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战俘

  • 战俘
  • 艾伟
  • 23838字
  • 2019-01-23 10:14:08

上部 俘虏

我决定就此死去。我躲在山洞里。洞里无比黑暗,只有左方有一缕光线,刺眼得像美国人的探照灯。我不看那光,那光让我心烦。我一直闭着眼,饥寒交迫,希望死亡快点来临。在钻进山洞之前,我看到遍地的尸体,那都是我的战友,他们刚才还是活蹦乱跳的。他们在枪林弹雨里冲锋,相信自己一定会赢。我像他们一样,从来没想过会全军覆灭。只有我还活着,在黑暗中,我感到羞辱和困惑。我渴望在敌人到来之前死去。我已准备了子弹,如果敌人到来,我准备一枪结果自己。

我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一群南韩人正围着我,他们的枪口对着我的脑壳。我这才知道我是被弄醒的。我意识到自己被俘了,我迅速拿起身边的枪,但他们的反应很快,把我的双手架住,让我无法动弹。我挣扎了一下,可我已没有一点力气,我沮丧地喘着粗气。他们哇啦哇啦叫着。在参战前,我们学过几句简单的朝语,我听懂其中的几句。他们叫我安静,不要反抗,否则要毙了我。我愿意他们一枪毙了我。

我想不通。我从来没想过失败。我们跨过鸭绿江的时候没想过这个,至少没想过会被抓起来,做俘虏。在我的脑子里,俘虏是个同我无关的耻辱的词语,这支部队从来没有教过我们举手投降。现在我却被活捉了。

他们把我带到一个哨所。他们开始审问我。我当然什么也没有说。那些南韩人气坏了。我看到他们眼中的杀机。我要激怒他们,让他们毙了我。要激怒这些南韩人很容易,只需用眼神。他们见我眼神中的鄙视,怒不可遏。他们就把我拉出去,威胁说要杀了我。我求之不得。他们把我拉到一条积冰的河边,把枪顶在我的头上。我想象我的血在冰面上流动的情形。老实说,这个时候,我是有点恐惧的,我的腿有点发软,我灵魂出窍,有一种窒息的感觉。我想,我应该喊几句革命口号,就像狼牙山五壮士一样。喊口号也许可以消除恐惧。可就在这个时候,美国人托马斯出现了。

托马斯是急匆匆跑着过来的。他穿着美国野战服,手上端了一支冲锋枪。他一路大喊大叫,对那些南韩人指手画脚。后来,他用胸膛挡住南韩人的枪。他伸出手指在摇动。我不知道这个美国人在说什么,但我意识到这个美国人把我从南韩人的枪口下救了下来。当时,我的胸口充满了喜悦,这喜悦非常饱满地在身体里膨胀。但喜悦迅即消失,沮丧马上占据了我的心头。因为活着对我来说是屈辱的没有尊严的。南韩人不敢违抗美国兵,他们让托马斯把我带走了。我被带到一公里之外的美国兵营。

托马斯是负责管理战俘的,能说汉语。战俘营有十九位战俘,他们看上去很茫然,只有一个叫李自强的家伙,似乎比较乐观。托马斯经常找他,向他交代相关事情,然后再由他传达给我们。我很小看这个家伙,认为他相当于是一个汉奸。反正就像电影里描述的,帮鬼子干活的没一个好东西,不管这鬼子是小日本还是美国佬。战俘营里其他人却非常尊重李自强,也愿意听李自强的指挥。一个难友见我不说话,劝慰我,李自强刚开始同我一样,黑着脸不说话,关了一段日子,他也就适应了。那难友还说,原本,他们的伙食不好,但通过李自强的交涉,现在伙食好多了。难友劝我想开点,战争总是有输有赢的。我冷冷地看了那难友一眼。

我还是不说话。很少吃东西。我想死去。到了晚上,死亡的诱惑更加强烈,就好像这黑色的夜晚就是死亡本身。我幻想一觉醒来我已不存在,像空气一样消失了。有时候,我的眼前会出现死亡的景象,令人奇怪的是,脑子里出现的死亡图景并不阴森,而是有着天堂般灿烂的光芒。这样的夜晚我会想另一个问题:如果我死了,真的什么都不存在了吗?会有灵魂吗?我又会在哪里呢?这是个令我困惑的问题。

经常有飞机从兵营飞过,还能听到远处的隆隆炮声。战争就在不远处展开,但对我来说,战争像是发生在另一个世界,已与我无关了。难友们也都没有睡着,他们竖着耳朵,倾听着外面的一切。我听到睡在李自强身边的难友在悄声说话:

“你说这战争什么时候完?我们会赢吗?”

李自强没吭声。

“如果我们赢了,我们算什么?功臣吗?”

“睡吧睡吧。”李自强恶声恶气地说。

“也许他们会在战争结束前把我们杀掉。”那难友一脸忧虑。

又一拨飞机从头顶掠过,但兵营里没有人动一下,就好像那些飞机并不存在。我感到恐惧在难友们中间弥漫开来。其实每个人的心头都存在这些疑虑和担忧。这疑虑和担忧令我感到绝望,有一种生不如死的极度的挫败感。

第二天,我是被一阵尖叫声惊醒的。我看到远处的地上流着一摊血,蜿蜒曲折,散发着幽暗的神秘的光芒。那血就是从昨晚说话的那位难友的手腕上流出来的。那难友的右手紧紧攒着一张玻璃片,他的左手无力地伸展着,手腕上的那被玻璃切割成疤痕已肿得像一只隆起的馒头。他的脸白中带青。难友们无声地立在一旁,没人吭声。光线从窗外照进来,安静,和平,亘古不变,就像死亡一样永恒。

一会儿,托马斯来了。他的眼中有一丝悲伤。他和李自强叽里呱啦说了几句。

“把他埋了吧。”李自强说。

李自强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他的脸颊偶尔会抖动一下。难友们开始干活。他们在兵营外的山谷里挖了一个坑,然后把难友埋了。一会儿,亡者就这样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这就是死亡。如此安静,不着痕迹。我抬头望天,这片土地上的天空高邈深远。我的心像突然被消融了一样,就像死亡突然降临到了我的身上。

几天以后的早晨,李自强拿了一大堆罐头,对难友们说:

“快吃早餐,吃完后,今天去修路。”

李自强带来的是牛肉罐头。我很少吃东西,基本上处在半绝食状态。我很久没吃到肉了。今天,当罐头打开来时,空气中飘荡的肉香令我浑身颤抖。我于是吃了起来。我的肚子渐渐瓷实起来。本来,因为我的身体,李自强没安排我去修路。但我突然想去了。

路过那个山谷,我想起难友那张惨白的死亡的脸。难友死得很难看,但死亡依旧给我诱惑。自从难友出事以来,托马斯采取了严厉的措施,我们不能随带任何器具进入俘虏营。我们的劳动工具有专门的安放间。这意味着我连死亡的机会都失去了。

石子铺就的公路已被炸得不成样子。美国兵不会走路,他们向北挺进一定得坐在汽车里,否则他们一步也前进不了。这路每天都有苏军的飞机来轰炸,但炸完后,美国人就安排战俘去修筑。想起从这条路上北进的美国人在和我军作战,我为修路这样的行为感到可耻。

托马斯对我愿意参加筑路感到意外。他问我身体是不是吃得消。我恶狠狠地看了他一眼,没理睬他。托马斯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

东北亚的冬天出奇的冷,路边的河面上积了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冰面闪烁着华美之光。填埋道路的石块要去河对面的山谷搬。石块放到冰面上,然后,难友就可以推着石块从冰面上滑过来。托马斯要我们控制好滑动的速度,以免撞伤别人。我的目光一直盯着冰层。我用脚踹了踹冰面,冰层像大地一样坚实。我想象冰下的水,想象水中的鱼。我多么愿意自己是一条鱼。一条自由自在的鱼。我将从这里出发,游入大海,然后游回自己的祖国。

这个想象让我浑身发抖。我捧起石块撞击冰面。大地有自己的软肋,冰面也有它的穴位。我只听得“豁”地一声,冰被砸开一个口子,接着我看到一股热气从水面上涌出。热气散去,水非常清澈。我感到自己突然变得无比柔软,我就像所罗门瓶子里的怪物,化成了一缕烟,钻入冰层之下。

死亡也是一件困难的事。托马斯又一次救了我。这一天,他一直古怪地看着我,就好像我会突然杀了他。他是见我钻入冰层而奔跑过来的。他没脱衣服就跳进冰窟窿里。当时,我的难友们都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们站在冰层上,呆呆地看着这边。

我在向水下沉。托马斯粗大的手臂像一条鲨鱼那样追了上来。他的手抓住了我。我没有反抗,我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不反抗,我蜷缩着。托马斯带着我缓缓上升。那一刻,我像一个婴儿一样软弱,泪流满面。当我快出水面时,光线强烈得令人晕眩。我感到自己好像刚刚结束一次越野拉练,没有一点点力气。我像一条死鱼一样闭着眼睛躺在冰面上。难友们冷漠地围着我,一声不吭。

托马斯叫人把我抬到他的房间。天太冷,我的湿衣很快就结了冰。托马斯的房间里烧着炭火,托马斯把我的衣服剥去,替我换上了一件宽大的睡袍。然后让我躲在他的床上。

我茫然地睁着双眼,身体在慢慢变得暖和,但我的心头却在打颤。我知道我的眼中此刻带着惶惑和不安。我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对生的留恋。当我意识到自己也是个贪生怕死的人之后,我对自己充满厌恶。

“你为什么要死?你这么年轻。”托马斯说。

托马斯显得有些激动,他从床下拖出箱子。他拿出一叠照片,递给我。我不知道是什么东西,一看原来是韩国女人的裸照。我的头轰地一声,就像一颗炸弹在脑子里炸响,我于是什么也看不清,只看到血肉模糊的一堆。很久以后,我再次回忆那些图片,我才依稀记得那些光溜的大腿和胸脯,但它们是分离的,就好像我的神经系统分裂了,无法把它们合在一起。

“你为什么要死呢?你瞧瞧这些美人儿,生活是如此美好。”

我闭着眼睛,想,这个美国佬真他娘的是个下流坯。不知道他是从哪里弄来这些照片的,这个人一定糟蹋过不少朝鲜姑娘。我参战前,听老兵们说过,美国人的口袋里往往放着一些裸体女人照,要么是爱人的,要么是明星的。总之,美国人都很流氓。

托马斯见我闭着眼,愤怒地把照片摔到我的头上。我用手把这些照片挡了回去。托马斯像是很心疼他的照片,弯下高大的身躯,捡拾散落在地的照片。

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太下流了,你太太要是知道你这样,肯定饶不了你。”

托马斯露出天真的笑容,那双眼睛有着孩子般的纯真,他说:

“她只会更加爱我。”

托马斯的坦然,超出我的经验。我想,我如果藏着这样肮脏的东西,我一定不敢拿出来给人看,如果被人发现了,我一定会觉得无脸见人,羞愧难当的。但这个美国鬼子神定自若。他的态度刺痛了我,令我郁闷和愤怒。我不想再看见这个流氓。我从床上爬起来,披上自己的湿衣服,冲出了托马斯的房间。

“你这是干什么?你们那间屋子是多么冷啊。”托马斯在我身后说。

那些裸照一直停留在我的脑子里。我怎么驱赶都无法让它们在意识里消失。当天晚上,我没睡着,脑子里都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的整个身子像是沸腾了一般,既柔软又紧张。我想,我看来是中了资产阶级的毒了,我感到害怕。可我无力抵御它们。后来我就不抵抗了。我的心突然变得安详起来,我的身子也舒展开来。我像是落在温暖的水中,生命的感觉突然降临,泪水夺眶而出。

我的身体一直非常灼热。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睡着了还是失去了意识,有一些幻觉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有一种回家的感觉。

后来,我才知道那夜我烧得厉害,烧得我失去了知觉。等我醒来的时候,我躺在一间简陋的病房里。醒来的一刹那很奇妙,最初感到自己的身体没有重量,轻如鸿毛,四周光线强烈,后来,光线慢慢暗淡,我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沉重。一种无力的沉重。托马斯站在我的身边,他见我醒来,显得很高兴。他告诉我,我得了伤寒症。

“不过,你放心,医生已经给你注射了绿霉素。”托马斯说。

治疗伤寒是个漫长的过程。但我的体质好,恢复非常迅速。美国人不是人人都像托马斯那样好心肠。这是一个专门收治俘虏的治疗所,有时候一整天美国人都不来看我一下。托马斯倒每天来看我一次。他一来就摸我的额头,就好像他是个医生似的。

“我懂医。”托马斯说,“我父亲是个教会医生。”

我知道美国人相信上帝,他们的部队中也有教士。在一次行动中,我们还抓到过一个美国传教士。他胆子特别小,见到我们就把手举得老高,恨不得举到上帝那儿。头几乎埋到了土里。他说,他只是个教士,他反对战争。

也许是因为生病,我显得很软弱。我对托马斯也不再像以前那么讨厌了,有时候,也会同他聊聊家常。我问:

“你信上帝吗?”

托马斯摇摇头,他天真的眼里浮现一丝困惑。他说:

“不知道。”

“你呢?”他反问。

“不信。”

“我开始信的。我小的时候每个星期都要去教堂。我是我们那个教区的童子军成员,每周都去做义工。”托马斯说到这儿,停了一下,说,“后来,我就有点疑惑,我不怎么去教堂了。我父亲为此非常伤心。”

“你太太是干什么的?”我问。

托马斯见我问这个问题,一脸快活。他说:

“我太太很了不起,她是一位教授,是专门研究性的。”

听到托马斯说他的太太是研究性的,我的头大了。怪不得托马斯这么下流。我想,托马斯接下来肯定要说下流话了。我赶紧转移话题:

“我什么时候回难友们那里?”

“呆在这里不好吗?”

托马斯不知道我内心的隐秘。我怕难友们怀疑我。我回去时,他们一定会用奇怪的眼神看我。这种眼神会让我感到不舒服,令我感到我的清名在他们的眼神中已不复存在。

在病房呆了四天,我就回到难友们中间。我恢复得还可以,只是身体还有点虚弱。难友们去筑路的时候,我可以在规定的范围内活动。李自强很关心我。他经常从托马斯那里给我弄来一些可口的罐头。但我还是对他很不满。我听一个难友说,美国人曾专门培训过李自强,让他来管理我们。难友们中,只有李自强拥有一把刀子和一根棍子。当然他从来没用棍子打过一个难友。有人说,他可能已是美国人的奸细。这个我不太相信,我不相信他会出卖我们。经过这段日子的观察,我发现战俘营其实还是有很大的空间的,美国人根本不知道难友们在想什么,他们又听不懂中国话。托马斯这个白痴倒是听得懂一些,但他把他管着的战俘当成一群听话的绵羊。想起托马斯,我又想起那些裸照。

我想再看一看那些裸照。我上次没看清楚,头脑中模糊一堆。随着身体的恢复,那些图片又开始骚扰我了。那种模糊的印象令我有再看一次的渴望。我得看清楚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中途,托马斯回来了一趟。见到他,我的这种渴望变得更为强烈。我下了好大的决心和托马斯打招呼。

托马斯见我鬼鬼祟祟的样子,警惕地问我什么事。我说没什么事。托马斯不相信,他说你一定有事。我早已憋红了脸,支吾道:

“我想看看那些图片。”

托马斯一脸天真坏笑,他在我胸脯上狠狠打了一拳。他快活地去取箱子里的照片,一脸的满意,就好像他干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引诱我提出这个无耻的要求是他这段日子以来所取得的最大成就。

现在我看清楚了。我还没碰过女人。在入伍前,我喜欢过一个姑娘,她是一位护士,比我年纪大,我偷偷跟踪过她,但她一直不知道有人暗中喜欢她。除此之外,我没有任何经验。我努力控制自己的情绪,但我还是看得浑身发颤。托马斯在一旁得意地笑。我的脸羞得发烧,很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我回去的时候,托马斯要送我一张。但我拒绝接受。我一脸不以为然,我说:

“你以为我喜欢这种东西?我会干这种丑事?”

托马斯一脸的疑惑,就好像我是从地上突然钻出来的怪物。

我感到自己确实像怪物。因为我回到自己的屋里我就后悔了。我应该带一张来。那些图片有强烈的魔力,它们占据我的脑子。这回当然更清晰了。这清晰令我有不真实之感。我想看图,以验证自己的记忆。但我不会再向托马斯提这个要求了。那样的话,我真的成了资产阶级下流坯。

我确实下流。我竟然这么下流。我整日想着那事。我的身体充满欲念。我看到附近兵营里那几个美国妞,眼睛都会发直。这时候,我就在心里批判自己。我经常闭着眼坐在那里,口中念念有词,像一个打坐的和尚。难友们不知道我怎么了,不过他们对我的行为不感兴趣。我闭着眼睛,驱赶那些图像,口中骂的是我自己。我一遍一遍说:

“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你这个下流的东西。你这个下流的东西……”

有一天,托马斯碰到我,向我意味深长地眨眨眼,说:

“现在我放心了,我知道你不会自杀了。”

我和托马斯说话的时候,李自强总是微笑着看我们。我不喜欢这个人的笑。我虽然不认为他已变节,但我不喜欢这个人。他在托马斯面前点头哈腰的样子令我觉得丢脸。

托马斯说得对,我现在确实已经不想死了。我不想死了后,想起他救过我两次命,我就对他有些感激。他给了我两次生命啊。况且我得伤寒的时候,他这么关心我。

托马斯好像很喜欢我。干活的时候,他喜欢和我说说话。

有一天,筑路休息期间,托马斯来到我身边。这时,刚好有一群美国女兵走过。托马斯咽了一口口水,问:

“你还没同女人睡过吧?”

我的脸红了。

“你如果睡过女人,你就不会想到死了。”托马斯说。

那群女兵慢慢走远了,就像一群天鹅消失在天空中。托马斯显然感到遗憾。他突然回过头来,问我:

“他们说你打仗非常勇敢?”

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问这个问题。我没回答。

“我可不想杀人。”他耸耸肩,一脸自嘲,“所以,我管俘虏。”

我不可知否。

他好像对我满怀好奇。他认真地问:

“你杀过多少人?”

我杀过多少人自己都记不清楚了。我白了他一眼。

他吹起口哨,说:

“同我说说没关系,我又不会报复你,你已经是美军的俘虏,我们美军优待俘虏。”

美国兵都爱吹口哨。他们喜欢把自己搞得像个小流氓。他们以为这就是个性。我在心里冷笑。我问:

“你中国话说得很好,哪里学的?”

“我从小学中文,我父亲本来想让我去你们国家传教的。后来,我自己都困惑。再说,你们国家成了共产国家,也没了机会。”

我“噢”了一声。我想,美国人就是想麻醉中国人民的精神。

我心里对托马斯有了一些亲近感。我总是不自觉地观察托马斯。有一天,托马斯带那群美国女兵到他的房间。托马斯高兴得像一只得到主人食物的狗,全身的毛发都变得服帖,好像随时准备着主人的抚摸。我不知道托马斯是不是在给她们看他收藏的南韩女人的裸体照。他下流得如此光明正大,这一点令我羡慕。我做不到。我的下流是真下流。我只能批判自己。

凭良心说,托马斯待俘虏不错。因为修路消耗的体能很大,他经常向上面要求一些可口的食品给我们吃。大家也都很配合他,尽量把活干好。

对托马斯的好感令我不安。我知道我不该如此。我从来没想过会对一个美国鬼子、一个敌人有亲近感。我在托马斯面前从来没有笑脸,眼中依旧是那种对待阶级敌人的你死我活的凶狠。我不想让托马斯知道我感激他。不能让这个美国鬼子得意了。我们之间界线分明。

有一天,在筑路的时候,李自强来到我身边。他态度十分严肃。他假装干活,对我说:

“我观察你一段日子了。我已相信你。我有事同你商量。”

我不知道他在说什么。我看着他。我一直对李自强有点反感,这个人认为自己是俘虏们的头,当仁不让地配合托马斯管着我们,他干活时的积极劲儿令我看轻他,我觉得他好像想在俘虏营里待一辈子似的。他要同我商量事情,我感到很奇怪,我平时都不理睬他。

“我这样做是冒风险的,关系到这十九条生命。但我已信赖你。”他说。

我不知道他要说什么。没反应。他显然也在观察我。他想了想,又说:

“听说你是一个侦察兵?”

我是一个侦察兵。但我从来没说过自己的身份及部队的番号,我不知道他是从哪里打听来的。我很奇怪。

“我准备带同志们逃走。我需要你配合。”他说这话时,双眼变得十分锐利。

听到他的话,我的眼睛一亮。我多么希望自己能逃走,不做俘虏。如果到战争结束,我还关押在这里,那意味着俘虏这个名号会跟我一辈子。以后人们就会叫我俘虏。我的屈辱将是一辈子的事。他捕获了我眼中的光亮。满意地点点头。但一会儿,我眼中的光亮就暗淡了下来。我有点不相信他。我觉得根本是逃不走的。我们不知道自己的部队在什么地方,而这一带早已是美国人的地盘。但他看上去像是认真的。他见我没表示,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他说:

“跟我来一下。”

我跟他来到河边,和李自强站成一排,假装撒尿。李自强同我说出了他的计划。他说,他一直在找机会逃走。这事他没同难友们商量过。他认为机会不是没有。虽然我们筑路的四周都是岗哨,但美国人似乎已对我们放松了警惕。当然不能一下子全跑掉,得一个一个消失。李自强说,因为托马斯整天端着冲锋枪跟着我们,他是个最大的障碍。我们想要逃走的话,必须先把他杀了。

听了他的话,我有点吃惊,我看了他一眼。

他的眼光像刀子那样切割过来,我从未见过他的如此凶狠的眼光。他说:

“怎么?不对吗?”

“我们往哪逃?这里到处都是美国人和南韩人。”

“往北,就能找到我们的部队。”

“天这么冷,我们能活着找到部队吗?”

李自强的脸突然涨红了,他发火了:

“我难道就没想过会饿死、冻死?没想过会找不到部队?但这总比在这里当俘虏好。就是死也得闯一闯。”

我从来没见过李自强发过火。他的态度一向很和蔼的,像美国人的一条走狗。看来我看错了他。他的发火让我重新评估了他。我开始信任他。我说:

“好吧,我们干。”

这时,托马斯端着枪朝我们这里走来。他好像嗅到了一些异样的气味。李自强马上露出特有的媚笑,和托马斯打招呼。我则黑着脸走了。

李自强对托马斯说:

“这个傻瓜,现在还想着死。”

托马斯不信,他摇头说:

“不,不,不,不,不。他不会再去死了。他还没活够呢。”

李自强开始在难友们中间传播他的出逃计划。某种隐秘的希望在俘虏营里浮动,这使得空气中有了一种令人振奋的东西。每个人的脸看上去都有一种故作的平静。天地之间好像突然变得安静了,干活的时候,喧哗声少了,远处的枪炮声会变得特别刺耳。这份寂静令人不安。托马斯对现场气氛好像有所警觉,他开始认真地端着枪,观察我们的一举一动。李自强还像往常一样同托马斯开一些玩笑。

回到俘虏营,大家都不说话,各自安静地干自己的事,就好像大家都成了哑巴,就好像发出一点声音后,秘密就会被泄漏。这寂静令人沉重,令人喘不过气来。

我躺在床上。天已经完全黑了。俘虏营外面,美国人的探照灯在不停地扫射。当探照灯扫过群山时,群山被战火烤焦的黑色令人惊骇。自从李自强告诉我准备出逃的计划后,我的心已活动开了,我经常想起我的故乡,想起那个护士。如果我能活着回去,我一定要去找她,把她的衣服全剥去,要让她像那些裸照上的南韩女人一样,呈现在我的面前。这时,托马斯那些照片又在我的眼前晃动起来。

我听到身边有声音。原来李自强躺在了我的身边。我迅速把脑子里的图片驱赶掉。我的呼吸有点急促。“我得到消息,我们过几天就要转移到釜山战俘集中营。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机会了。”李自强说到这儿,停了一下,然后坚定地说,“不能再拖了,我们明天早上实施计划。”说完,他塞给我一把刀子,“明天,到了筑路工地,你想办法把托马斯杀了。其它事你不用管,我都安排好了。”李自强丢下刀子,就悄然移开了。我都还来不及反应过来,他说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失眠了。我整个晚上握着那把锋利的刀子。我当然已经明白我在这次行动中扮演的角色。夜很黑。朝鲜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要黑。我有点惊恐。因为,此刻我只要一想起托马斯,脑子里浮现的就是他微笑的天真模样。我无法想象托马斯的死亡,想起精力充沛的高大的托马斯将在我的刀子下结束生命,我感到不安。我很困惑。我是个杀过无数敌人的人,我不该这样啊。后来我想明白了,在战场中,我杀的那些人我并不认识,他们对我来说是抽象的,只是敌人。但托马斯就不同了,我已认识他。他同我想象中的敌人是如此不同,这个人虽然下流,但天性和善,思维简单,像一个没长大的孩子。可我明天就要杀了他。我觉得自己难以下手。

我对自己的怯懦感到困惑。我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怎么会变得毫无信念呢?怎么会变得是非不分、敌我不分呢?我真是辜负组织多来年来的培养和教育。面对这样一个任务,我的内心竟然充满了矛盾。我不能这样,也不该这样啊。我开始从另外一个角度去看待托马斯。他确实是一个流氓,是敌人。他来到朝鲜,不知糟蹋过多少朝鲜姑娘。我们出征前,看过一些新闻资料片。那资料片有一集专门讲美国大兵强奸朝鲜姑娘的事。那片子说,美国大兵在全世界各地到处驻军,驻军到哪里,强奸到哪里。驻在国的妇女经常受到美国大兵的骚扰。美国兵是多么不义。想起那些资料片中的场景,我心中的怒火就被激发了。托马斯在我眼里开始变得可恶起来。我开始把他想象成一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我走向托马斯。托马斯有一张阳光般的脸,他对我意味深长地笑着。他的笑充满了和平的气息。在我的感觉里,托马斯不像是军人,更像一个和平使者。我跟着他。我们俩有着十分暧昧的表情,就好像前面等着我们的是一张张令人敌血脉喷张的裸照。刀子就在我的棉衣里面。我的右手伸进棉衣,已紧握住它。我一直盯着他的心脏。我将把刀子插入托马斯的心脏。

可就在我举起刀子,向托马斯的胸膛刺去时,我听到一阵骚动。战俘营的大门突然打开了,早晨的光线从门框里射入进来。和光线进入的是五个美国兵,他们来到李自强面前,用枪对着李自强,叫他起来。一会儿,他们把李自强带走了。李自强被带走前,用锐利的怀疑的目光看了我一眼。我不知发生了什么。

我想,我没刺死托马斯,我刚才是在梦中。我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李自强的突然被抓,在难友们中间引起了不安。有人怀疑出现了叛徒。我发现早晨以来,很多人用怀疑的眼神打量我。这让我感到屈辱。不过,我确实为自己感到害羞。我竟然因为那仅仅是一个梦而如释重负。我对自己非常不满。我像一个罪人一样低着头,好像李自强被抓真是我告密的。这天,美国人没安排我们去筑路。也许他们正在审问李自强。战俘营里,难友们都没说话,刚刚燃起的希望瞬间就破灭了,这令他们感到气馁。他们一个个都无精打采的。

我感到自己正身处危险之中。我不断在心里盘算这次行动失败的后果。也许我会受牵连,他们会因此把我杀了。要是以前,我不会害怕,但现在我不想就此死去。我还要去故乡见我的小护士。我不知道谁是告密者,虽然战俘营只有十九名难友,但人心难测,谁是奸细你很难判断。我甚至想到奸细有可能是李自强本人。是李自强给我设置了陷阱。这样一想,我倒抽一口冷气。

难友们对我充满了敌意。很多人开始相信我就是叛徒了。我感到很难在这里呆下去了。我要么被美国人杀死,要么被难友杀死。我有这个预感。整整一天,我的右手都握着棉袄里的刀子。我双眼警觉,观察着周围的一举一动。大家在静静等待正在降临的风暴。

傍晚,送饭的南韩人把门打开时,我吓了一跳。南韩人的后面跟着两个端着枪的美国兵。两个美国兵的出现使气氛骤然紧张。往日只是南韩人送饭的。美国兵显得比平日要警觉。我以为他们要把我带走了。没有,他们仅仅是来送饭的。当时天已黑了,我看到兵营里的探照灯开始来回搜索着。我看到门外的黑暗。我看到了把守战俘营的哨所。哨所外更黑暗,但我知道哨所外的黑暗叫做自由。那黑暗在诱惑我。我的心狂跳起来。我甚至没想自己的心为什么狂跳,我已站了起来。我迅速靠近那个美国士兵,那两个美国兵警觉地看着我。他们开始本能地做准备。但还没等他们准备好,我的匕首已插入了他俩的心脏。我在侦察学校时学过如何快速出手,在敌人没反应时解决。那个南韩人见此情景,他把饭锅放在地上,无声地哭了。我怕他喊出声来,我的匕首又刺入他的胸膛。

大家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我会这么干。我自己也没想到。此刻他们的眼里有一种不知所措的神情。他们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干什么。想起他们以前投向我的怀疑的眼神,我感到委屈,我的眼睛突然湿润了。我说:

“我去把那个哨兵干掉,然后你们就跑吧,要是把我们送进釜山集中营,我们就再也回不到祖国了。”

我拿着匕首,向出逃必经的哨所潜伏过去。兵营的探照灯让我无处藏身。我匍匐在地上,向哨所靠近。我离那哨所越来越近了。我已经看见哨所值勤的美国大兵。这时,哨所的灯突然亮了,美国兵从里面走了出来。他一脸疑惑。他显然已经嗅到了一些不同寻常的气味。我躲藏起来。

那美国鬼子终于来到我面前,我从后面抱住他,迅速地扭断了他的脖子。然后夺走了他的枪。

我向身后的难友挥了挥手……

我是最后一个离开俘虏营的。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点想念托马斯。这个人救了我两次命啊。看来,我真的被资产阶级糖衣炮弹击中啦。

我来到托马斯的营房前。他的营房外布满了岗哨。但我还是想去看他一眼。我是从一个铁丝网的口子进去的。这要冒很大的风险。我当过侦察兵,这点困难我对付得了。就这样,我来到托马斯的窗口。房间里很黑,我什么也看不见。我想托马斯睡着了。我当然不能和他告别。我从地上拿起一块石头,在他的墙上写了几个字:

“再见了,托马斯。”

写完这几个字,我就跑了。我跑了一段路,听到美国兵的军营响起了警报声。我想,他们终于发现俘虏们跑了。我不知道托马斯该如何应对这个局面。

我越过河流,来到山林里。老实说,我不知道往哪里逃。我不知道我们的部队在哪里。我只是往北走,我知道我的家就在北方。想起自己不再是俘虏,我感到无比宽慰,俘虏这个词对我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耻辱啊。

我有点困了。我想,还是休息一下吧,我坐下来,把枪抱在怀里。我很快睡着了。在睡梦中,我还见到了那个小护士。梦里那个小护士没穿任何衣服。

我是被人弄醒的。醒来的时候,我很不耐烦。怎么可以搅了人家的好梦呢。但当我看到眼前的情景时,我惊呆了。托马斯正举枪对着我。我几乎是本能地迅速拿起怀里的枪,对准他。托马斯说:

“把枪放下,否则我会杀了你。”

我看到托马斯那双天真的眼中有少见的凶狠。一种准备杀人的凶狠。

我的心突然软了一下。他同我说过的,他之所以管俘虏是因为他不想杀人。他说杀了人他会受不了,会疯掉的。

托马斯很敏感,他一定看到了我眼中的柔软。他放松下来。他放下枪,对我说:

“请你把枪放下。跟我回去。不会有任何事。”

可就在这时,我扣动了扳机,把托马斯毙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突然扣动扳机。托马斯一脸惊愕地倒在我面前,他天真的双眼中充满了疑问。他带着满腔的疑问见他的上帝去了。

当我知道自己杀了托马斯后,令人奇怪的是我并没有不安,相反,我很快找到了自己,找到了自己的角色和身份。我是一名志愿军,是中国人民解放军——志愿军。一种前所未有的英雄气概和自豪感迅速在我的胸中扩展。我抬头望天。我得赶快离开这里,听到枪声,他们会追赶过来的。我无比鄙视地看了一眼托马斯,然后又狠狠地踢了他一脚,转身走了。我边走边骂:

“你这个美帝国主义走狗,资产阶级下流坯,我代表人民处决你。”

下部 忠诚

不被信任的感觉可不好受。他们开始要我回去,他们说,这是规定,像我这号人都得回国。我不愿意。我不能这样回去。他们已认定我做过俘虏,但我决不承认。我当然也不能以一个俘虏的身份回国,我不能承受这样的屈辱。我宁愿战死在战场,也不愿回去。

他们有点不耐烦。他们把我关了起来。他们不让我穿上志愿军军服。我不怨组织,这不是针对我个人的,这是我军的传统,你必须把一切向组织说清楚才能归队。是的,我失踪了整整三个月,我得把这三个月的所有一切讲清楚。

我了解我们的组织。组织是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交代的,组织更看重你的实际行动。我相信我对组织是忠诚的。但我能完全诚实地面对组织吗?我发现不能。我不会说南韩人要杀我时是那个美国人托马斯救了我,我也不会说我企图跳河自杀时还是那个美国人救了我,我更不会说托马斯在俘虏营里照顾我,并且给我看女人的裸照。这些都不能提。也不能提我偶尔浮现的对托马斯的感激。我甚至连在俘虏营里策反出逃并杀了托马斯这样称得上英雄行为的事都不能说,总之,我不能说出自己做了俘虏。我就说,这三个月,我历尽艰难,在寻找部队。

“有什么可以证明你所说的吗?”看管我的士兵一脸讥讽。我说话时,他经常挂着不以为然的笑容。

过了些日子,我就同管我的这小子有点熟了。他叫鲁小基,是个机灵的家伙。这样的人在部队是很能讨首长欢喜的。会察言观色吧。他虽然会给首长倒水倒茶,会拍首长的马屁,但也算不上讨人厌。

“听说你是侦察兵?”鲁小基问。

我听了后,眼睛放光。这说明组织在调查我。如果他们能了解我在原来部队的作为,组织也许会相信我。可是这小子接着说:

“听说你原来的部队全军覆灭了。美国人他娘的这阵子真是残忍,他们见一个杀一个,他们已不相信志愿军战士会投降。”

我猜度他话里的意思。也许他又在暗讽我成了美国人的俘虏。他说话很标准,字正腔圆,像个播音员。我不知道他是哪里人。

“你是北京人吗?”我问。

“不是。”他含糊地答道。

“那你是哪里人?”

“我?我们是同乡。”他有点不耐烦。

“可你一点口音也没有。不像我,说话大舌头。”

“你这个人怎么这么烦。我一听你的话就知道是我老乡。”他很快地讲了几句家乡话。

没错,他的家乡话讲得很地道。我现在确信这个家伙是我老乡了。我很久没听过乡音。乡音令我有一种流泪的感觉。这段日子我很脆弱。我对这个人有了亲近感。虽然这家伙在我面前挺骄傲的,有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兄弟,你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我继续同他讨近乎。

“你在向我探听情报吧?”他板着脸说。

“我知道组织在怀疑我,为什么别人都死了,只有我死里逃生。”我说。我猜想,组织也许在怀疑我替美国人做间谍。不过组织总有一天会了解我的忠诚。我愿意为国家捐躯。

“那倒是没有。”他停了一下,转换了话题,“你呢?家里有些什么人?”

“我父母很早就死了,我已记不起他们来了。我是奶奶养大的,她已七十多岁了。”其实我父母没死。我父亲是个乡村教师,为人耿直,经常有些不合时宜的言论。我母亲是个家庭妇女,没什么主见,家里的事我父亲说了算。

鲁小基低下头,像是在沉思着什么。我看到他的眼中有那么一丝同情。我想这个人其实并不坏,心肠挺好的。我得利用他这一点。我说:

“我父亲是被日本人杀死的。日本人进入我们村,杀了很多人,我父母被杀死了。”我想了想,又说,“我父亲死的时候,眼珠子都被挖了出来。”

鲁小基的眼圈就红了。他说:

“你奶奶谁在照顾?”

“她身体挺好的,硬朗着呢。”

“兄弟,你还是回去吧。”鲁小基说,“我们是老乡,我才劝劝你,你还是回去吧,照顾你奶奶去。”

“兄弟,我不能回去。我这样不清不白回去,脸都丢尽了,这样的话,我还不如死。”

我知道这样回去不会有好果子吃。我们村子里有一个人曾被日本人抓去筑路。他是个有学问的人,据说是位工程师。但日本人走后,他受尽了歧视。他还算不上汉奸呢。后来,有一天,他在自己的破屋里上吊自杀了。

我见过这个人吊在梁上的情形。这几天,我晚上经常梦见他。他四肢僵硬地睡在黑暗中。在梦中,他的头顶上有异样的光亮,显得狰狞恐怖。这光亮没有任何来历。后来,我发现那张伸着长长舌头的脸变成了我自己。我像是被什么东西勒住了一样,呼吸困难,我觉得自己就要窒息而死了。这时,我猛地醒了过来,我出了一身冷汗。在黑暗中,我喘着粗气,心儿狂跳不止,眼中有深深的恐惧。我感到自己软弱无比,从来没有过的软弱,我泪流满面,我强忍着,不发出任何声音。

也许是看在老乡的分上,鲁小基似乎对我客气起来。我想,他还算是个不错的人吧。

我不想留在这里。每天向组织汇报思想,会把人搞疯,我哪有那么多思想?我又不是思想家。我想上战场。我已向组织打了无数次报告,甚至写了血书。但上面一点反应也没有。

鲁小基偶尔也透露一些信息给我。有一天,他告诉我,他听说了我在当侦察兵的时候很勇敢,上面对我也挺欣赏。听了这样的话,我突然泪流满面,身体里面涌出一种无比巨大的幸福感。我以前很少流泪,男儿有泪不轻弹嘛,但这段日子,泪腺好像特别发达,经常一触即发。过去我要是伤心或委屈,我只是一个人偷偷地流,而现在我居然在鲁小基面前流泪。事后想想,我也够没出息的。

我平息后,不好意思地对鲁小基笑了笑。

“我明白你的委屈。”这段日子,鲁小基对我特别客气。

我去洗脸。屋子里很暗,天窗投下一束光线,投射在洗脸盆上,我看到了自己的脸。我的脸十分苍老,胡子杂乱堆在脸上。我看到我脸上委琐的表情。我几乎不认识自己了。我曾经是多么英武。很多人都这么说,说我穿上军装真是英气逼人。我不能再这样下去。

我回到鲁小基那儿,鲁小基的面容十分凝重。我想他心里面有事。

“兄弟,你好像有心事呢?”我试探地问。

“没有。”他本能地说。

“兄弟还是信不过我?还认为我是美国人派来的间谍?”

“那倒不是。我相信你。”

“是不是战事有点吃紧?”

我这么猜是有道理的。在没过鸭绿江前,我以为美帝国主义是他奶奶的纸老虎,而我军将会战无不胜,可现实是残酷的,不是美国人比我们勇敢,而是美国人装备好。

鲁小基想了想,说:

“不瞒你说,我们这支部队已被美国人拦腰斩断了。我们被美国人包围了。”

我倒吸了一口冷气。如果是这样的话,那我就可能再次成为美国人的俘虏。但这次决不能再这样了,这次我一定会先杀了自己的。我问:

“是整支部队吗?”

“据说有十万人。”

我还是吃惊不小。十万人呢。而上次,我们只是一个连被美国人包围。

“不过,美国人也不一定能把我们灭了。”鲁小基自言自语道。不知道他在安慰我还是在安慰他自己。

我看到天色暗下来。北朝鲜的傍晚来得特别早,过了五点,夜幕就开始降临了。山上的冰雪呈现暗蓝色的光芒,虽是战火连天的年代,但还是有一种人烟稀少的寒冷而孤单的感觉。我突然想起家乡。在国内,这会儿人们在干什么呢?我的眼前出前热气腾腾的小吃和锣鼓喧天的喜悦。这时候,我真的想回去。但想到回去后,我的人生将会黯然失色,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

“如果有什么突围分队,我愿意冲在最前面。请你向组织转告。”

也许是鲁小基不忍看我那种祈求目光,他没看我一眼,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天边,点了点头,走了。

我可以从关押的屋子里出来,到处走走了。也替炊事班做个帮手。我换上了志愿军军服,只是这军服没有徽标。

战事可能真的很吃紧。士兵和军官都行色匆匆的,他们不正眼瞧我一下。连炊事班的人也不同我说话。我像是一个局外人,仿佛这战争同我没有一点关系。我感到一点儿做人的尊严也没有。但总归比以前好一点儿。

鲁小基已不来看管我了。我不用再写思想汇报后,鲁小基就来得少了。

一天,我正在拆除一袋空降的食品。这是美国人误投到我军阵地的。罐头打开来后,牛肉的香味令人迷醉,我感到不但四周的空间被这香味占领,我的身体的所有部分都被占领。我多么想把这罐牛肉和自己的身体溶为一体。我想起在美国俘虏营里吃罐头牛排的情形,竟有一种恍若隔世之感。这时,鲁小基来到我面前,他叫我停下手中的工作,跟他走。

我来到鲁小基那儿。鲁小基给了我一套正式的军装,让我穿上。看到军装,我的眼圈就红了。我一时不敢相信,也不敢动它。在我的潜意识里,我已经排除了我还是一名中国人民解放军——志愿军。鲁小基把军装递给我,我有点不好意思。鲁小基温和地说,穿上吧。我就一脸腼腆地把原来的衣服脱下,然后穿上它。我对自己能穿上军装有点不太适应。我看了一眼鲁小基,我想知道鲁小基的反应。从他人的反应可以想见自己的形象。鲁小基显然对我很欣赏。他说,你是个漂亮的家伙,你以后会迷倒一大批女人。我笑了笑,自信了一点。

我猜不出组织的用意。我想组织也许对我有新的安排,不可能再让我去炊事班帮忙了。我渴望去前线献身,甚至有强烈的战死疆场的欲望。

“通过这段日子的考察,组织认为你是位好同志,让你先去俘虏营看管俘虏。”

我听了鲁小基的话后,感到很失望,那不是我希望的安排,我不希望留在后方。

还是鲁小基带我去战俘营的。这事虽不能令我感到满意,但总比呆在炊事班强。总得说来,我算是欣然前往的。

这个战俘营不大,关着九个美国大兵。其中有两个还是黑人。有两位志愿军管理着这个营地。一位姓严,年龄稍长,像是过了三十,脸色漆黑,脸上有些粗糙的颗粒,他的眼神冷漠,经常有不易察觉的刺人的光亮闪过。他应该是这个营地的负责人。另一位姓肖,有着一张娃娃脸,但也是整天板着个面孔。大概是职业需要,对付美国俘虏,你得在脸上摆点儿颜色。我很自然地把他们的表情搬到自己的脸上。

鲁小基先向老严谈了一下我的情况,然后再把我介绍给老严。老严伸出他那双大手,把我握住。根据以往的经验,我以为一个长着这样一双大手的人,手会很温热,但老严的手出奇地冷。

鲁小基走后,老严就带我去看俘虏。一路上,老严沉默不语。

我们一进去,俘虏们就都立正了。那情形像是士兵等待着首长的检阅。老严叫他们稍息。老严发现人数不对,突然问:

“托马斯呢?”

我听到这个名字吓了一跳。托—马—斯。我四处观察,看看有没有我熟识的人。一会儿,我嘲笑自己的慌张,美国人叫托马斯的多了去了,此托马斯非彼托马斯,我是自己吓自己。我认识的托马斯已被我毙了。

是肖战友接了话,他说:

“托马斯去茅坑了。”

老严开始向他们宣示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我猜他每回都要说一遍。他这个人平常不说话,但说这一套倒是滔滔不绝的。

这时候,一个人匆匆赶来了,站在俘虏的队伍中。见到他,我的心狂跳起来。是的,就是他,托马斯。我非常困惑,也很吃惊,这个人竟然没有死,他还活着,并且做了我军的俘虏。我的心不禁有些慌乱。托马斯这时也看见了我,他的目光既明亮,又有些害怕,就好像见到一头突然闯入的野兽,搞不清对人类是否友善。托马斯那阴影遍布的目光里像是在试探我,像是想同我打招呼。我板着脸,冷冷地盯着他,我不能因此而胆怯了。我假装不认识他。

老严像是看出了什么名堂,问:“你们认识?”

我赶紧用一种不容置疑的口吻说:“不认识。”

老严一直看着我,眼神里布满怀疑。一会儿,老严把那人叫到我面前,向我介绍:

“他叫托马斯,会说中国话,现在靠他帮忙管理这些美国人。”

我点点头。

老严叫那人回去站好队。然后,又开始训话:

“毛主席早就说过,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你们要老老实实呆着,不要搞阴谋诡计。一切侵略者注定都要失败的,因为正义在我们这里……”

从俘虏们那里出来,我的心情非常复杂。一方面,我对没有杀死托马斯有一种如释重负之感。老实说,我一枪毙了托马斯后,再也没有想起过他来。要处理的事情太多了,这事还来不及想。但见到他,那种复杂的心情就涌了上来。毕竟这个人救过我两次命啊,他没死在我手里,当然会给我一些安慰。但另一方面,在目前情况下,托马斯的出现令我非常害怕,我感到托马斯像是一枚埋在我身边的定时炸弹。托马斯又懂汉语,只要他说认识我,我做过俘虏的身份就会暴露,我会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永远不得翻身。

我发现,我已经闯入了一个危险密布的地方,随时有可能身败名裂。

我的工作就是随时听从老严的吩咐。老严说,今天让他们掏大粪去,我和肖战友就带着美国俘虏去总部掏大粪。老严说,今天洗军服,我俩就带着他们去河边洗。河水很冷,那些美国人经常冻得哇哇叫。有几个美国人手上已长满了冻疮。我隐约感觉到老严似乎信不过我,不给我同美国人单独接触的机会。肖战友几乎与我形影不离,像是在监视我。

我对俘虏非常残忍,他们一有不对,就会遭到我的殴打。我唯独不打托马斯。我这么做有多重考虑:第一,当然是为了震慑托马斯,好让他封嘴;第二,同我不被信任有关,我急于证明我比谁都仇恨敌人。我无缘无故殴打俘虏的时候,肖战友就会奇怪地看着我,但也没有制止我。

托马斯经常去老严那里,我不知道托马斯和老严说些什么。只要有组织就会有机密,即使这组织只有三个人。也许老严暗地里在调查我,也许是我多心。我注意观察肖战友的反应。肖战友和老严之间应该是有沟通的,如果老严握有对我不利的证据,老严也许会告诉肖战友。

我和肖战友也聊一些家常。但肖战友好像没什么兴趣,我问他哪个省的,他就回答,是湖南的。我问他家里几口人,他说四口。总之,他回答得标准而简约,从不多说一个字。他的反应看上去十分机械,表情木然,如果不是眼神有些光亮,我会认为他是一个白痴。我当然不能问老严和托马斯谈些什么,即使问也问不出什么,因为我猜得出肖战友的标准答案:谈工作。

我很焦虑,我得清除这个潜在的危险。然而我无法单独和托马斯在一起。

托马斯,这个单纯的美国人,即使成了一个俘虏,他的笑容依旧保持着往日的灿烂。他干最苦最累的活儿,穿着破烂的衣服。也许他的口袋里还藏着女人的裸体照,在夜晚,借着月光偷偷地看上几眼,以慰藉他的俘虏生涯。北朝鲜的月亮非常明亮,安静,在山头的云层中穿行。在无云的时候,月亮的华光照耀在这战地上,使周围的一切看起来像是停留在世前的某一刻,显得古老而安谧。在这样的月光下,那些我曾见过的照片上的裸女会呈现怎样的风骚呢?

托马斯能说会道。他和那些美国人用英语说说笑笑时,我会怀疑,他是不是在告诉他们,他认识我。也许他还在用尖刻的语言骂我是一个不耻之徒。他救我两次,可我恩将仇报,一枪毙了他。托马斯在说话时,那些美国俘虏一直笑嘻嘻地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就好像托马斯真的在讲述我与他的故事一样。托马斯是我的噩梦。

我突然气急败坏,冲过去踢了他们几脚,让他们闭嘴。

有一次,我们去总部搬运给养。在路上,托马斯尿急,他在老严点头后,由我押着去撒尿。他站在一悬崖边上,掏出他的家伙,愉快地撒起来。这时,我涌出了一个念头:我只要在后面推上一把,这个人就会坠入万丈深渊,这等于拆除了埋在我身边的定时炸弹,从此我就安全无虞了。托马斯即使在撒尿时,也有些孩子气,他吹着口哨,尿路不断改变,好像他正在画着一幅不存在的图画。念头既生,我一下子屏住了呼吸。念头是如此强烈,不容我多作思考,我就伸出了手。当我将要接触到托马斯的背部时,我停止了。我发现我无法置他于死地。我不能这样,这个人救过我两次命,我已杀过他一次,我不能不明不白杀他第二次了。我转过身,眼圈都红了,我大口大口地吸气。

托马斯好像并不知道自己的危险,他撒完尿,全身一个激灵,把家伙放入裤裆。这时,他看了我一眼。这是我第一次和托马斯单独面对。他的脸上顿时有了奇怪的表情。我的脸黑了下来,我假装并不认识他。我说:

“走吧,他们走远了。”

托马斯点点头。

“子弹击中我这儿。”托马斯指了指右胸口,他没有看我一眼,好像在对一个不存在的人说话,“我以为要死了……我后来被中国人抓了起来,他们把我救了过来。我很感谢中国人,真的……”

我开始并没吭声,后来我冷冷地说:

“当心你的舌头,我不认识你。”

托马斯相当聪明,说:“我知道,我不认识你,我从来没见过你。”

“算你命大。”我说。

托马斯突然站住了,他好像是从我的话中听出了玄机。他说:

“我不想死,只要让我活着,我什么都愿意干。”

我挺瞧不上这个美国人的。说出这么没出息的话。这样的人也许还是一把把他推下悬崖来得干脆。我就踢了他一脚,说:

“少废话。”

老严突然出现在我面前。原来他是在一块岩石边等着我们。他见到我们,脸上挂着古怪的笑容。他的那双眼睛,充满了怀疑的光芒。我被他看得极不舒服,我真想揍他一顿,给他一点颜色瞧瞧。老严对托马斯说:

“你快跑,追上他们。”

托马斯就屁颠颠地追了上去。

我和老严默默地走在山路上,谁也没有说话。但我感到我和老严之间紧张的气息。老严已经不相信我了,他已把我盯死了。这会儿,我就在他旁边,但我感到我和他之间似乎相隔遥远。我心情沉重,感到自己像是被什么东西包围着,压迫着。我当然知道是什么东西压迫着我,是不被信任的目光。我以为他们最终会信任我,我都已穿上了军装,但我还是不被信任。

走了好一阵子,他才开口问:

“你们刚才讲什么?”

“他说是志愿军救了他的命,他对志愿军相当感激。”

“是吗?”老严意有所指地说,“你们好像挺熟的?”

我没理睬这个人。加快步子,独自向前。

事后,我非常后悔我没有把托马斯推入悬崖。因为那以后,事情似乎变得严峻起来。老严经常把托马斯叫去。有一次,肖战友对我说,托马斯以前是美国俘虏营的军官。他很少同我讲俘虏的事,我就格外警觉。我说,是吗?

老严有一天把我叫去,问我这失踪的三个月是怎么生活的。我说,见什么吃什么。什么都吃,连死老鼠都吃。老严说,噢,是这样。我说,我是受过野战训练的,只要没被击中要害就能活下来。

我知道老严还是没有信任我。我甚至觉得,在他心里已认定了我同托马斯有关系了,他认定我在这三个月中,已变了节,投靠了美国人。也许是我多心了。但目前的处境让我不能不留点儿心眼。

也许是为了解除老严的怀疑,有一天,我主动向肖战友说起我被俘前的那次战争,我们整个连都被包围了,通信中断。我受命前去请求大部队的支援,所以我逃了出来。我说,我其实不愿意在这里看管俘虏,我想去前线。

肖战友好像对我的话没兴趣。他没头没脑地对我说:

“我们已经被包围了。四周都是南韩人和美国兵。”

对此,我却一点不关心。我渴望和美国人正面接触,来个你死我活。要解决目前的困境,我只能这样。如果面对敌人,我的命运只能是两种:要么成为一个英雄,要么战死成仁。我说:

“你什么打算?”

“我不会做一个俘虏。”他冷冷地说。

我和肖战友说话时,天色已晚,四周暗了下来。树林暗影浮动。傍晚的气息使眼前严酷的战争显得有点不真实,好像我一直置身于世外。这令我有点伤感。

我和肖战友说这些时,内心充斥着巨大的不平。我敢保证,我比谁都勇敢,比谁都忠诚,但现在就是像肖战友这样的白痴都要怀疑我,我都要看他的脸色。我告诉自己,我必须经受住这个考验,把一切耻辱洗涮干净。

有一天,老严把我叫去。我进去时,发现托马斯老老实实坐在老严那张简易写字桌前面,他双脚并拢,搓着手,那双天真的眼里面带着惊恐。我吓了一跳。我不知道老严为何把我叫过来,难道他从托马斯的嘴里审问到了什么?我当然不能把我的担心表露出来。我也没问老严找我何事。我现在很少说话。老严的话也少,但我知道他会先开口的,是他找我来的。这次老严倒是很热情,站起来,把他的位置让给我,说:

“你来审审他,我看他支支吾吾的,一定还有料。”

我硬着头皮坐到椅子上。我得面对这个场景。我把目光刺向托马斯。能问些什么呢?我对托马斯太了解了。但我必须要问。

“你在美军哪支部队?”

“我在美军水原战俘营工作。”

“你虐待过中国俘虏吗?”

“没有。”

“骗人。”

“别的士兵有。他们叫中国人在营地跑步,不让他们停下来,直到他们脱水晕过去。”

“你一个管俘虏的怎么会被抓的?”

“因为俘虏策反跑了。我是去追赶那些逃跑的俘虏时被抓的。”

……

我审问的时候,老严在一旁打瞌睡,但我知道他一直仔细倾听着,不会放过任何细节。

我从老严那里出去时,浑身都是冷汗。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刚才的审问令人窒息。那不是在审托马斯,而是在审我自己。我真是怕一不小心出什么漏子。即使现在,我已做了几次深呼吸,依旧感到胸闷。我很软弱,我甚至想到我应该把一切同组织交代清楚,包括和托马斯的关系,包括我向托马斯索取女人的裸照,包括我的阶级立场问题,但我马上否定了自己这个想法。这样做等于把自己打入地狱,如果说了,组织就不会再信任我了,我就会像那个给日本人筑铁路的工程师一样只有上吊的份了。

俘虏出去干活时都要在脸上做记号。在他们的脸上或衣服上打一个红×。这工作一直我在做。我像对待那些将要送到屠宰场的牲口一样,打×。轮到托马斯时,我在托马斯的嘴上打了一个大大的×。这我昨晚上想好了的,我得想些办法警告托马斯,让他永远永远地闭嘴。我打完×,老严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但他什么也没说。

老严又把我叫去审问托马斯。这已经是第四次了。我的问话在向危险的方向前进。

“听说你被捕时受伤了?”

“是的。”

“怎么伤的?”

“一个逃亡的俘虏……不,不,是一个逃亡的中国志原军打了我一枪?”

“是谁组织策反的,你知道吗?”

“不知道。”

“我想你也不知道,如果你知道就不会策反成功了。”

“是的。你说得对。”

“如果现在你见到那些俘虏你还能认出来吗?”

“能。不过中国人的脸都差不多,也不一定。”说到这儿,托马斯笑了。“比如我觉得你很眼熟,但实际上我不认识你。”

听了这话,我吓得不知如何审问下去。我的目光盯着托马斯的上衣口袋。他还穿着美国军服。他被捕时,我军已把他的全身搜了个遍,他的口袋应该没什么东西了。可我太了解托马斯了,你把他所有的东西搜了去,他无所谓,但他会把裸照藏好,藏在胸口。我也是一时失控,冲了过去,抓起他的前胸,撕开他的衣服,那裸照就弹了出来。我捡起裸照,冷笑道:

“这个美国人天生就是下流坯。”

我这么做是愚蠢的,这只能让我更危险。我觉得再这样下去,老严总有一天会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肖战友有一天对我说,老严以前是地下工作者,搞情报的。他警惕性高,什么事情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肖战友这么说时虽然依旧面无表情,但是我的心直发虚。

我总感到背后有一双不信任的目光。这目光现在好像无处不在,像刀子一样闪闪发亮,因为这目光,我经常觉得现在已经没有黑夜,我的一切都是裸露的,无处藏身。

我晚上老是做同一个梦,我总是梦见托马斯那张有时候能说会道有时候又笨嘴笨舌的大嘴巴。在梦里,这张嘴像鳄鱼嘴那么大,是真正的血盆大口。我对这张嘴巴充满了恐惧。我多么希望托马斯的脸上没有嘴巴。或者托马斯成为一个不能发出任何声音的哑巴。似乎只有那样我才是安全的。当我从噩梦中醒来的时候,对这个美国人充满了愤恨。就是这个人让我度日如年的。我真是后悔,我当时没把他推下悬崖。

美国人虽然被囚禁着,但他们天性乐观,只要待他们稍宽松一点,他们就喜欢说说笑笑。他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就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经常还哄堂大笑。我猜那些玩笑同性有关,因为他们老说“发格”。我呆在美国战俘营时知道这个在他们口中出现频率最高的词是什么意思了。美国俘虏老是“发格、发格”的,让老严很烦。他发布了一条指示,规定从即日起这些美国人不得讲英文。老严的指示让美国俘虏很吃惊,他们的脸上布满了无辜的表情。美国人向老严抗议。美国人抗议的时候,肖战友推了推枪膛。他把子弹推入枪膛时,机械发出响亮的声音。这声音吓着了这些战俘,他们都沉寂下来,脸上布满了恐惧。这以后,他们就不再相互说英语了。

老严对他们开设了中文课。这个任务交给托马斯。老严对美国人训话:

“好好吧咱们的话学会了,以后只能用中文说。”

托马斯教他们中文的时候,我和肖战友就背着枪在门外站岗。

我是怀着一种绝望的心情看着他们学中文的。我真的希望这里没一个人会说中文,那个托马斯最好是一个哑巴。

如果托马斯真的给他们讲了我的什么话,那么,等他们学会中文,身边的定时炸弹不是一个,而是九个。我倒吸了一口冷气。

我得想点办法。也许我应该把托马斯杀了,或者我应该赶快离开这个地方。

战争越来越严酷。有消息传来,美国女兵在污辱中国战俘。有一些照片被帝国主义媒体披露了了出来,照片上志愿军俘虏光着身子,在被逼做各种性交动作。还有更恶劣的,就是美国人强迫中国俘虏同牲畜性交。旁边的美国女兵和男兵都在狂笑。这些照片让军队对美国人充满了仇恨。管理战俘的我军士兵自己没动手,叫来一些北朝鲜人,叫他们对付美国俘虏。鲁小基带着首长的指示来到俘虏营。鲁小基强调我军优待俘虏的政策。

但愤怒是可以传染的。愤怒也传染到了我们这里。肖战友开始折磨美国人。他先把那些美军污辱我军俘虏的照片贴到墙上,然后拿着鞭子,在屋子里踱步。那些美国人看到照片,都脸色苍白。他们知道自己必将遭受到也许是致命的报复。

肖战友像疯子一样抽打着美国人。他原本没有表情的脸完全扭曲变形。我能理解肖战友,这种仇恨是真实的刻骨的。我有这种体验。我所在的连队第一次出现死亡的时候,我眼看着我的战友被美国人的流弹击中后死去了,那时我胸中涌出的仇恨势不可挡,我真的想马上冲过去把他娘的美国人都杀个干净。肖战友鞭子挥过,美国人的脸上、身上、手臂上都出现了血痕。

一会儿,肖战友就累了,他气喘吁吁地擦着汗,把鞭子掷给我,说:

“你去收拾那个人吧,那个人我给你留着。”

他所说的那个人就是托马斯。他刚才没打托马斯一鞭子。我明白他的用意。

我把鞭子掷了。我冷冷地站起来,向托马斯走去。托马斯大概看到了我眼中的杀机,他后退着求饶。不要,不要。我当然不为所动。也许我早已等着这样的时机了。我甚至连想都没好好想,像是完全出于本能。我从腰间抽出刀子,逼向托马斯。托马斯再无退路。我掐住托马斯的脖子。一会儿,他的舌头就伸了出来,我迅速揪住托马斯的舌头,然后把它割了去。我的一系列动作非常娴熟。我曾是一个侦察兵,干这种事训练有素。舌头割去,血流喷射,我的脸被染得通红,成了一个血人。我抹了一把脸,我的双手沾满血液。老严和肖战友没料到我会这么干,他俩完全惊呆了。我看到肖战友甚至颤抖起来。托马斯像一条鱼一样在地上蹦跳,撕着嗓子喊叫,但他再也说不出一句话了。我掷了刀子,走出俘虏营。

我难以平静。我双脚打颤,浑身无力,就像我脚下的路被抽空了,我浮在半空之中。没走多少路,我就呕吐起来。

这之后,我一直不敢见到托马斯。我在有意回避他。即使见到他,我也不会向他看一眼。现在,我安全了,但我内心却再也难以平复,我已难以把托马斯当成一个美国鬼子,当成我的敌人。我太熟悉这个人了,我已把他当成我生活中的一员,就像是一个邻居。我因此感到难过。

我开始照顾托马斯。干重活的时候,我偶尔会帮帮他。送饭时,我会给他加点儿菜什么的。我军的条件比较恶劣,伙食差,我见托马斯狼吞虎咽的。这时候,托马斯看上去像条受惊的狗,对我又感激又害怕。

战事越来越吃紧。我们所在的山头被包围了。老严告诉我,我军可能失守,也可能全军覆没。

我爬上山顶,察看周围的状况。危险比想象得要严重。头顶上都是密密麻麻的美国飞机。飞机发出令人讨厌的声音,就好像这个山头是一堆巨大的狗屎,而这些飞机是一群可恶的苍蝇。南韩士兵完全包围了我们。他们正在包抄我们。

老严和肖战友似乎再没心思看管这些俘虏了。他们把俘虏营里的事交给了我,投入了战斗。美国士兵对外面的情况浑然不觉。他们在恐惧解除的时候,基本上是自得其乐的。有时候开心起来就像孩子。他们发明了一种游戏,他们是用稚嫩的中文玩的,说出五官的名字,然后用动作比划出来。他们玩得挺投入的。我感到奇怪,外面是严酷的战争,而这里像一个超级幼儿园。

枪炮声越来越近了。一些炮弹就在附近爆炸。俘虏营一下子安静下来,那些美国人一个个面露惊恐之色,他们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我把俘虏营关死,到外面察看。到处都是炮火。这座山头已光秃秃的了,除了石头和焦土,没有一棵活着的树或草。战壕里,我军士兵状况非常惨烈,遍地都是尸体。

根据我上次的经验,我明白,我们跑不了啦。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失守,所有的人都会死去,不死去的就会成为俘虏。我准备死去了。我不会再做一次俘虏的。

我来到俘虏营,开始做临死前的准备。我要做一个英雄。也许多年后人们会发现我的英雄业绩。我得做得尽善尽美,好让他们传颂,就像人们在传颂狼牙山五壮士一样。

我要先杀了这些美国人。这是我首先涌出的念头。

俘虏营的后面就是老严、肖战友和我休息的地方。那里有一个暗口,可以观察营里面的一切。营里的门都关死了,要杀了这些美国人轻而易举。他们这会儿还在玩游戏。美国人对自己成了俘虏没有任何羞耻感,给人的感觉好像他们拜不得成为一个俘虏,所以他们被抓后反而放松下来。我非常瞧不上他们这一点。这样的部队怎么能打胜仗呢。他们玩游戏还特别较真儿,经常为一点点小事争得面红耳赤。现在,我要把这些垃圾送到天堂上去了。

我不紧不慢地推上子弹,开始向他们射击。当一个人的脑袋突然开花的时候,那些俘虏惊呆了,然后乱成一团。我继续射击。我的枪法是多么准,弹无虚发。可是,我这么一个神枪手,却英雄无用武之地,让我看管这些令人厌烦的俘虏。这世道,真是不公平。我把这些日子压抑的愤怒都发泄到他们身上。一会儿,营里躺满了尸体,只有托马斯活着。但托马斯已经吓傻了。

我把托马斯叫出来。托马斯揣摩不出我会怎样对待他。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他在求我。他已说不出话,但我懂他的意思,他不想死。他给我看他妻子的照片,我曾经看过的。我知道他的意思,他不想死,他的妻子还在等他。他说着就哭了,哭得像一个孩子似的。我说,托马斯,你别哭,我不会杀你。托马斯吃惊地抬起头来,表情显得既疑惑又脆弱,显然他没有完全相信我。我说,托马斯,谢谢你曾救了我,你跑吧,四周都是你们的人,你只要跑,你就会有救。托马斯似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好一会儿,等他反应过来,就从地上爬起来,逃跑。他是倒退着逃跑的,他怕我一枪毙了他。他始终对我不放心,我想在他眼里,我一定是个变化无常的魔鬼。后来,他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像一块石头一样向山下滚去。

我知道接下来应该干什么。一切早已了然于胸。我开始捆绑炸药。一会儿,我的身体上挂满了炸药。我的手中还握着一根爆破筒。

战场突然安静下来。也许我军的士兵全部战死了,也许只是我的幻觉。大概是幻觉,其实四周依然充满了枪声和爆炸声。安静是从我的身体里面渗透出来的。那是临死前的宁静。是的,我对死亡没有任何恐惧,有的只有宁静。

敌人像蚂蚁一样聚集,他们向我靠近。我坐在那里,脸上挂着安详的笑容。我等着他们完全靠近,然后,我会站起来,拉响身上的炸药和爆破筒,把自己和敌人送进天堂。

原载《当代作家评论》2005年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