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带小狗的女人(3)

“我竟睡了这么久,不过好歹把下午的时间打发了,可晚上我该怎么度过呢?”

他又说:“呵,你来这儿不就是想见她吗?那位‘带小狗的女人’……现在你有大把的时间,快去找她啊……然而你只能呆坐在旅店里。”

今天早上,他在火车站看到一张海报,内容是《盖伊霞》将开始第一场演出。想到这儿他决定去歌剧院碰碰运气。

“第一次演出,也许她会去看。”

剧院里人头攒动。似乎每个剧院都是如此:灯具规矩地摆在灯架上,四下散开的光线远看显得有些朦胧;二楼观众席上传来嘈杂的声音;有权有势的公子哥们背着双手立在最前排,似乎在向观众显示他们的身份;包房里,省长的女儿脖子上戴着动物毛皮做的围巾,坐在原本属于省长的位置上,而省长则害羞似的坐在后面,帘子挡住了他的大部分身体,只看到两只胳膊露在外面。乐队已经花了很长时间来调整乐器,台上的幕布不停地抖动着。古洛夫早早就坐在椅子上,眼睛一直盯着不断涌进来的人群。

突然,他心脏猛地一收缩,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出现了。她轻飘飘地走到第三排座位。古洛夫盯着这个身材娇小、普普通通的女人,他知道自己彻底爱上她了,这个女人没有惊艳的容貌,走在人堆里毫不起眼,但只有她才能给他带来初恋般的感觉。安娜举着一副长柄眼镜兴致勃勃地看着舞台,古洛夫则定定地看着她,他清楚知道自己的痛苦、快乐都来源于这个女人,没有人能和她相比;在嘈杂的人声中,在粗劣的音乐声中,他默默地在心里念叨,她可真美,就像天使一样。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身边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他们是一块儿来的。那个男人应该就是她的丈夫,那个给她带来痛苦和折磨的人。他还很年轻,但头发已经显得稀稀落落,露出小块空地,嘴唇周围蓄着一小块络腮胡子,上身微微弓着;他的头随着步伐轻轻点动,看上去是在不停地和别人打招呼。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没有说错,他看起来确实像整天对着别人卑躬屈膝的下人,他的笑仿佛掺了蜜糖,衣服上的徽章闪闪发亮,半是炫耀半是卑微。

第一次中间休息时,安娜的丈夫去外面吸烟,她则一直坐着。古洛夫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站起身,来到她面前站定,脸上挤出笑容,颤颤抖抖地开口说道:

“很高兴见到您。”

她的眼睛朝上一瞄,脸上立即惨白一片,这简直是在做梦,她流露出惊恐的神情,再次确定他是真真切切地站在自己眼前;她的身体抖个不停,两只手抓着眼镜柄和扇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两人谁也没有说话。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他本想坐在她身边,可她紧张的样子让他不敢贸然行动。舞台上传来演奏前的调音声,他突然感觉到周围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大家都在看他,该怎么办?正在这时她站起身,头也不回地朝大门奔去;他随即跟在后面,就这样,他们慌乱又茫然地在人群中穿梭,法官、老师、皇家部门的人依次在他们眼前闪过,这些人无一例外都佩戴徽章。走到长廊的尽头后,他们开始上楼梯,然后又下楼,走过挂满女式大衣的更衣间,走过吸烟室。古洛夫的心怦怦直跳,他暗自思忖:“仁慈的主啊!我究竟在想什么!要是所有人都消失了,难听的音乐也消失了,该多好……”

恍惚间他又想起两人在火车站分别时的情景,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悲切的神情,还有他对自己说的话:一切都结束了,永远也不会再见。但现在看来,他们之间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安娜终于停下了,这里是一个狭小的楼梯间,墙上写着“由此到梯形看台”。

“真是太突然了!您怎么会来这儿?”她气喘吁吁地问道,脸上仍然毫无血色,神情惊惧。“吓死我了。您知道我有多害怕吗?您为什么要来这儿?您来做什么?”

他慌张起来,断断续续地说:“安娜,冷静点,你该知道我为什么来这儿……你知道的……请你安静一会……安静……”

她用热烈的眼神看着他,夹杂着紧张和害怕,她痴痴地看着他,仿佛要把他的模样烙在自己的心里。

“我每天都在想您,一刻也不停,我一直靠回忆支撑着。”她对他的话充耳不闻,只顾把自己的话说出来。“您知道我过得有多辛苦吗?我曾试图忘记您,但我做不到。这已经够让我痛苦了,现在您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您究竟想做什么?”

楼梯最上端坐着两个孩子,大概还在读中学,他们手里夹着香烟,饶有兴味地看着这对男女。他们的存在并没让古洛夫觉得紧张,他一把抱住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热烈地亲吻她,先是脸颊,然后是她的手背。

“别,求您不要这样!”她连忙抽出手,挣脱他的怀抱。她带着请求的语气说,“别这样,请您走吧,离开这儿……我真愚蠢。您就听我一次吧……有人来了!”

楼下传来脚步声,有人上来了。

安娜·谢尔盖耶芙娜轻声说道:“快走,我们都得走……德米特雷·德米特雷奇·古洛夫,我对您发誓,我会去莫斯科找您。和您在一起的日子是我最幸福的时刻,从来没有那么快乐过,请让我带着愉快的回忆生活吧。我的痛苦已经够多了,现在,我们该走了,亲爱的古洛夫,我最爱的人,再见!”

她握着他的手,随即又松开,转身奔下楼梯,不时回头看他一眼,她的眼神楚楚可怜,他心想:她不快乐,这是真的……待她的身影消失后,古洛夫又等了一会儿,四周变得静悄悄的,然后他下楼拿走挂在更衣室的外套,离开了剧院。

隔两三个月的时间,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就会到莫斯科和古洛夫见面。她谎称去莫斯科请教一位医术高超的教授治疗自己的妇科病,虽然丈夫有些疑虑,但也只能任她前去。她总是住在莫斯科的斯拉维扬斯基大厦,然后请人去通知古洛夫,这个人通常戴着一顶红色帽子。他们的行动十分隐蔽,没有人察觉到他们的关系。

又一次,安娜·谢尔盖耶芙娜来到莫斯科,派人去通知他,但送信人没有找到他。第二天早上,他得知消息准备前往她的住处,正好顺路陪女儿去学校。天气十分寒冷,鹅毛大雪纷纷扬扬。

古洛夫向女儿解释道:“今天的温度是3℃,依旧下雪了,因为天空中的大气层要比地面上的温度低很多,即使地面温度没到零下也会下雪。”

“那么,爸爸,下雪时怎么没有雷声呢?”

他开始向女儿解释为什么下雪时不会打雷,同时他还想着另一件事:送完女儿后,他将要和秘密情人约会,他不会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现在他过着双重生活,一边和家人、朋友、同事在世俗的环境中相处,大家假惺惺地说话做事,身边每个人的生活都是如此;但他背地里还有一个不为人知的生活。他在第二种生活里过得十分惬意,没有虚情假意,不用矫揉造作,一切事物都按原貌发展、生活着;第一种生活则让他不得不戴上面具,银行里的钩心斗角,俱乐部里的嘈杂混乱,还有和妻子的貌合神离,这一切都让他头疼。因为自身缘故,他开始对每个人光鲜外表下隐藏的黑暗产生了兴趣,他认为每个人都有秘密,显露在外的表象并不可靠。现在他明白了那些提倡保护个人隐私的人们的意图,他们在呼吁尊重别人隐私的同时,也在为自己的隐私寻找保护。

等女儿走进学校后,古洛夫便来到斯拉维扬斯基大厦和安娜见面。他把外套挂在楼下,上楼敲门。门应声而开,安娜·谢尔盖耶芙娜站在面前,身穿灰色连衣裙,那是古洛夫最喜欢的衣服。她的神情有些疲惫和期待,要知道她从昨晚就一直等着他的到来。她看着他,没有笑也没有说话,脸像纸一样白,他才一跨过房门,她便直扑进他的怀里。两人忘情地深吻着,像阔别好几年的夫妻。

“最近过得还好吗?有什么新鲜事发生?”他问她。

“待会儿再和你说,我现在……我现在没法儿说话。”

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声音呜咽着。她别过头去,拿着手绢擦眼泪。

他想:“也许我该等她哭完再说。”他找了一把椅子,打算坐着等她哭完。

时间一点点过去,她还在哭,他摇响铃铛请人送来一杯茶,他一边喝茶一边等待着。她站在窗户边,仍没有止住眼泪……她在为他们的关系哭泣,偷偷摸摸的见面让她丧失了对未来生活的希望,他们过得真辛苦,小心翼翼维持这份感情,生怕被其他人发现,连正常生活都受到影响。

“好啦,不要再哭了!”他说道。

古洛夫清楚知道自己和安娜的恋情还将持续很久,至少现在两人没打算分开,以后什么时候会分开也是个未知数。况且安娜·谢尔盖耶芙娜对他的感情已经无法自拔,她深深地眷恋着他。若是别人告诉她,他们的感情最终逃不过分开的命运,她仍然会义无反顾地爱着古洛夫,甚至还会对劝慰她的人做出激烈的反驳。

他想亲吻她,对她说些爱恋的话,于是他朝窗边走去,用双手搂着她,抬头时不经意看到了自己的模样。

镜中的自己比以前憔悴很多,头发斑白一片。他惊奇地想着:时间过去很久了吗?我竟有如此大的变化,老了,也变丑了。而他拥着的身体还是那么鲜活,还在微微发颤。他不由得生出一股怜悯之心,这个年轻的生命也快要衰老了吧?谁都逃不开死神的追赶。为什么她会如此深爱他呢?古洛夫有些不解,在他看来,每一个和他交往的女人,她们心中关于他的印象总是不同于他的真实面目,直白地说,女人往往一厢情愿把对方想得太过美好,她们对任何人和事都充满幻想,即使某一天发现事情并不如自己所想的那样,依旧会为对方牵肠挂肚。想想那些和他交往过的女人,没有得到多少快乐,而他主动交往的女人也从未被他真心爱过。你可以用其他话语来形容这种关系,唯独不能用“爱情”来形容。

斑白头发的古洛夫此刻终于明白,自己对这个女人投入了全部情感,她是他第一个为之动情的女人。

他们就像一对真正的夫妻,像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的家人,像生死之交的朋友,他们深爱着对方。如果自己是一个残缺的圆的话,对方无疑是他们缺失的那一块,但是为什么原本合二为一的两个人会各奔东西?一个嫁人了,一个娶妻了。这简直不可思议,原本应该在一起的两人被硬生生拆散,分隔两地。索性他们找到了对方,忽略对方已经嫁娶,抛开不幸福的生活,无视社会伦理带来的压力,他们快乐地相处,同时又对暗无天日的未来表示担忧。

换作以前,他根本不会如此悲伤,他能毫不费力找到许多理由来宽慰自己,但如今他已词穷,剩下的是无尽的忧伤,他不想欺骗自己,他希望自己变得诚实一点儿……

“亲爱的,不要再哭了,停一停吧……我们到了该想想如何改变现状,这样才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时候啦……”

他们开始讨论,思考该如何结束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他们已经受够了长时间的分离。到底该怎么做、如何做才能彻底摆脱束缚呢?

他的手在头上摩挲,嘴里不住地问着:“要怎么做?该怎么做?有什么办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