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王回到医院的时候,天已经黑透,还赶上了一场突如其来的阵雨。
老王把车停在实验室楼下,皱着眉头朝窗外张望了一下。雨水把车窗玻璃外的物体都拉扯得扭曲变形,于是老王看见了一幢歪歪扭扭的三层小楼。每个窗口都黑洞洞的,像一张张默默等待猎物的饥饿的嘴。
“哎哟,我最讨厌晚上来这个鬼地方了。要不是那群王八蛋交货时磨蹭个没完,我现在都舒舒服服躺在家里了。”老王唠唠叨叨地冒雨下了车,冲到车后面,从后备厢里把货搬出来,扛在肩上,一个箭步就往大楼里蹿。
他跑得太快。肩上的白布包里“啪”地掉下一个东西,落在水洼里,水花四溅。
闪电划过,一只白骨森然的手骨,被照射得无比耀目。
在轰隆隆的雷声中,老王并没有发觉丢了东西,而是加快脚步,一头冲进了实验大楼。他一路行走,一路打开走廊上的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打开走廊尽头的一扇门,一脚踹开门进去了。“这鬼天气!”老王把肩上的包裹扔在沙发上,抓起毛巾擦头发上的水。包裹微微散开,一截白森森的胫骨滑了出来。
老王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屁股坐在胫骨旁边,喝上了几大口后,表情惬意起来。“让我来看看你的模样吧。”老王抖开裹布单,一大把臂骨、腿骨顿时显露了出来,以及螺丝一样的肋骨,和一颗颇为狰狞的头颅骨。老王皱眉看着骷髅保存完好的四环素牙,摇头说,“唉,早知道会有万众瞩目的一天,你生前就该好好注意卫生。”
老王相当不满地用裹布把骨头们一股脑卷起来,放到实验桌上去。“还是等杨医生明天来把你装起来吧。早上一上班就在办公桌上看见一颗骷髅头等待着自己,不知是什么心情?”
老王拍拍手,准备走了。
但他忽然停下脚步,蓦然扭头开始清点那堆骨头。
“糟了!还有一只手怎么不见了?”
老王推开门,两眼一抹黑。
“灯怎么熄了?刚才明明开了的呀。”老王摸着墙边走,伸手去摸开关。这幢老式的实验楼,走廊上没有任何通光的窗口,即便在白天也幽幽暗暗的,更不要提这风雨如晦的夜晚了。他“啪”地按响了开关,但光明并没有如期降临。
“怎么回事?是不是保险烧了?”老王嘟囔着,哆哆嗦嗦地往前走。黑暗会吸走人们的勇气,老王不知不觉开始心虚起来。他对这栋医学实验楼熟悉无比。左边一扇门里,有三具浸泡在福尔马林里的尸体,那是他上个星期运回来的。往前走,右边一扇门里,有装着形状特异的婴儿的大瓶子,他第一次看见时回去胃难受了好半天。而他现在要做的,是穿过这样一栋楼,去找一块遗落的人骨。
“太见鬼了!改天一定要请童医生帮忙,给我换份工作。”
这时,一片昏黄的幽光在前方浮现。老王隐隐看见,面前站着一个人影。头发长长地披在肩膀上,似乎是个女人。
老王壮起胆子,“是……林嫂吗?”
林嫂是卫生保洁员。有时做实验的医生加班,她就得很晚了才能来打扫楼道。
女人不吭声。
老王心里越发忐忑起来,战战兢兢地向靠自己最近的一个电灯开关摸去。他希望来点光线给自己壮胆。但他没有摸到开关,而是摸到一个尖尖的东西,仿佛一根小棍儿。他继续摸过去,才发现小棍儿不止一根,而且中间似乎还有突起。突然,他脑子里灵光一闪,明白了自己摸到的是什么东西!
是他丢失的那只骷髅手!
老王骇异地想要跳开,但那双手似乎突然活了过来,干枯嶙峋的指节竟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老王吓得呵呵地大叫起来。
那个沉默的女人,慢慢朝他靠近过来。她身上散发着阴冷潮湿的气息。
“你……你别过来!”老王惊恐地想后退,却被骷髅手卡住动不了,“你、你到底是谁?”
女人在他跟前停住了。微弱的灯光映照出来的,并不是滴血流脓的鬼脸,而是一张女子的脸,标准的杏眼桃腮,令人过目难忘的古典美人模样。
她幽幽地盯着老王,沉默重似千斤。
老王不敢置信地望着她,像是看见了比鬼更可怕的东西。他的脸色在一瞬间变得灰败无比,眼里流露出来的不再是惊恐,而是绝望。
他大张着嘴喘气,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世界上最美妙的光芒,应是钻戒的光芒。它的伟大,在于有勇气承诺幸福。
艾嘉莎趴在玻璃橱柜上,微笑着望着里面的婚戒。每一颗,都璀璨美丽。“也许我这辈子都不会有机会戴上,”艾嘉莎心想,“可静学姐幸福的脸庞,是多么让人羡慕……”
不远处,一对准新人正在兴致勃勃地挑选着婚戒。静学姐把一枚戒指戴上,问身边的男子,“你觉得这个怎么样?”
男子说,“挺好。你戴什么都好看。”
静学姐眼里焕发着光彩,“真的?你不是哄我开心吧。”她转过头来,“嘉莎,你在那边发什么愣?快来帮我看看!”
艾嘉莎走过去,一看他俩,就不禁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静学姐和她准老公同样戴着一副黑边的细框眼镜,然后同样抬头看着她。“你们俩可真有夫妻相啊。”艾嘉莎咯咯笑起来。
静学姐和她准老公杨医生,都是白净的面色,细细的眼睛,都戴一副细框的黑边眼镜。看上去的确相似。不过虽然长相相似,但静学姐就算不上美人,顶多算是有气质;而杨医生就是标准的斯文帅哥。他们两个人的爱情长跑,从小学时代就开始,到如今已经有十多年,可谓是资深准夫妻。如今终于功德圆满,难怪静学姐最近心情异常愉悦。
杨医生也笑了,笑容温和而干净,“可能是在一起太久了吧。听说男女在一起时间长了,长相和表情都会慢慢变得相像。”
等他们最终逛完街时,静学姐手上提的大包小包已几乎堆成两座山。
“嘉莎,我工作忙,抽不出时间来的时候,多亏你陪着静学姐到处逛。”杨医生说。
“应该的。朋友嘛,不就是你帮帮我,我帮帮你吗?”艾嘉莎偷偷看了他一眼。
“说的是。以后你有什么要我帮忙的地方,可别客气。”哦,这人这么快就上钩了!
“那个,杨医生,”艾嘉莎扭扭捏捏地说,“‘基因怪才’孟教授,是不是住在你们院里啊?”
“是啊。”他说。
艾嘉莎眼睛一亮,“我们电视台想做他的专访,杨医生,你可不可以引荐一下?”
杨医生一怔,静学姐已经叫起来,“你这鬼丫头!陪我逛街原来是有目的的啊?”
艾嘉莎露出可爱无敌的笑容,“静学姐,拜托啦。这个专访对我的职业生涯很重要啊!我自从进了电视台实习,还没独立完成过一个真正意义上的重大新闻采访呢。虽然好多人都乐意帮我,可我还是想自己抓到一条独家。”
杨医生微笑说:“有志气!我师弟小彦现在正跟着孟教授实习呢,你明天来找我吧。我叫小彦领你去见孟教授。”
艾嘉莎喜笑颜开,“好啊好啊!你们不用送我了,我自己回家。”
她用力挥挥手,蹦跳着走开了。夏夜的空气凉爽袭人,星星难得地繁密,一个独家专访眼看就要到手。这一切都让她的心情无比愉快。
然而,她忽然停下脚步,慢慢回过头去。街中央,杨医生正一边把静学姐手上的包接过去,一边和她亲昵地交谈着。好温馨啊,然而……艾嘉莎总觉得有什么不对。这奇怪的感觉是来自她不经意间瞥到的街角那个人吗?灯光黯淡的街角,一个人影默默地伫立着,似乎也在窥视着静学姐他们的背影。夜风吹拂起那个人的头发,似乎是个女人。
第二天一大早,艾嘉莎就来到杨医生的办公室外等着他。
绿色的叶子,密密地爬满了小楼的墙身,使这个小院落看起来清幽无比。昨夜下了雨,台阶上还有些积水。她发现自己来得太早,杨医生起码还得有半个小时才会来。
艾嘉莎只好无聊地四处转悠,拿起DV在院子里练习拍摄。
“等见到孟教授,我一上去就给个特写,效果一定很棒。就像这样!”艾嘉莎瞄准前方的风景,给了个特写的镜头。
“咦?”艾嘉莎把眼睛从摄像机前抬起来,伸长脖子望着前方。院子的一角停着一辆车,原本她以为是空的,但刚才从特写镜头里看,里面似乎是坐着人的。可这个人看着自己在院子里转悠了半天,怎么都不吭声儿呢?
艾嘉莎走了过去,大声招呼说:“嗨,你可真早啊!”
这时,她基本看清了在司机位置上的确坐着一个人,可那人就是不理自己。艾嘉莎有点生气,走过去“当当”地敲着车窗,“哎,你在这儿干吗啊?”
车窗玻璃上反映出蓝天和绿树。艾嘉莎弯下腰,把眼睛贴在车窗上往里瞅。艾嘉莎后来对狄小杰说,这是她一生中最后悔的举动之一——如果不贴那么近,或许受到的惊吓也不会那么大吧?
艾嘉莎愣了几秒,然后便尖叫一声,没命地拔腿就跑。她几乎被吓傻了,在云里雾里的奔跑过程中似乎撞到了一个物体上。这个物体抓住她,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她稍微清醒过来,认出是杨医生,于是胆战心惊地指着那辆车,语无伦次地说:“死……死人了!”
狄小杰心满意足地躺在简陋的出租房里数钱。
他看着掌心上一叠崭新的粉红色钞票,嘴角不禁露出微笑。终于攒够一千块钱。尽管艾嘉莎没有任何催促的表示,可欠人钱财不还,怎么像一个男子汉该有的行为呢?当然要尽快还上才对!即便最艰苦的时候连一碟泡菜也只能分成两餐享用,可最终也挺过来了嘛!
门忽然被拍得啪啪响。
狄小杰相信,从敲门可以看出一个人的修养。这门拍得如此粗鲁,不用说,一定是房东老太太了。这个总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袍出门买菜聊天的老太太,没有半点慈眉善目的气质。她最大的特点就是见不得钱,如同狗见不得包子,野兽见不得血,必欲夺至口中而后快。如果说她还有什么更加见不得的,那就是——没有钱。
狄小杰赶紧把钱塞到枕头底下藏好,起身去开门。
房东老太太果然又穿着那件可怕的大睡袍,摇摇摆摆地走了进来。
“狄小杰,你的房租已经欠了很久了,今天必须要交给我!”
狄小杰一拍脑门儿,这两天忙着找新工作的事,把这茬儿给忘了。“能不能缓两天啊?我保证尽快把钱给您。”他赔笑说。
“绝对不行!”房东老太太胖胳膊一挥,“这笔房租……你已经欠了我很久了。”
狄小杰疑惑说,“有吗?”
房东老太太夸张地强调说:“整整一周半了!”
“啊?”狄小杰暗暗叫苦,居然已经一周半那么久了!房东老太太是一向对没钱的房客赶尽杀绝的。上次,狄小杰只晚交三天房租,就差点被她老人家抄家了。没想到这次更惨!怎么办?眼下钱虽然是有,可在他心目中,艾嘉莎那笔才是优先偿还级别的啊!所以……这边还是尽量拖拖吧。“可是我现在拿不出钱来啊。”他愁眉苦脸地说。
“什么?”房东老太太果然面目狰狞起来,“我告诉你,如果你不把房租赶快交了,我就把你裹在你那床破被子里一起扔到窗户外面去!”
狄小杰相信这绝对不是威胁。真是一文钱憋死英雄汉啊!他满腹悲壮地想,如果我被扔下窗户,那我的小说难道就这样夭折了吗?没准儿那就是一本横空出世的传世经典呢!
房东老太太的面容忽然发生变化,“啊,这是什么?”她目光灼灼地朝床边走去。狄小杰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发现枕头下的那叠钱露出了一个小角。“啊!那钱不是我的,你不能动!”狄小杰扑了过去。
然而,房东老太太已经身手矫健地把钱攫取在手中了。她的脸上坚冰融化,外加开出一朵花来。“你这孩子,就爱逗着我这个老太太玩儿,调皮!”她笑眯眯地走了。
狄小杰颓然坐下。这下子,艾嘉莎那笔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还上了。
“咚咚”的敲门声又响起来了。
狄小杰有气无力地说,“钱都拿走了,你还来干吗?”
“我……不是为钱来的。”
一个熟悉的女孩子声音!狄小杰猛然抬头,赫然见门口站着一个眉眼惹人的小美女。
“艾嘉莎!”他吃惊地叫了一声。心想这位准是要钱来了,可钱已经……怎么办怎么办?
艾嘉莎一进门就坐在沙发上发呆,似乎有点魂不守舍的模样。
“喝杯水吧。”狄小杰心事重重地递水给她。
艾嘉莎没有接水杯,却从包里掏出一样东西,递到他眼前,认真地看着他说:“狄小杰,你答应帮我这个忙,那一千块钱,我就不限制你归还的期限!”
狄小杰低头看看鼻子前的东西,那是个DV。
狄小杰第一次看DV的时候,心里不禁微微一惊。
透过车窗,迎面就看见了一张恐惧而扭曲的脸,充血的眼珠正以摇摇欲坠的姿态死死盯着他。血!满身都是血,满车都是血。这或许是来源于死者脖子上的东西——一只白森森的骷髅手,关节狰狞,如利刃一般插在了他的左侧颈项上!
但引起狄小杰注意的,不是死者狰狞的惨状,不是几乎溅满整个车厢的血迹,甚至也不是那只骷髅手——虽然这件凶器的确耐人寻味。当这个凶案现场的场面呈现在他眼前时,他的第一个感觉就是:受害者怎么不反抗?
他又仔细看了几遍,的确是一点反抗的痕迹都没有。死者的手臂柔顺地垂在身体两侧,没有任何因反抗和挣扎导致的抓痕。衣袖平顺,也看不出有因为激烈动作造成的皱褶。更让他吃惊的是死者的表情,双目怔然瞪视前方,呈现出一种近乎平静的恐惧和绝望。
难道他被什么情景吓得丧失了理智,以至于竟放弃了任何抗争,甘愿任人宰割?狄小杰琢磨,但随即又摇摇头自我否定,因为这绝对是违反人的本能的。
忽然,他似乎发现了什么,眼睛一亮。
“死者是宁泰医院的专职司机,名叫王启泰。在医院里已经工作了十多年,负责运送科研或授课所需要使用的尸体或者人体骨骼标本。据他的同事说,王启泰可以说是一个老好人,实在想不出谁有那么大的深仇大恨,要让他死得那么惨……”艾嘉莎认真地把了解到的资料念给狄小杰听,却发现狄小杰根本没听进去,而是完全沉浸到DV的世界里去了,不禁有些气恼地大声叫道,“喂,狄小杰!”
狄小杰茫然抬起头,“唔?”
每次狄小杰一进入案情,就专注得不得了。艾嘉莎无奈地摇摇头,挤到男孩身边坐下,探头去看他手中的影像。“你都研究了那么久了,到底看出什么来了没有?”
狄小杰想都不想,立刻往旁边移了移。
“你干什么?”艾嘉莎不满地看着他,有种自己被嫌弃的委屈。
狄小杰暗自翻了翻白眼,心想这丫头真是不懂事。他们既然是在分析案情,那就需要保持清醒的思维。而她坐得离他那么近,头发丝不时被风吹到他颈项间,这种痒痒的讨厌的感觉,让他还怎么思考问题呢?
“我已经有一定的发现了。”狄小杰严肃地说。
艾嘉莎很急切,“快说说!”
狄小杰看着DV上定格的画面,重新沉浸到案情中去,脸上浮现出对于自己判断能力的自信,“死者面容呆滞,瞳孔放大,这说明……”
“死者曾经受到过很大的惊吓。”艾嘉莎忍不住抢着说。
“不错。”狄小杰接续说,“另外,他流的血把上衣、裤子和坐垫都浸透了,如果我没猜错的话……”
“死者脖子上的动脉血管被这只骷髅手刺破,是导致他死亡的真正原因。”艾嘉莎又抢过了话头,有些得意,“狄小杰,你说的这些我也能看出来啊!拜托你以后在自称‘民间侦探高手’的时候,在后面加上‘之一’。”
狄小杰瞅着她冷笑,“看出这些基本的东西,就自以为是高手了吗?”
艾嘉莎疑惑地说:“难道你还有什么特别的发现?”
狄小杰嘴角一歪,咧出一个笑容,“也可以这么说。”
狄小杰把文件导到电脑上,把老王在驾驶座上惨死的影像打开。艾嘉莎闭上眼睛叫起来,“我不要再看了!就那一眼已经害我做了几天噩梦了。”狄小杰不理她,用鼠标点着车窗玻璃说,“你看,这是什么?”
艾嘉莎快速睁开眼睛看了一眼又闭上了,“血!车窗上到处都溅满了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