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带小狗的女人(1)

一位花花公子爱上了前来度假的女人,最初他不过是想随便玩玩而已,但最后他发现自己不能自拔。

雅尔塔的居民正在相互传递一个消息:最近有陌生人出现在海堤上,是一位牵着小狗的女士。德米特雷·德米特雷奇·古洛夫来到这儿已经有两周时间,他对城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已非常熟悉,和本地居民一样,他对那位陌生的女士产生了好奇心。一次,他正待在韦尔奈的商店亭里,正巧看到那位女士出现在海堤上,她看上去很年轻,身材不算高挑,有一头美丽的金发,头上戴着质地柔软的圆帽。在她身后,一只白色的狮子狗正在奔跑。

又一次,他看到这个女人出现在城里的街心公园里,确切地说是一天有很多次都能看到她,她照例是那一身打扮,戴着帽子,身后跟着小白狗。没有人知道她从哪儿来,到这里做什么,人们只是简单地称呼她为“带小狗的女人”。

古洛夫在心里暗暗想着:“不知她是一个人,还是有丈夫或者其他认识的人陪伴,要是她孤身一人的话,去和她说说话也不错。”

别看古洛夫已经有了孩子,两个正在读中学的儿子和一个十二岁的女儿,其实他还很年轻,四十岁都不到。他结婚时还是一个大二的学生,妻子比他大几岁,现在看来妻子的年龄简直可以当他的妈妈。她是一个身材高大的女人,有着男人的粗眉和直白的个性,在她看来,自己是一个严肃、正统、有学识的女人。她确实读过不少书,因此她的信中从不会出现“b”,那是一种硬音符号,丈夫的名字德米特雷也被她改为吉米特力。但在古洛夫眼中,妻子只是一个不解风情、一知半解、对任何事情都斤斤计较的愚蠢女人,他一方面鄙夷她,一方面又害怕她,因而古洛夫时常待在外面不回家。他在外面和不少女人厮混,这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也许是妻子给他的印象太坏,或者是他把女人都看得太坏,每当谈论女人的话题时,他出口便是脏话,叫骂声不断。只要有人和他说起女人,他就毫不犹豫地骂出声:

“低劣的人!”

女人已经给他带来太多麻烦,他觉得自己有资格谩骂她们。可笑的是,一个对女人如此憎恨的人,身旁如果没有女人陪伴的话,又会觉得不自在,甚至连日常生活都无法继续。古洛夫讨厌和男人打交道,在他看来,男人之间的相处是无聊、枯燥的,面对他们,他滔滔不绝的话语被噎住了,热情的态度也冷漠下来。但是只要他钻进女人堆里,他便如鱼得水,如何挑起女人的兴趣,如何让她们觉得快活,这些对他来说简直是小菜一碟,哪怕是一言不发和女人们待在一起,他也不会觉得不自在。他的容貌和个性,还有待人接物的态度,散发出一种迷惑女人的气息,让她们不由自主地迎上前。他对自己的这种魅力十分了解,也清楚女人对自己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吸引力。

多年的经历在给他带来痛苦的同时,也让他摸索出一套和女人相处的经验:莫斯科的女人,尤其是那种一丝不苟,但性格软弱的女人,她们确实能在相处最初给对方带来不小的欢乐,即使发生一些不愉快的事情,也会很快被幸福取代,但时间长了之后,矛盾就像一只气球,被人不断地朝里面吹气,最终变得越来越大,往日的欢乐统统抛弃,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逃离。可是,当他碰见下一个令他兴趣盎然的女人时,之前的教训被忘得干干净净。他便一直周而复始地生活着,并以此为乐,十分享受。

又是一天,他坐在公园里吃晚饭,那个陌生的女人牵着小狗出现了。她缓缓朝他的方向走来,看样子她想坐在男人旁边的那张椅子上休息。古洛夫定定地看着她,她的走路姿态、脸上的表情,以及穿着打扮都显示出她是一位受过良好教育的高贵女士,并且已经有了丈夫,他猜测她是第一次来这儿,一个人来的,那么她在这儿一定过得非常无聊……雅尔塔有不少关于男女之间的流言蜚语,但他并不相信,说不定这些流言都是人们故意编排出来的。他们渴望风流一回,但碍于各种原因无法尝试,只好用语言来慰藉自己。可是眼前这个女人让他不可抑制地产生幻想,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身影,再想想那些流言飞语,于是他妥协了,决定和这个不知姓名、不知来历的女人来一次浪漫的邂逅。

他伸出手挑逗那只白色的狮子狗,小狗果真向他走来,接着他又做出恐吓的动作,小狗定在原地大声吠叫。他继续对小狗做着恐吓的动作。

女人望着他,随即垂下眼睑,羞红着脸颊对他说:

“它很乖,不随便咬人。”

“它吃骨头吗?我想我可以给它一块骨头。”女人点了点头,他的神情和语气变得热切起来:“您住在这里多长时间了?”

“五天。”

“我比你时间长,我来了两周。”

说完两人都不作声,不一会儿,女人开口了:

“时间总是飞快地流逝过去,偏偏这里没有什么事情能让人感到快乐!”说这话时她并没有注视着他,仿佛是在自言自语。

“在这里觉得无聊,只能说你还没有完全熟悉这个城市。假如一个人始终生活在内陆城市,例如别列夫和日兹德拉,他已经习惯了那里的生活,因此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但当他来到雅尔塔后,首先就哀叹这里的生活又寂寞又无聊,还有漫天尘土,这种表现只会让人们觉得他来自格林纳达之类的海滨城市。”

他的话让女人露出了笑容,之后两人继续吃饭,各不说话,仿佛前一秒的谈话都是虚无的,不过他们在结束晚饭后又变得熟络起来,像认识多年的朋友那样并肩而走,不时发出愉快的笑声。他们随意聊着各种话题,散漫地走在海堤上,不管前方的路通向那里,也不管自己的言行是否会引起周围人的误解。他们谈论着海水的奇怪色彩,月亮的光辉让海水呈现出神秘的紫色,让人一看便觉得心里暖洋洋的,还有几条金色的波纹随着海水上下起伏。酷热的天气也成为他们的聊天内容。他们开始自我介绍,古洛夫是莫斯科人,在银行上班,但是他却是学语文出身的;他告诉她,原本自己打算在一个私人开办的歌剧团里当歌手,不过最后放弃了这个念头,另外,他还在莫斯科买了两套房子……女人是彼得堡人,两年前结了婚,便和丈夫住在斯城,这次准备在雅尔塔休憩一个月,丈夫还在上班,但她不知道丈夫任职的具体单位,是省政府,是地方自治局,还是其他机关单位,她为自己的糊涂报以一笑。她说丈夫也提到过想休息一段日子,也许不久便会赶来雅尔塔。她还把自己的名字告诉给古洛夫,安娜·谢尔盖耶夫娜。

回到住处后,古洛夫躺在床上回想之前的谈话,他决定明天再和那个女人见上一面。女人的笑容和害羞的神情一直在他的脑海里翻腾,想起她之前也在贵族女子中学读书,就跟现在他自己的女儿一样。想到她和陌生人交谈时露出的忐忑表情,他认定这是她第一次独自在不熟悉的地方生活,对这个地方的居民来说,她也是一个陌生人,当地居民会施展他们的好奇心,想着法儿打探她的情况。她的眼睛是灰色的,楚楚可怜,还有她纤细的脖颈,让他不由得对她升起一股怜爱。

“反正,她让人有种想保护她的冲动。”想到这儿,他开始进入梦乡。

他们已经认识了一个星期。一个节日悄悄来临,天气却不利于出行游玩,人们整日觉得闷热、口干,偏偏还刮着大风,稍不注意帽子就会被风吹走。古洛夫往返商店亭好几次,买一些果汁和冰淇淋给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吃。走到哪儿都是炎热的天气,人们对此毫无办法。

黄昏时分,风力终于转小了,古洛夫和安娜照例在海堤上散步,远处有轮船缓缓开来。很多人手捧鲜花站在码头上,似乎有重要的宾客即将来到。这些雅尔塔居民穿着正式的服装,一部分是花枝招展、上了年纪的贵妇人,另一部分则是严肃正统的军官。

直到太阳完全沉入地平线后,轮船才姗姗来迟,碍于之前凶猛的风浪,它不得不降低速度航行,等到它准备靠近岸边停下来时,又因为方位原因耽误了好长一段时间。轮船总算靠岸了,船上的人鱼贯而出,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手举着带柄眼镜,饶有兴趣地看着那些从船上下来的人,仿佛他们之中有她熟悉的人;看了一会儿,她神情兴奋地转过身来和古洛夫说话,可是她说的话让人摸不着头脑,前后不连贯,而且还总问同样的问题,但她自己浑然不觉。人群逐渐散开,忙乱中她的眼镜也丢失了。

风彻底停了下来,码头上聚集的人群也已经全部走掉,只剩古洛夫和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还留在那里,也许他们打算看看轮船上是否仍有人逗留。两人默不作声,安娜·谢尔盖耶芙娜低垂着眼睛,捧着鲜花使劲地嗅着。

“这会儿天气总算变好一些了,”古洛夫开口说道,“待会儿我们去做些什么呢?你喜欢坐在马车上观赏风景吗?要不我们去雇辆马车吧?”

安娜一言不发。

古洛夫用热烈的眼神看着她,冷不丁,他把她拥入怀里,潮湿的海风裹着鲜花的香气扑鼻而来,他狂热地亲吻着她,随即他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慌忙停下来,不安地朝四周望了望:但愿没有人看到我的举动。

他迟疑地说:“不如……我们去您的住处吧?”

于是,两个人匆匆离开海堤。

安娜的房间散发出一阵阵香水味,香水是日本出产的,古洛夫有些燥热,他闻着外国香水味,心里想着:“生活真是奇妙,总能遇见各种各样的人。”他遇见过不计其数的女人,他至今还记得一些女人的模样和性格,有些温柔善良、开朗活泼的女人曾无怨无悔地爱着他,珍惜他带给她们的快乐时光,即使这些时光并不长久,她们也不计较;而另一些女人虽然表面上对他大献殷勤,其实心里是冷冰冰的,他的妻子就是如此,她们擅长见风使舵,并且精明狡猾,在她们眼里,爱情和欲望统统靠边站,她们所理解的男女关系和平常人理解的完全不同,特别是有几个女人给古洛夫留下了非常深刻的印象,她们属于冷美人类型,外表漂亮,性格孤傲,年龄稍大,她们会对某些难以得到的东西产生强烈的欲望,不管自己或别人能否办到,总之一定要拥有,这些足以证明她们的贪心、愚蠢和蛮横,如果对她们尚有好感的话,这些缺点也可以视而不见,一旦他丧失了兴趣,哪怕是作为优点存在的美丽外表也会引起他的反感,甚至她们衣服上的精美花边都会让他一阵反胃。

但是此刻坐在面前的安娜却和他见过的女人完全不同,她像一个涉世未深的少女,脸上挂着忐忑和迷茫的神情,和不熟悉的人相处一室让她觉得有些不自在。她惶惶不安,生怕下一秒有人破门而入抓住她。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对之前那一吻耿耿于怀,她认为自己做错了事,并且错得离谱,“带小狗的女人”露出伤心的表情,仿佛在哀叹着她的过失,但古洛夫不觉得那有什么错。她的长发垂在脸颊旁,怔怔的眼神和一动不动的姿态活像油画中的“抹大拉的玛利亚”,那个因为受到耶稣教化而改过自新、重新做人的妓女。

“您不该那么做,”她说话了,“那是轻薄的表现。”

古洛夫并不回应她,他走到桌边,把桌上的西瓜切下一块,缓慢地吃着。就这样,沉闷的三十分钟过去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像贵妇人一样静静地坐着,给人一种单纯、妩媚的感觉,房里的烛光有些暗淡,无法照亮她整个脸,但是他能察觉到她的恶劣情绪。

“我从未对你有非分之想,你怎么能这么污蔑我呢?”古洛夫说。

“噢,上天,请宽恕我的罪过!我本不想这样。”安娜的眼里噙满了泪。

“难道一切都是我的错?”

“我没有这个意思,一切都是我的错,我没有克制自己,以至于做出了连自己都觉得羞愧的事情。我该如何面对自己?其实很久以前我就有了一些不好的想法,当然是瞒着我的丈夫。他虽然忠厚老实,可说到底也只是个替别人打工的下人!这是我对他唯一清楚的一件事,除此之外,他在哪儿工作、工作内容是什么我一概不知。二十岁时,我便和他结了婚,和同龄人一样,我渴望有钱,渴望生活在纸醉金迷中,年轻人的无畏勇气和信心让我对未来有着太美好的幻想,于是我不停地告诉自己:‘会幸福起来的,会富裕起来的。’我盼望着那一刻早点到来。那种生活……充满激情……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您能明白我的想法吗?每个人的本质并不坏,但环境会改变他们,我也被影响了。不瞒您说,我已经能面不改色地说谎了,这次来雅尔塔就是如此,我假装身体不舒服,告诉丈夫说医生建议我休养一段时间,他相信了……可我在这儿过得并不舒服,每天无所事事,简直要发疯了……我已经完全沦陷,变得低贱,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古洛夫蹙着眉头听完她的哭诉,他十分讨厌女人这种矫情的表现,不过她的眼泪让他改变了看法,一个人只有在真情流露时才会出现眼泪,所以她并不是故意如此。

“我很困惑,你究竟想说些什么?”古洛夫问道。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走过来紧紧抱着他,把自己的脸贴上他的胸膛。

“我说的话没有半点虚假,我只希望您能相信我,我恳求您……我向往单纯美好的生活,罪恶的事情要是能统统消失该多好!现在想想,自己怎么会做出那些事情呢?人们常说某个人迷了心智,我就是这样,被迷了心智。”

“行啦,别再说了……”他说。

她的神情仍有些不自然,眼睛睁得大大的,没有神采。他再次亲吻她,在她耳边低语,慢慢地,激动的心情平复下来,一切又变得美好起来,两个人欢快地笑着。

一番亲热后,他们出了门,海堤上空荡荡的,四周只有海水冲刷堤岸发出的声音,树叶一动不动,整座城市都陷入沉默之中,游艇在海面上随波摇荡,一盏昏暗的灯挂在上面。

他们决定坐马车去奥列安达。

马车上,古洛夫问道:“请恕我冒昧,我在你住所的接待大厅里看到你的姓氏,冯·季杰利兹,我猜你的丈夫应该是德国人。”

“他不是德国人,他信东正教,不过我听说他的祖父是德国人。”

很快他们便来到奥列安达,教堂旁边恰好有张长凳,他们坐了下来,彼此默不作声,在他们脚下,是望不到边的大海。黎明即将来临,薄薄的雾气笼罩着天地,远处的雅尔塔看起来有些模糊。四下无风,云朵仿佛被施了定身术,像一顶顶帽子扣在山峰上,树叶也停滞不动,只有夏蝉发出尖锐的叫声,和着单一的海浪声传出很远。大海早在远古时代就已存在,那时周围的一切都未成形,它犹如一位孤单的老人,日复一日唱着不知名的歌谣。多少国家灭亡,多少人类死去,它却从未消亡。它冷眼看着世间沧桑,用自己的存在告诉世人:不要惧怕暂时的消失,那只是为了下一次的出现,世界会在持续发展中逐渐走向成熟。天色越来越亮,古洛夫看着因沉浸在曙光中而更加漂亮的安娜,看着仙境一般的世界,看着广阔的天地、无垠的大海,他的内心变得安宁,并且深深为之陶醉,他突然明白一个道理:人们之所以抱怨是因为杂念太多,快乐与否取决于你对生活的态度,当你迷失了自己,丢掉了生活的真谛,最该怪罪的人是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