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架啦!”走廊里有人喊。
是1班的王鹏和2班的郭强,他们两个都喜欢3班的李芫。我是3班的,我跑出去的时候,李芫没动。
来迟了,操场中央站满了人。他们里三层外三层,挡住了王鹏和郭强。我在人后跳了跳,还是没看到。这时候“轰”的一声,人群动了,说明里面两个人已经干起来了。
不远处有一棵树,当我跑过去的时候,发现树杈上已经站了两个人。我仰视了一下,眼睛就被碎屑迷住了。
揉得差不多了,我看到操场边沿的围墙上也站了人,还空不少地方。跑过去后我才发现,墙太高了。我问一个同学怎么爬上去,他指了指围墙拐角处,那里有几块垒在一起的碎砖。可惜位于最下面的那块砖很小,而上方的都很大,我一踩就倒了。我只好重新码砖,然后踩了踩,不晃了,这才上墙。围墙外面是垃圾和杂草,然后是一个灌溉渠,再远,是田地,有几个戴草帽的人在跟庄稼拉拉扯扯。
我感到头晕,蹲着或坐着还好,站在围墙上就太高了,我都看到教室房顶上那个羽毛球了。而且,墙很窄,比鞋宽不了多少,想走到那几个人面前很困难,起码我很困难。我只小心地尝试走了几步,就不动了,努力直起身,然后朝操场望去。
确实能看到王鹏和郭强在打,但太远了,分不清谁是谁。
“你们能看清吗?”我冲旁边最近的那个人喊。
“凑合看。”他说。
“谁赢了呢?”
“还看不出来。”
“谁吃亏大?”
“好像王鹏,”他说着看了我一眼,“你问个屁啊你问,你自己不能看啊?”
“我看不清。”
“你近视眼吧?”
“我不是近视眼。”
“那自己看自己的,少啰唆。”
我是近视眼,但我自己还从来没有认真对待过这个问题。所以围墙上那个人指出我是近视眼让我很不愉快。后来我强忍着不愉快等待操场上的人开始散去后,才从围墙上爬了下来,然后迅速地回了教室。
我没注意到李芫已经不在。
回到教室的人告诉我,王鹏是个呆逼,要打没开始打的时候,他问郭强是拳击还是散打,郭强没说话,上来就搞,就把王鹏搞歇掉了。
“头破了,”他补充道,“现在给老歪拎保健站去缝针了。”
老歪是教导主任,嘴有点歪,眼神也不正。
我问:“他们为什么打架啊?”
他环视教室,然后喊了句:“李芫!”教室外也没人答应,他才说:“都是这个骚逼。”
李芫是我的前座,上课铃响了,她还没来。几何老师特意看了眼李芫的空座位,撇了撇嘴,有点笑的样子,然后拿起书在黑板上开始抄题。然后大家心知肚明,纷纷拿本子出来开始做题。一共三道,等我们做好了,几何老师点名叫人上黑板写自己的解答。喊到了我,我给做错了。
“延长线不对,”几何老师说,“你这延长线都伸到2班去了。”
于是大家都在笑,我很难过,低下头,才发现李芫的书包还在。
李芫是快打下课铃才来的,她喊报告,几何老师装没听见。她又喊了声,他才转过脑袋问她:“去哪儿了?”
我们都想知道。
“上厕所了。”她说。
“上厕所?”几何老师笑了,然后转过脑袋扫遍每一个同学的脸,然后学李芫那样说,“上厕所了。”
大家又笑了。后面几个个子大的还弄得桌椅板凳一阵乱响。
李芫露出厌恶的神色,把脑袋扭向一边,不看几何老师,也不看同学。我觉得她可能在看教室门前那个花坛,一串蓝色的美人蕉像鬼火一样在花坛里的杂草中蹿了出来。
“给我站好!”几何老师突然冲门口大吼一声。我们都被吓到了,李芫也是,她浑身抖了一下,我看得清清楚楚。
然后她死死盯着几何老师看,几何老师也看她。他们就这么盯着对方看了一分钟,最后以几何老师转移视线而告终。
李芫直接返回座位,我以为她会像平时那样坐下来。结果她用两根(就两根,我保证)手指挑起书包带,然后像拎一只死老鼠那样走了。在门口,她回过头喊了句“操——你——妈”。我们倾向于认为她是操几何老师的妈。
放学的时候,天还很亮。田野里有人在烧被脱了粒的油菜秸,噼里啪啦,很响。那些烟也没上天,而是很低地缭绕,很呛人。每遇到一阵烟雾,我都憋气,加紧蹬车。路旁也有人家晒的黄豆秸,轮胎轧过的声音很清亮,好像还有豆荚被压裂,豆子像子弹射出。
经过保健站的时候,我看到那扇白漆刷的木门已经关了。
王鹏头扎绷带已经躺在家里了吗?
我奶奶坐在她屋子的门槛上。她屋内已经很暗,黑洞洞的,就像巢穴。但她坐在门槛上,头发雪白雪白。她的脚下有一只小布袋和一只竹匾,她用大爪子从布袋里捧出一把麦子送到竹匾上空,然后麦子在指缝泄漏、泼洒,东边来的股股小风将麦芒皮屑吹向一边,竹匾内的麦粒于是非常干净,呈褐色。
不仅如此,她在手扬麦子的同时,嘴里总要发出一种哨音,据说这样可以招风。不过听起来像在哄尿,让人犯困。
她没有抬头看我,说:“你妈在地里,锄头她也带去了,你人直接去就行了。”
我家地挺远的,所以我没进门放下书包,而是掉转车头直接向地骑去。就好像,我家不是我家,我家的地才是我家那样。
我妈说,来不及了,否则不会叫我也下地。
我说知道,再不把这块地翻整好,就误了。
我所干的就是用锄头把她用铁锹翻挖过来的大泥块敲碎。泥都是新泥,还潮湿的。球鞋和裤脚一会儿就脏了。
“不要紧,”我妈说,“晚上给你洗。”
我问:“爸呢?”
她说:“死了。”但听不出怨言,就像我爸真的死了,而且已经死了一百年。
然后我们就不再说话。
其实我很想跟她说今天学校发生的事,但我不知道该怎么说,该说什么。
我想说的还有:刚才,就是从家门前到地里的路上,我看到郭强在他家门前打沙袋。这个沙袋是他自制的,是蛇皮口袋,里面是黄沙、煤渣和泥土,像个吊死鬼那样被他挂在歪脖子槐树上。这沙袋已经吊起来有一年多了,雨水都使里面结成了块,我捣过一拳,立即泪如雨下。郭强也并不是天天都打,他可能只比我多打过四五次而已。但他今天打得相当起劲,赤着膊,一拳一拳都很实在,有几片树叶掉在他的头上。我停下来的时候,他也停了下来。我看到沙袋上有几块血迹,但没看清他手。他告诉我:“你知道吗?刚才,就是刚才,王鹏那呆逼带着李芫那骚逼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说是不回来了。”
后来天就暗了下来。我妈说回家吧。然后她说她扛锄头和铁锹,叫我到地头去把草里那个毛巾找到带回去。我去找了,找了半天也没找到。我妈只好自己来找,她一找就找到了。她说:“你真没用。”我拿过她手中的毛巾,一股汗馊味让我想吐。我说:“你这还叫毛巾吗?脏得像抹布。”她没有答话,已经走出一大截了。
我把毛巾扎在自行车龙头上,然后骑车追赶她。在她身后很远,我就看到她屁股上有一大块白点,靠近了看,原来是干燥的泥巴。这时候我突然想到了命运。这就是命运。王鹏和李芫是命运。近视是命运。还有其他人,都是命运。
在并排的时候,我说:“妈,我近视了,要配副眼镜。”然后我就使劲蹬了一下车,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