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诗程编于庚子辛丑间是也,但必其在辛丑,即顺治十八年,世祖遗诏已颁之后。题下程原笺云:“为皇贵妃董氏咏。《扈从西巡日录》:‘五台山大塔宝院寺,明万历戊寅,孝定皇太后重建,有阿育王所置佛舍利塔,文殊发塔。’知历来后妃皆有布造,贵妃上所爱幸,薨后命五台山大喇嘛建道场。诗特叙致瑰丽,遂有若《长恨歌序》云尔。”此为程氏所释本事,言为董$H建道场于此山,而有此诗’亦未言世祖行遁此山也。其诗云:
西北有高山,云是文殊台"台上明月池,千叶金莲开"花花相映发,叶叶同根栽"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结 以同心合,授以九子钗。翠装雕玉辇,丹髹沉香 斋。护置琉璃屏,立在文石阶。长恐乘风去,舍 我归蓬莱。从猎往上林,小队城南隈。雪鹰异凡 , 殊 宴奏丝桐,新月穿宫槐。携手忽太息,乐极生微哀。千秋终寂寞,此日谁追陪?陛下寿万年,妾 。山 , 西宫 。士,侧听私惊猜:今日乐方乐,斯语胡为哉?待诏吾王慎玉体,对)酉毋伤怀。
伤怀惊凉风,深宫鸣蟋蟀。严霜被琼树,芙 蓉凋素质。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孔雀蒲桃 锦,亲自红女织。殊方初云献,知破万家室。瑟 瑟大秦珠,珊瑚高八尺。割之施精蓝,千佛庄严 饰。持来付一炬,泉路谁能识?红颜尚焦土,百 万无容惜。小臣助长号,赐衣或一袭。只愁许史 辈,急泪难时得。从官进哀诔,黄纸抄名入。流 涕卢郎才,咨嗟谢生笔。尚方列珍膳,天厨供玉粒。官家未解菜,对案不能食。黑衣召志公,白马驮罗什。焚香内道场,广座楞伽译。资彼象教恩,轻我人王力。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高原营寝庙,近野开陵邑。南望仓舒坟,掩面添凄恻。戒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
八极何茫茫,曰往清凉山。此山蓄灵异,浩气供屈盘。能蓄太古雪,一洗天地颜。日驭有不到,缥缈风云寒。世尊昔示现,说法同阿难。讲树耸千尺,摇落青琅矸。诸天过峰头,绛节乘银鸾。一笑偶下谪,脱却芙蓉冠。游戏登琼楼,窈窕垂云鬟。三世俄去来,任作优昙看。名山初望幸,衔命释道安。预从最高顶,洒扫七佛坛。灵境乃香绝,扪葛劳跻攀。路尽逢一峰,杰阁围朱阑。中坐一天人,吐气如栴檀。寄语汉皇帝,何苦留人间?烟岚攸灭没,流水空潺湲。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未得夸迎銮。惟有大道心,与石永不刊。以此护金轮,法海无波澜。
尝闻穆天子,六飞骋万里。仙人觞瑶池,白云出杯底。远驾求长生,逐日过濛汜。盛姬病不救,挥鞭哭弱水。汉皇好神仙,妻子思脱屣。东巡并西幸,离宫宿罗绮。宠夺长门陈,恩盛倾城 李。被华即修夜,痛入哀蝉诔"苦无不死方,得 令昭阳起。晚抱甘泉病,遽下轮台悔。萧萧茂陵 树,残碑泣风雨。天地有此山,苍崖阅兴毁。我 佛施津梁,层台簇莲蕊。龙象居虚空,下界闻门 蚁。乘时方救物,生民难其已。淡泊心无为,怡 神在玉几。长在兢业心,了彼清净理。羊车稀复 幸,牛山窃所鄙。纵洒苍梧泪,莫卖西陵履。持 此礼觉王,贤圣,I 一轨。道参无生妙,功谢有为 耻。色空两不住,收拾宗风里。
四诗中,程笺之涉本事者,第一首“王母携双成”一联下云:“双成用姓。”第二首“可怜千里草”一联下云:“千里草用姓。妃薨于顺治十七年七月七日。”末联“驾言秣我马,遨游凌八极”下云:“《尧峰文钞》:‘每岁驾幸南海子,必累月,是冬驻跸才数日。’ ”第三首无本事笺。第四首之末云:“题曰赞佛。”大意如此。
程笺四诗,涉本事者本甚少。其中言妃薨于十七年七月七日,则已大误。程盖见梅村诗中有《七夕即喜》一题,亦言宫廷中事,误以为与$H薨有关,此俟彼诗重笺再论。今所辨者董妃之薨日也。《东华录》:“顺治十七年八月壬寅”,“皇贵妃董鄂氏薨,綴朝五日”。是月朔为甲申,壬寅乃十九日,后二日甲辰。《东华录》云:“谕礼部,皇贵妃董鄂氏于八月十九日薨逝,奉圣母皇太后谕旨:
‘皇贵妃佐理内政有年!淑德彰闻,宫闱式化!倏尔薨逝!
予心深为痛悼,宜追封为皇后,以示褒崇。’朕仰承慈谕,特用追封,加之谥号,谥曰‘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端敬皇后’。其应行典礼,尔部详察速议具奏。”然则妃不薨于七夕,程氏以意为说,并无疑揣之辞,未免武断。
《尧峰文钞》语,见汪氏《世祖章皇帝挽诗二首》诗注。汪诗云:“已致升平胙,兼高孝治名。弥留念文母,仓卒托阿衡。寝殿陈龙辗,离宫彻翠旌。犹传罪己诏,呜咽走苍生。” “文母”句注:“谓昭圣皇太后。”其二云:“南苑停调马,东邦罢贡鹰。车书方正统,弓剑忽遐升。玉几嗟空设,鸾舆忆旧乘。苍茫哀痛日,大誓复金滕。”“南苑”句注:“即程笺吴诗所引。” “东邦”句注:“诏罢高丽贡。”
“大誓”句注:“时辅臣率百官,誓于大光明殿。”钝翁此诗,多本时政及遗诏,无可拟议。惟直谓挽诗,当时原无行遁等谬说也。
今就吴诗本文重绎之。第一首先从五台山说起,而以金莲花叶同根映发,引起董$H,喻其承恩缱绻,即以五台赞佛为本题。而董妃人宫,转用五台金莲起兴,词人之笔,绾合有情。中间敷陈董$H恩遇,后半忽插人乐极生哀之预言,其事有无不必泥,要以此起董$H之亡,即为第二首之前引,是诗家之笔阵也。第二首人董妃之薨,蟋蟀凉风,其时令亦本不似新秋七夕。妃薨之后,杂焚珍宝,即张瑪青所记之小丢纸、大丢纸。其次言上意视小臣能助哀者有赏’否则获谴’用宋孝武殷贵丧,刘德愿、羊志等奉诏哀哭事,颇讥世祖"据张瑪青记,盖实有此事。记有云:“先是内大臣命妇哭I防,不哀者议处,皇太后力解乃已。”孝陵开创英辟,为内嬖所蛊,有此瞀罔,哲妇之可畏如此。更录张记如下:“端敬皇后丧,命诸大臣议谥。先拟四字不允,而六字八字十字而止,犹以无‘天圣’二字为歉。命胡、王二学士排纂后所著语录,其书秘不得而传。举殡,命八旗官二三品者轮次舁柩,与舁者皆言其重。票本用蓝墨,自八月至十二月尽,乃易朱。先是内大臣命妇哭临不哀者议处,皇太后力解乃已。”记所云云,自是事实。据八月甲辰谕,所加端敬皇后谥号,除“端敬”二字,为皇后上应有之识别,其谥则为“孝献庄和至德宣仁温惠”十字,犹以无“天圣”二字为歉。历代嫡后皆有“承天辅圣”等字,非嫡而子为帝者,有“育圣”等字,端敬既不以嫡论,亦不得以子嗣帝位而得一 “圣”字,是诚歉矣。胡、王二学士,胡者胡兆龙,王即王熙,皆当时学士。
胡又即张记所云山阴学士也。二学士之《端敬后语录》,时已秘而不传,语录当是禅宗语,决^ _道学家之语录。金之俊《金文通集》,有奉敕撰《端敬皇后传》一巨册,今所行《文通集》多无此册,天津图书馆所储《文通集》有之,昔年故友沈子肃为抄一册见贻,惜今不在行箧。旗员二三品者皆舁柩,以柩重为献谀之辞,人主有所蔽,所得之忠爱皆极可笑。票本用蓝墨,瑪青时在内阁,固其身历之事。又世宗谕旨推尊玉林国师’并其弟子茚溪森’而又斥玉林弟子行峰。谕云:“惟有骨岩行峰者’玉林诱之弟子也。曾随本师人京,因作《侍香纪略》一册,以记恩遇。
其中荒唐诞妄之处,不可枚举。如云:‘端敬皇后崩,茚溪森于宫中奉旨开堂,且劝朝廷免殉葬多人之死’等语,我朝并无以人殉葬之事,不知此语从何而来?’云云。世宗此谕,并将《侍香纪略》查毁,行峰削去支派,徒众永远不许复人祖庭。今因此谕,弥信董妃之不用殉葬,正得力于茚溪(行峰之言必可据。且世宗言我朝并无以人殉葬之事,则《武皇帝实录》太祖之丧,即由太宗及诸贝勒强逼后为摄政王之睿王多尔衮母为殉。乾隆间所改之《太祖实录》乃隐之。此犹曰未人关时事。世祖之丧,更以董鄂贞妃为殉,贞女H即端敬后之从妹,或者亦太后恶端敬而逼其妹以死之,如孝烈武皇后之比,亦未可知。诗又言广进哀诔,青瑪所撰一联,即其中之一。禁中大作佛事,则《侍香纪略》可证。诗又言赦诏亦传言由妃之故。《东华录》:顺治十七年十一月壬子朔,“谕刑部:朕览朝审招册,待决之囚甚众,虽各犯自罹法网,国宪难宽,但朕思人命至重,概行正法,于;不忍。明年岁次辛丑,值皇太后本命年,普天同庆。又念端敬皇后弥留时,谆谆以矜恤秋决为言,朕是以体上天好生之德,特沛解网之仁。见在监候各犯,概从减等,使之创艾省改,称朕刑期无刑,嘉与海内维新之意。尔部即会同法司,将各犯比照减等例,定拟罪名,开具简明招册具奏”。据此谕则减刑明言从端敬后弥留之属,然则为后生人以求冥福耳。先以皇太后本命为言,本命云者,太后辛丑年生,肖属牛,至辛丑亦牛年也。盖孝庄文皇后于康熙二十六年丁卯崩,寿七十五,上推生年,为明万历四十一年癸丑,至顺治十八年辛丑四十九岁。夫以本命年为普天同庆,世无其例,无非为端敬肆赦,强加太后作一口实。诗言“微闻金鸡诏,亦由玉妃出”,略作传疑之词,诗人之忠厚耳。诗又言营庙开陵二事,营庙事所必有,今已不见著录。开陵即世祖后葬之孝陵,世祖有二后合葬,一端敬,二为圣祖生母孝康。其废后以后所立之嫡后不拊,别为孝东陵。“仓舒坟”者,以魏武帝子邓哀王比端敬子荣亲王。荣亲王生甫百馀日而殇,名尚未命,本不得有王封,为端敬而特封之,是为皇四子。圣祖则皇三子也。《东华录》:顺治十四年十月丙子,“皇第四子生”,十五年正月己未,“皇第四子薨”,盖百零四日。三月甲子,“上以皇子生甫四月而薨,悼之,追封为和硕荣亲王”。四月辛巳,“礼部奏:和硕荣亲王坟园圈丈地内,所有寺庙坟墓,宜令迁移。得旨,民间年久坟墓,及供奉神佛之寺庙僧道等,为朕稚子建立寝园之故,俱令迁移,朕;^实为不忍。况群黎百姓,莫非朕之赤子,所有坟墓寺庙,不必迁移,仍著照旧存留。礼部尚书恩格德可作速前往,将荣亲王新园附近坟主眷属,并寺庙僧道等,传集晓谕,俾知朕体恤民隐之至意”。此即诗所谓“仓舒坟”也"百日未命名之儿,乃有陵园’至圈地括有坟墓寺庙等所在,此岂历代帝王殇子所有?惟不令迁移一谕,犹有英主一线之本觉耳。末联秣马遨游,起下第三首将往五台礼佛。
第三首正叙清凉山灵境为仙佛所往来,宜为礼佛荐亡之地,既命高僧若道安者预备佛坛,忽托言天人传语,帝已不得久留人世,下即叙长安惨象,是世祖未出都而崩也。房星未动,房为天驷,言未启跸,天降玉棺,借用王乔事谐韵,非帝者之故事。洞未迎銮,道心故在,是以永护金轮,此则明言世祖本将幸五台,忽然殂落,则行遁之说,梅村早未为此讹言,不知后人读吴诗,何以只见为迷离惝恍,而反作异说与诗相牴牾也?
第四首用周穆(汉武帝王留情于内宠之事,以明礼佛之由来,大命忽倾,轮台自悔,正指遗诏自责各款。又归功于我佛,谓牖启帝衷,未殆爿_佛。凭几之命,利及生民,所谓以兢业;^,了清净理,菊裳先生所疑者,无可疑也。
晋武羊车之幸已稀,齐景牛山,期古而无死之乐,知其可鄙,虽有二 $H,无心于分香卖履,则谓遗诏中并以端敬之丧逾侈自责也。末皆归功于佛,谓礼佛之一念,已致此向道回善之功,收拾色空,宗风不坠,是之谓赞佛。程氏似亦见及此。
《赞佛诗》既重笺矣,同时吴诗之涉此,或程笺之误指其本事者,今并笺之如次。《七夕即事》,程编在顺治十七年庚子’笺云:“顺治十七年七月,皇贵妃董氏薨逝’即端敬皇后也。是年贵妃先丧皇子,此诗前三首志其人宫之事,末章为帝子伤逝。”诗云:
羽扇西王母,云耕薛夜来。针神天上落,槎 客曰边回。鹊渚星桥迥,羊车水殿开。只今汉武 帝,新起集灵台。今夜天孙锦,重将聘洛神。黄 金装钿合,宝马立文茵。刻石昆明水,停梭结铸 春。沉香亭畔语,不数戚夫人。仙醖陈瓜果,天 衣曝铸罗。高台吹玉笛,复道入银河。曼倩诙谐 笑,延年宛转歌。江南新乐府,齐唱夜如何!花 萼高楼迥,岐王共辇游。淮南丹未熟,缑岭树先 秋。诏罢*山宴,恩深汉绪愁。伤心长枕被,无 意候牵牛。
程笺吴诗,以此笺为最谬。董妃死于八月十九,非七月,已见前。程于《赞佛诗》笺,谓妃死于七月七日,而此《七夕即事》,在程意以为即妃死之日之事。乃诗既云即事,并不言妃死,而反误称其人宫承宠,则即事之谓何?
又言是年先丧皇子,妃子荣亲王丧于顺治十五年正月二十四日,实录有明文。又言末章为帝子伤逝,以妃死之日,止用四首中之末首伤其子之逝,已与题指不合,且所伤逝之帝子,一则用花萼楼事,再则比以岐王,三则抚长枕被而生怜,皆伤帝之兄弟,何得牵人贵妃殇子第四子!
全首语气,岂是百日而殇之帝子光景?百日而殇,可登花萼楼乎?可共辇游乎?可比于淮南缑岭乎?可与共长枕大被乎?又况即事云者,即日之事也。十七年梅村久已出都,是秋方在家居,八月则至无锡。诗有《庚子八月访同年吴永调于锡山》一题。梅村以十三年忧归,遂不复出。十七年之七夕,既不在京,何能咏宫中即日之事?若在外得京中信,追咏其日之事,即不得云即事矣。余以为此十三年七夕梅村在京之诗也。董妃以十三年八月册为贤妃,十二月晋皇贵$H,盖本拟七月七日行册礼,以世祖弟襄亲王博穆博果尔之丧,暂停,梅村正咏其事。后仍于八月册立。梅村以宫中恩宠,盛指七夕为期,而会有弟丧,无复待牵牛者,谓不行册礼也。《东华录》:顺治十三年七月己酉,“和硕襄亲王博穆博果尔薨,年十六”。按襄亲王为太宗第十一子,世祖则第九子也。董妃拟以七夕册为贤妃,此虽想当然语,但按其他时日,颇相合。若程笺则无一而可通也。
吴诗又有《七夕感事》,程笺云:“题旨同前。”余亦以为不然,此自感己事耳。但因宫中事而感己之事,梅村于七夕之日,必有失一所眷者。故其诗云:
天上人间总玉京,今年牛女倍分明"画图红 粉深宫恨,砧杵金闺瘴海情。南国绿珠辞故主, 北邙黄鸟送倾城。凭君试问雕陵鹊,一种银河风 浪生。
首并言天上人间,三天上,四人间,五六所感之本事"雕陵之樊,其鹊为人间之鹊,而风浪之生,则与银河为同类。天上之七夕,因故稽其美满,人间则绿珠已辞故主,黄鸟且送倾城,风浪均矣。
吴诗有《诗史有感》八首,程笺云:“与清凉山四首参看。”程亦但如叶菊裳所见,迷离惝恍而已,不能指其事也。今补释之。其诗曰:
弹罢熏弦便薤歌,南巡翻似为湘娥。当时早 命云中驾,谁哭苍梧泪点多?
重璧台前八骏蹄,歌残黄竹日轮西。君王纵 有长生术,忍向瑶池不并栖。
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恩深未敢前。催道汉 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
茂陵芳草惜罗裙,青鸟殷勤日暮云。从此相 如羞薄倖,锦衾长守卓文君。
玉靶轻弓月样开,六宫走动射雕才。黄山院 里长生鹿,曾驾昭仪翠辇来。
为掣琼窗九子铃,君王晨起婕妤醒。长杨猎 罢离宫闭,放去天边玉海青。
上林花落在芳尊,不死铅华只死恩。金屋有 人空老大,任他无事拭啼痕。
铜雀空施六尺床,玉鱼银海自茫茫。不如先 拂西陵枕,扶下君王到便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