘邦被封为汉王的第一年，即公元前206年。④巴：郡名，郡治江州县，即今重庆市嘉陵江北岸。蜀：郡名，郡治成都县，即今四川成都市。⑤溢：同“镒”，古代的重量单位，二十两为一镒。一说，二十四两为一镒。⑥汉中：郡名，郡治南郑县，即今陕西汉中市。⑦褒中：县名，今陕西汉中县西北褒城中。⑧栈道：在山岩间用竹木架成的道路。⑨田荣：齐王田氏后裔，秦末与田儋起兵于齐，田儋自立为齐王。田儋死，田荣立田儋之子田市为齐王，自为相。田市死，田荣自立为齐王。⑩彭城：地名，今江苏徐州市。三秦：即关中地区，今陕西秦岭以北和甘肃东部地区。项羽入关后，曾封秦降将章邯为雍王，司马欣为塞王，董翳为翟王，三分关中，合称三秦。下邑：县名，今安徽砀山县东。踞鞍：坐在马鞍上。古代行军时，常解下马鞍用于坐卧休息。九江：封国名，项羽封英布之地，都城六，即今安徽六安县东北。郄：同“隙”，裂痕，隔阂。随何：刘邦谋臣，有辩才。魏王豹：战国魏王后裔，起兵反秦。入关后，项羽封之为西魏王。燕：藏荼的封国，都城蓟，即今北京市西南。代：陈馀的封国，都城代，即今山西蔚县东北。齐：田荣的封国，都城临菑，即今山东淄博市东北。赵：赵歇的封国，都城襄国，即今河北邢台市。特将：独自领兵。

译文～～～项羽来到鸿门，想攻打沛公，项伯连夜奔到沛公的军营，私下见到张良，劝张良跟他一起离开。张良说：“我是为韩王来护送沛公的，沛公如今情况危急，我若逃走就太不义了。”于是把项伯的话全部告诉了沛公。沛公吃惊地说：“这该怎么办呢？”张良说：“您是真想背叛项羽吗？”沛公说：“有个浅陋小人教我守住函谷关，不要让诸侯入关，那样，我就可以占据整个秦地称王了，所以我听从了他的话。”张良说：“您自己估计能打退项羽吗？”沛公沉默了好一会，说：“当然不可能，现在该怎么办呢？”张良于是邀请项伯与沛公见面。项伯见到沛公，沛公向他敬酒，并结成儿女亲家。沛公请项伯向项羽说明他不敢背叛项羽，之所以把住关口，是防备其他盗匪进入。等沛公见到项羽以后，问题才得以解决。这些事情的经过记载在《项羽本纪》中。

汉元年正月，沛公被封为汉王，统辖巴、蜀地区。汉王赐给张良黄金百镒、宝珠二斗，张良将其全部送给项伯。汉王也请张良厚赠项伯，请项伯帮他向项羽请求汉中一带为封地，项羽答应了，于是沛公又得到了汉中一带。汉王要到自己的封地去了，张良送他到褒中，汉王才让张良回到韩国。张良在途中劝汉王说：“大王何不烧掉您所走过的栈道，这样以示天下，您不会再回来，可以让项王放心。”于是汉王让张良在回去的路上边走边烧去栈道。

张良回到韩国，因为韩王成曾让张良跟了汉王，项王就不放韩王回到韩国，带着他一同向东走。张良劝项王说：“汉王把栈道都烧了，可见他不会再回中原了。”接着又把齐王田荣反叛的文书报告给项王。项王因此没有了西边汉王反叛之忧，因而发兵向北去攻打齐国。

项王最终还是没有放韩王回国，而是封他为侯，在彭城把他杀了。张良闻讯立刻逃走，抄小路西去，投奔了汉王。汉王这时已返回来，收复了关中。汉王封张良为成信侯，带着他向东征伐项羽。汉军到达彭城，却被项羽打败而回。到了下邑，汉王下马，坐在马鞍上休息。他问道：“我打算豁出函谷关以东的地盘不要，以作封赏，谁能和我共图大事，破楚立功？”张良建议道：“九江王黥布，是楚的猛将，他跟项王有隔阂；彭越和齐王田荣在梁地一带造反，这两个人可以用来救急；而您这边的将领中只有韩信可以委派重任，独当一面。如果您真要放弃关东的地盘，那就分给这三个人，这样楚军肯定可以击破。”汉王于是派随何去游说九江王黥布，派了其他人去联合彭越。等到魏王豹反叛抗汉时，汉王就派了韩信带兵去征讨，攻下了燕、代、齐、赵诸国的领地。而汉王最终能打败楚军主要是依靠这三个人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