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罗西尔的提琴(2)

神父过来为玛尔法派了圣餐,并施以涂油礼。过了一段时间,玛尔法连话都说不清楚了。她死在天快亮的时候。

邻居家有位老太太帮她擦身,换上衣服。然后,她便被安置进了棺材。赞美诗是雅科夫自己为她唱的,因为他不想花钱去请教堂里的诵经士代劳。由于墓地的看守跟他有亲戚关系,所以连坟墓都是免费的。要把棺材抬到墓地的时候,有四名农夫免费过来帮忙,他们这样做纯粹是出于对雅科夫一家的敬重。有两名修道士和一些老太太,以及流浪汉,在棺材后头一路跟过去。路人们在见到这支送葬队伍时,都谦恭地在胸口画起了十字……丧事完全是按照规矩办的,既没花多少钱,又办得妥妥当当,所有牵涉其中的人都没什么不满,雅科夫对此感到心满意足。当最后告别玛尔法时,他伸手触碰一下那口棺材,暗想:“这棺材做得还蛮好!”

然而,离开墓地之后,在回家的路上,他忽然觉得很难过。他口渴难耐,呼吸急促,且双腿无力,身体状况显然不大好。不止如此,他还开始胡思乱想。他再度想到自己从来都没和玛尔法亲热过,从来都没给过她宠爱。他们共同在小房子里生活了漫长的五十二年,最终却得到了这样莫名其妙的结果:在他心目中,她跟一只狗或是猫的地位差不多,他从未顾及过她,从未给过她关怀;但她却一直与他同床共枕,天天生火、烤面包、煮饭、担水、劈柴。不论哪一回,他醉醺醺地赴宴归来,她都会将他的提琴小心地在墙上挂好,然后扶他到床上休息。她默默地做着这一切,在对他关怀备至的同时,又对他充满畏惧。

罗西尔微笑着走向雅科夫,并向他点头示意。

罗西尔说:“大叔,我一直在找您呢!莫伊塞?伊利奇叫我问候您一声,让您立即去见他。”

这时候,雅科夫却只想放声大哭,完全没心情理会这些。他说:“滚一边儿去!”说完便继续前行。

罗西尔急忙跑上去,挡在他前面,说道:“这可不成!莫伊塞?伊利奇吩咐您赶紧过去见他,要不然他会发火的!”

这个犹太人的面孔上布满了斑点,呈现出一片暗红色。这会儿,他一面喘着粗气,一面不停地眨着眼睛。雅科夫一见到他这副模样,便忍不住满心厌恶。另外,对于他那纤瘦的身材和补了黑布丁的绿外套,雅科夫也非常看不惯。

雅科夫高声喝道:“你这个蒜头,干吗老是跟我纠缠!真是无赖!”

犹太人也气愤地高叫起来:“您最好不要这么大声,否则我就将您扔到墙那面去!”

“滚开!”雅科夫大叫着朝他挥出了拳头,“你们这帮无赖,还让不让人活了!”

罗西尔吓得慌忙蹲到地上,将双手举过头顶,不断地摇摆起来,仿佛要用这样的方式为自己建立一道屏障,将对方的拳头挡在外头。跟着,他忽然又纵身跃起,拼尽所有气力逃走了。他在逃跑的过程中,不断跳跃着,并用双手在自己狭长干瘦的后背上轻拍着——他的后背很明显地在抖个不停。见他如此,男孩子们都非常兴奋,在他身后一面追一面叫:“犹太佬!”狗也狂吠着追上去。有人大笑起来,吹起了口哨,一群狗于是叫得更加狂烈……忽然之间,一声惨叫声传来,可能是罗西尔被其中一只狗给咬伤了。

雅科夫到牧地里逛了一会儿,接下来便在郊区漫步。一群男孩高叫道:“青铜过来啦!青铜过来啦!”他来到河边,只见一群鹬正在一边鸣叫一边飞舞,鸭子们同样在叫个不停。暖烘烘的日光照耀在河面上,泛起一片耀眼的金光,叫人根本不敢直视。雅科夫走在河畔的小道上,忽见一名红脸的胖妇人从澡堂里走出来。他暗想:“呀,这女人真像一只水狗!”一群男孩正在澡堂附近拿肉饵钓虾,见到雅科夫走过来,便不怀好意地大叫道:“青铜!青铜!”一颗老柳树顶着巨大的树冠,坐落在那里,在它的主干上有个大树洞,而在它的枝头上有乌鸦铸造的巢穴……玛尔法提及的那个金发宝宝和那棵柳树,忽然在雅科夫的记忆中复活了。呀,这便是她提及的那株柳树啊,这样葱绿,这样幽静……比起以前,它真的老了很多!

雅科夫坐到树下,回忆从前。当年河对面是一座树林,里面长满了桦树,眼下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沼泽;当年那座生长着很多青松的山头,眼下已是光秃秃的一片。到处都是平地,仅有一株挺拔秀丽的小桦树,亭亭玉立在河对面。当年,还有帆船从这条河上经过,眼下却已找不到半分旧时行船的痕迹,河面上只剩了鹅和鸭,连鹅的数目似乎也不可与当年同日而语。雅科夫合起眼来,想象着有一大群白鹅接连不断地从河面上游过的情景。

他搞不清楚这里为什么变得这样糟糕:他已经有四五十年没到过这边了,就算偶尔经过,也没有对这条河格外留意。这不是一条无足轻重的小河,这条河非常大。他能在这条河里捉鱼,卖给那些文官、生意人或是车站小饭馆的老板,卖得的钱便送到银行存起来;他能划着一艘小船到各个庄园中拉琴,从那些尊贵的人那里赚取赏钱;他还能搞搞船运,这种生意可要远远好过棺材生意;当然,他也能养鹅,每年光是卖鹅毛便能赚十卢布之多,等到冬天的时候就杀掉那些鹅,然后送去莫斯科。这么好的机会,他居然任其溜走了,这损失简直太大了!哎呀,简直太大了!要是能将所有事都付诸行动,捉鱼、拉琴、船运、养鹅,一项不落,收入该多么惊人啊!可他竟然从未考虑过这些,就这样白白地度过了这么多年,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全都成了一场空。过去已经无可挽回,未来也是一片荒芜,只除了各种各样的损失,惨痛得让人绝望。人为何不能拼尽全力,将所有损失消灭掉?为何要砍掉那些松树和桦树?为何要荒废掉牧地?为何要去做那些不恰当的事?为何雅科夫总是不停地发火骂人,甚至跟人暴力相向,对自己的老婆百般欺侮,几十年如一日,不知悔改?为何他刚刚要恐吓并欺辱那名犹太人?为何人一定要给彼此制造麻烦?这种行为带来的损失简直不可估量!不可估量啊!如果能消除彼此之间的怨怼,对任何人而言,都是非常有益的。

雅科夫神志不清,那个金发宝宝,那片柳树林,那些鱼,那群鹅,玛尔法那仿佛饥渴难耐的鸟一般的侧面,以及面色惨白的罗西尔,不断地在他眼前浮现。从黄昏开始就是如此,直到天黑下来。四下里有无数张脸围拢到他身边,用低沉的声音将那些损失一一列举出来。一整夜雅科夫都辗转难眠,总共起床四五次,每次都会拉琴。

第二天早上,他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去医院看大夫。这一回当值的还是马克辛?尼古拉伊奇,他为雅科夫开了药粉,并要求雅科夫用冷水浸泡一块布,再搁到自己的额头上。看医士的面色与口吻,情况显然不理想。雅科夫明白,自己不管再吃哪一种药粉都是徒劳。他一面往回走一面想道:一死百了,往后再也不用吃饭喝水,再也不用担心会惹怒什么人,也再也不用交税了。更何况到了墓地里,一睡就是成百上千年,算起来实在大有收益。人在活着的时候总是遭遇损失,死后反而获益良多。这样想虽然没什么错误,但却叫人不由得悲愤交加:每个人都只能活一次,但这唯一的一次却不会给人任何收益,人们只能无奈地虚度一生,天下怎么会有如此不合情理的规矩呢?

就算是死了,也并不可惜。然而,到家以后,看到自己的提琴,雅科夫忽然不甘心就这样死了,他觉得非常心痛。自己若是死了,提琴就会变成孤孤单单的一个,下场跟那些松树与桦树没什么两样,可恨自己不能带上提琴一块儿死掉。世间所有的东西一直在被虚耗,无论是过去,现在,还是将来!雅科夫走出小木屋,抱着提琴坐在门外。他拉着琴,回想着自己虚耗的人生,被损失充斥得满满当当的人生。他并不清楚自己现在拉的曲子叫什么名字,但这并不妨碍他的琴声凄凉,撼动人心。他的泪水从脸上滚落下来。他不停地深入思考着,琴声越来越凄凉婉转。

忽然,有响声从大门的门栓那边传过来,随后罗西尔便出现在了他家大门口。罗西尔鼓足勇气穿过了院落的二分之一,见到了雅科夫。他的脚步一下子停住了,可能是因为心中畏怯,连脖子都缩了起来。他伸出手来做着各种手势,看起来仿佛在比划此刻的钟点。

雅科夫冲他招手,用一种亲切的口吻说道:“别怕,过来吧,过来!”

罗西尔畏怯地望着雅科夫,满心疑惑。不过,他还是顺从地走了过去,最终停留在距离雅科夫一俄丈处。

他一面下蹲一面说道:“请您发发善心,不要再揍我了!这回又是莫伊塞?伊利奇吩咐我过来的。他跟我说,别害怕,去找雅科夫,告诉他这回他一定要过来。周三的时候有一场婚礼……没错!沙伯瓦罗夫老爷的女儿要出嫁了,他那女婿很不错。婚礼当然很隆重了,嘻嘻!”说话间,犹太人将一只眼睛眯了起来。

雅科夫喘着粗气说道:“我去不了……小兄弟,我生病啦。”

他继续拉琴,泪珠滴到了琴身上。罗西尔以侧面冲向他,凝神细听,并交叠着双臂抱在胸前。渐渐地,罗西尔脸上那种疑惑而胆怯的神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满脸的凄苦。他似乎感受到了一种极致的欢喜,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着,并叫道:“啊呀!……”泪水缓慢地爬过他的面庞,落到他的绿外套上。

接下来的整整一天,雅科夫都苦闷地在床上躺着。黄昏时分,神父过来听他向自己忏悔。神父询问他是否记得自己曾犯下哪种特殊罪行。虽然雅科夫的记性很糟糕,但他还是努力回想起了玛尔法那张悲苦的脸,以及那个犹太人被狗咬了之后发出的惨叫声。于是,他小声说道:“请代我将这把琴送给罗西尔。”

神父答道:“好的。”

现在,小镇上的居民纷纷质疑起来:这样好的一把琴,罗西尔是从什么地方搞来的?是他买的,是他偷的,还是别人抵押给他的?他一门心思拉着提琴,早就把长笛丢到了一旁。如他先前演奏长笛时一样,他的提琴声同样蕴含着无限哀戚。当他拼尽全力想要拉出当日雅科夫在大门口演奏的那支曲子时,他的琴声便会哀戚到一种极限,闻者无不掉下泪来。拉到后来,他的眼珠子便会滴溜溜地转动起来,口中“啊啊”大叫着。这支曲子饱受人们的欢迎,他自己也成了抢手的乐师。文官和生意人竞相邀请他到自己家演奏,每一回他都得将这支曲子演奏十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