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枢言①第十二

管子曰:“道之在天者,日也;其在人者,心也。”故曰:有气则生,无气则死,生者以其气;有名则治,无名则乱,治者以其名。

枢言曰:爱之、利之、益之、安之,四者,道之出。帝王者用之,而天下治矣。帝王者,审所先所后:先民与地则得矣,先贵与骄则失矣。是故先王慎所先所后。人主不可以不慎贵,不可以不慎民,不可以不慎富。慎贵在举贤,慎民在置官,慎富在务地。故人主之卑尊轻重在此三者,不可不慎。

国有宝,有器,有用。城郭、险阻、蓄藏,宝也;圣智,器也;珠玉、末,用也。先王重其宝器而轻其用,故能为天下。

生而不死者二。亡而不立者四:喜也者,怒也者,恶也者,欲也者,天下之败也,而贤者寡之。

为善者,非善也。故善无以为也。故先王贵善。

王主积于民,霸主积于将战士,衰主积于贵人,亡主积于妇女珠玉,故先王慎其所积。

疾之疾之,万物之师也。为之为之,万物之时也。强之强之,万物之指也。

凡国有三制:有制人者,有为人之所制者,有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者。何以知其然?德盛义尊,而不好加名于人;人众兵强,而不以其国造难生患;天下有大事,而好以其国后。如此者,制人者也。德不盛,义不尊,而好加名于人;人不众,兵不强,而好以其国造难生患;恃与国,幸名利。如此者,人之所制也。人进亦进,人退亦退,人劳亦劳,人佚亦佚,进退劳佚,与人相胥②。如此者,不能制人,人亦不能制也。

[注释]

①枢言:中枢之言。②相胥:胥通“须”。相胥即相待、相从的意思。

[译文]

管子说:道对于天就是太阳,对于人就是人心。所以说有气就生存,无气则死亡,生命依靠气生存;有名分则治理,无名分则混乱,稳定依靠名分达到。

枢言认为:爱民、利民、益民、安民,这四方面都是由道确定的,帝王运用它们,天下便得和谐了。帝王应该知道区分什么事情在前什么事在后:把百姓和地利放在前就恰当,以富有和奢靡为先就不恰当了。所以,古代圣王总是谨慎地对待何者为先、何者为后的问题。人君不可不谨慎地处理何者为“贵”的问题,不可不谨慎地对待“民众”,不可不谨慎地看待“富”的问题。谨慎看待何者为“贵”,就要任用贤人;谨慎对待民众,就要慎重设立官吏;谨慎对待“富”,就要重视开辟地利。所以君主的贵贱轻重就决定于这三个方面,不可失慎。

国家要有宝玉、有器物、有财用:内外城郭、山地险峻、财货储藏,这些是“宝”;贤明、智能,是所说的“器”;珍珠玉器,居末位,是所说的“用”。古代圣王重视宝与器而轻视财用,所以能统治天下。

永久不衰的东西只有两样:气与名。失去以后就不再恢复的东西有四样:高兴、愤怒、讨厌与爱好,这是天下灭亡的原因,但是贤者很少有这些缺点。假善不是真的善,所以善是无法假装的,因而古代圣王重视“善”。成就帝业的国君聚集民众,成就霸业的国君会集武将和战士,衰败的国君聚合官僚贵族,消亡的国君则积聚珠宝与美女。所以,古代圣王总是谨慎地对待聚集什么的问题。积极进行探求,积极进行探求,万物是如此纷繁。认真做事,认真做事,万物随时消逝。抓紧学习,抓紧学习,万物意义是如此玄深。

大凡国家有三种支配关系:支配别人,被别人支配,不能支配别人也不为别人所支配。怎么懂得是这样的呢?有的国家德义兴盛,但并不爱好把自己的名望强施与他人;其人多兵强,却不爱好用国力造成危急和患难;一旦天下有大的改变,也不愿意露面:这样的国家,必定是支配别人的。德不盛,义不兴,却喜欢强加名望于他人;其人不多,兵不强,却喜欢用国力造成危急和患难;并依靠同盟,窃取名利:这样的国家,必定是被人支配的。别人进取也跟着进,别人退缩也跟着退,别人劳累自己也劳累,别人放逸自己也放逸,进退劳逸,总是与人对立而行:这样的国家,不能支配他人,也不为别人所支配。

爱人甚,而不能利也;憎人甚,而不能害也。故先王贵当,贵周。周者,不出于口,不见于色;一龙一蛇,一日五化之谓周①。故先王不以一过二。先王不独举,不擅功。先王不约束,不结纽。约束则解,结纽则绝。故亲不在约束、结纽。先王不货交,不列地②,以为天下。天下不可改也,而可以鞭箠使也。时也,义也,出为之也。余目不明,余耳不聪,是以能继天子之容。官职亦然。时者得天,义者得人。既时且义,故能得天与人。先王不以勇猛为边竟,则边竟安;边竟安,则邻国亲;邻国亲,则举当矣。

人故相憎也,人之心悍,故为之法。法出于礼,礼出于治,治礼道也。万物待治礼而后定。凡万物阴阳两生而参视。先王因其参而慎所入所出。以卑为卑,卑不可得;以尊为尊,尊不可得。桀、舜是也。先王之所以最重也。

得之必生,失之必死者,何也?唯无得之,尧舜禹汤文武孝己③,斯待以成,天下必待以生。故先王重之。一日不食,比岁歉;三日不食,比岁饥;五日不食,比岁荒;七日不食,无国土;十日不食,无畴类,尽死矣。

先王贵诚信。诚信者,天下之结也。贤大夫不恃宗,至士不恃外权。坦坦之利不以功,坦坦之备不为用。故存国家,定社稷,在卒谋之间耳。圣人用其心,沌沌乎博而圜,豚豚乎莫得其门,纷纷乎若乱丝,逡逡④乎若有从治。故曰,欲知者知之,欲利者利之,欲勇者勇之,欲贵者贵之。彼欲贵我贵之,人谓我有礼;彼欲勇我勇之,人谓我恭;彼欲利我利之,人谓我仁,彼欲知我知之,人谓我慜。戒之,戒之,微而异之,动作必思之,无令人识之,卒来者必备之。信之者,仁也;不可欺者,智也。既智且仁,是谓成人。

[注释]

①一日五化:一日变化五次。②列地:即割让土地。③孝己:殷高宗太子,以孝闻名。④逡逡:通“循循”,次序貌。

[译文]

偏爱一个人太过甚,反而不能对这个人有好处;怨恨一个人太过度,反而不能对这个人有损害。所以先王注意分寸合适,注意缜密谨慎。缜密谨慎,就是不说出口,不表现在脸色上,像龙蛇一天五变而不显形迹,就是缜密谨慎。所以先王不把一说成多于二。

先王不依自己一人之力做事,不单独一人占有业绩。先王不用小圈子,不结党营私。搞小圈子会分散,结帮派会失败,所以表示亲密不在于搞小圈子和结帮派。先王不用馈赠钱财和割让土地的方法来统治天下。天下各国的现况不可轻易转变,但可用权威来控制。顺从天时适合正义的事都可以做,其他的则无须过目,无需亲听,这样就能维持天子的威信。官吏的责任也是这样。顺从天时老天庇佑,适合正义人民拥戴。既顺从天时又适合正义,当然就把天与人的力量都得到了。先王不用暴力去解决边境纷争,这样边境就稳定。边境稳定邻国就和善,邻国和善关系就处理得体了。

人本来是互相怨恨的,人心凶恶,所以要订定法律。法律出于礼节,礼节出于理论。理论和礼节都是道。万物的关系都是依照理论和礼节才确立的。万物都由阴阳两者和合而成第三个事物,古代圣王根据这三个因素而谨慎地对待正反两个方面。以低贱来看低贱,低贱不能找到;以尊贵来看尊贵,尊贵不能找到;夏桀虞舜就是如此的。这就是古代圣王最看重正反两个方面的缘故。

得到它一定能存在,失去它一定要灭亡,它是指哪些呢?只有气。得到它的,有尧舜禹汤文武老子,全是依赖它而成功的,天下也必须依赖它才能存在。所以古代的圣王看重它。一天不食,好比过减产年;三天不食,好比过饥饿年;五天不食,好比过灾荒年;七天不食,就不要说国土了;十天不食,就不存在人了,全都死了。

古代的圣王看重诚信。诚信,是用来缔交天下的。贤良的大夫不依赖宗族门第,优秀的士人不依赖国外势力,通常的小利算不上是大功劳,通常的存储算不上大用处。所以保护国家,稳定社稷的事,只在即刻之间计谋罢了。圣人用心思考,好像迷迷糊糊地在打圆转,模糊地不能找到门户,杂乱地像一团乱丝,有条理地又像可以跟着理出头绪。因此说:想要学识的就使他有学识,想要利益的就使他得到利益,想要勇敢的就使他勇敢,想要尊贵的就使他尊贵。他想要尊贵我就使他尊贵,人们会说我有礼仪;他想要勇敢我就使他勇敢,人们会说我尊敬;他想要利益我就使他得到利益,人们会说我仁慈;他想要学识我就使他有学识,人们会说我敏锐。谨慎,不能与人不同,要行动必须斟酌,不要让人看破,突然来的事必须要有戒备。诚信的人,是仁慈;不能诱骗的人,是敏锐。既敏锐又仁慈,这叫做十全十美的人。

贱固事贵,不肖固事贤。贵之所以能成其贵者,以其贵而事贱也;贤之所以能成其贤者,以其贤而事不肖也。恶者,美之充①也。卑者,尊之充也。贱者,贵之充也。故先王贵之。

天以时使,地以材使,人以德使,鬼神以祥使,禽兽以力使。所谓德者,先之之谓也。故德莫如先,应适莫如后②。先王用一阴二阳者,霸;尽以阳者,王;以一阳二阴者,削;尽以阴者,亡。量之不以少多,称之不以轻重,度之不以短长,不审此三者不可举大事。能戒乎?能敕乎?能隐而伏乎?能而稷乎?能而麦乎?春不生而夏无得乎?众人之用其心也,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唯贤者不然。先王事以合交,德以合人。二者不合,则无成矣,无亲矣。

凡国之亡也,以其长者也;人之自失也,以其所长者也。故善游者死于梁池,善射者死于中野。命属于食,治属于事。无善事而有善治者,自古及今,未尝之有也。众胜寡,疾胜徐,勇胜怯,智胜愚,善胜恶,有义胜无义,有天道胜无天道。凡此七胜者贵众,用之终身者众矣。人主好佚欲,亡其身失其国者,殆;其德不足以怀其民者,殆;明其刑而贱其士者,殆;储侯假之威久而不知极已者,殆;身弥老不知敬其适子者,殆;蓄藏积陈朽腐,不以与人者,殆。

凡人之名三:有治也者,有耻也者,有事也者。事之名二:正之,察之。五者而天下治矣。名正则治,名倚③则乱,无名则死,故先王贵名。

[注释]

①充:基始,基础。②应适莫如后:指应敌作战要后发制人。③倚:偏失。

[译文]

卑贱者当然要伺候尊贵者,不贤的当然要伺候贤者。但尊贵者之所以能实现他的尊贵,正因为他可以做到以尊贵来对待卑贱;贤者之所以能获得他的贤良,正因为他可以做到以贤良对待不贤的人。粗劣是精细的基础,低贱是高贵的基础,卑贱是尊贵的基础。所以古代圣王非常看重粗劣者、卑贱者与卑微者。

天经由时令发生作用,地经由物资发生作用,人经由道德发生作用,鬼神经由赐福发生作用,禽兽借由体力发生作用。所谓德,就是首先施行德行的意思,所以施行德行最好是先行,而不要像对待敌人那样后控制人。以德为主谋略为辅的可以成就霸业,单纯用德的可以成就王业,以谋略为主而以德为辅的会衰微,单纯用谋略的会衰亡。测量以后仍不重视多少,权衡以后仍不重视轻重,测量以后仍不重视长短,不弄明白这三点,不可以做大事。可以小心吗?可以谨慎吗?可以隐蔽埋伏吗?可以种好你的谷子吗?可以种好你的麦子吗?能想象春天不生而夏天也无收获吗?先王用侍奉来会集友谊,用德行来汇集人民,如果这两者都无所汇聚,就不能成功,也没有人靠近了。

大凡国家的衰亡,总是是因为它的优点;人的过失,也总是是因为他的优点。所以会游泳的总是死在水中,会打猎的总是死在荒原之中。生命附属于粮食,言论附属于客观事实,没有好的事情而却有好的言语来表述,从古到今这都是不现实的。多胜少,快胜慢,勇胜怯,智胜愚,善胜恶,有义胜无义,有天道胜无天道。这七个成功条件宝贵在具有其多数,而长久使用他们则将具有其多数了。作为君主喜欢放纵欲望,忘记自己的身份而丧失国家,必然败亡;他的德行不足以感动他的百姓,也必然败亡;用繁杂的刑罚制度去伤害有才干的人,也必然败亡;他的诸侯国被授予权力,但时间长却不懂得要前进,迎头赶上,也必然败亡;君主自己已经老了而不重视培育下一代国君的威信,也必然败亡;储藏已久的物资,存储腐烂的粮食,却不肯将它们布施给有需要的人,也必然败亡。

大凡人的名分分为三种:有管理的,有促进的,有服侍的。事情的名分分为二种:有矫正于事前的,有发现于事后的。五者完美,天下便得到了统治。名分正确则天下安定,名分不正则天下混乱,没有名分则天下败亡,所以古代圣王非常看重名分。

先王取天下,远者以礼,近者以体。体礼者,所以取天下;远近者,所以殊天下之际。

日益之而患少者,唯忠;日损之而患多者,唯欲。多忠少欲,智也,为人臣之广道也。为人臣者,非有功劳于国也,家富而国贫,为人臣者之大罪也;为人臣者,非有功劳于国也,爵尊而主卑,为人臣者之大罪也。无功劳于国而贵富者,其唯尚贤乎?①

众人之用其心也,爱者憎之始也,德者怨之本也。生其事亲也,妻子具,则孝衰矣;其事君也,有好业,家室富足,则行衰矣;爵禄满则忠衰矣。唯贤者不然。故先王不满也。人主操逆,人臣操顺。

先王重荣辱,荣辱在为。天下无私爱也,无私憎也,为善者有福,为不善者有祸,祸福在为,故先王重为。明赏不费②,明刑不暴,赏罚明则德之至者也,故先王贵明。天道大而帝王者用,爱恶爱恶,天下可秘③,爱恶重闭必固。釜鼓满,则人概之,人满,则天概之,故先王不满。先王之书,心之敬执也,而众人不知也。故有事事也;毋事亦事也。吾畏事,不欲为事;吾畏言,不欲为言。故行年六十而老吃④也。

[注释]

①其唯尚贤乎:还有谁追崇贤德呢?②不费:耗费减少。③秘:关闭,控制。④老吃:老年口吃。

[译文]

先王取得天下,对远的国家采用“礼”,对近的国家采用“亲”。亲与礼是指取天下的方式,远与近是指区分各国的疆界。

每一天都在增加而忧虑增加得少,这只有诚心;每一天都有减少而忧虑减得太多的,这只有欲念。多点诚心而少点欲念,这是聪明的显示,是作为人臣的阳光大道。作为人臣,对国家没有成就,反而造成家境富有而国家穷困的局面,这是人臣的大罪;作为人臣,对国家没有成就,反而造成爵位高贵而君主地位卑贱的局面,这也是人臣的大罪。对国家没有成就却可以获得地位尊贵与家境富有,那谁还去尊敬有才干的人呢?

普通人的心理是,爱总是源于怨恨,恩惠总是源于怨恨。他们伺候双亲,自从有了妻子,这种孝行便开始衰弱了;他们伺候君主,爵位与俸禄满意了,家庭厚实了,那么忠心也开始衰弱了。只有贤者不是如此。所以古代圣王不使人们爵位与奉禄太充实了。君主实行“逆”的政策,而臣子却反而会依据去实行事物。

古代圣王看重荣辱,荣辱在于行为。天地没有偏爱,没有私心。做好事的就有福,做坏事的就有祸,祸福在于行为,所以古代圣王看重行为。公开奖赏,不是消耗;公开惩处,不是残酷。奖惩公开是最佳的德政。所以古代圣王看重公开性。天道崇高,能成帝王大业的君主用天道,喜欢人民所喜欢的,厌恶人民所厌恶的,天下就能保持,爱憎严明使用,天下就能保持,并且必然稳固。釜鼓满了,人就削平它;人满了,天就削平他。因此古代圣王不高傲。古代圣王的书,是心中所尊敬的,而众人不明白。所以遇到有事的时候,就敬辞;没有事的时候,也敬辞。我怕多事,所以没有勇气办事;我怕多说话,所以没有勇气说话。因为年岁六十,年老又口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