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白马湖之冬

夏丏尊

在我过去四十余年的生涯中，冬的情味尝得最深刻的，要算十年前初移居白马湖的时候了。十年以来，白马湖已成了一个小村落，当我移居的时候，还是一片荒野。春晖中学的新建筑巍然矗立于湖的那一面，湖的这一面的山脚下是小小的几间新平屋，住着我和刘君心如两家。此外两三里内没有人烟。一家人于阴历十一月下旬从热闹的杭州移居这荒凉的山野，宛如投身于极带中。

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有的，呼呼作响，好像虎吼。屋宇虽系新建，构造却极粗率，风从门窗隙缝中来，分外尖削，把门缝窗隙厚厚地用纸糊了，椽缝中却仍有透入。风刮得厉害的时候，天未夜就把大门关上，全家吃毕夜饭即睡入被窝里，静听寒风的怒号，湖水的澎湃。靠山的小后轩，算是我的书斋，在全屋子中风最少的一间，我常把头上的罗宋帽拉得低低地，在洋灯下工作至夜深。松涛如吼，霜月当窗，饥鼠吱吱在承尘上奔窜。我于这种时候深感到萧瑟的诗趣，常独自拨划着炉灰，不肯就睡，把自己拟诸山水画中的人物，作种种幽邈的遐想。

现在白马湖到处都是树木了，当时尚一株树木都未种。月亮与太阳都是整个儿的，从上山起直要照到下山为止。太阳好的时候，只要不刮风，那真和暖得不像冬天。一家人都坐在庭间曝日，甚至于吃午饭也在屋外，像夏天的晚饭一样。日光晒到哪里，就把椅凳移到哪里，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地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把门关上。在平常的日子，风来大概在下午快要傍晚的时候，半夜即息。至于大风寒，那是整日夜狂吼，要二三日才止的。

最严寒的几天，泥地看去惨白如水门汀，山色冻得发紫而黯，湖波泛深蓝色。

下雪原是我所不憎厌的，下雪的日子，室内分外明亮，晚上差不多不用燃灯。远山积雪足供半个月的观看，举头即可从窗中望见。可是究竟是南方，每冬下雪不过一二次。我在那里所日常领略的冬的情味，几乎都从风来。白马湖的所以多风，可以说有着地理上的原因。那里环湖都是山，而北首却有一个半里阔的空隙，好似故意张了袋口欢迎风来的样子。白马湖的山水和普通的风景地相差不远，唯有风却与别的地方不同。风的多和大，凡是到过那里的人都知道的，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有重要的因素，而白马湖的风尤其特别。

现在，一家僦居上海多日了，偶然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风声，大家就要提起白马湖来，说“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

【鉴赏】夏丏尊（1886—1946）字勉旃，浙江上虞县人。

教育家、翻译家、散文家。著有《文艺论ABC》《生活与文学》，散文集《平屋杂文》；译著有《社会主义进化论》等。

《白马湖之冬》这篇散文是夏丏尊先生的名作这一，它带有浓厚的抒情色彩，有别于以往的写景散文，给人以无限遐想。

文章取材角度就非常新颖，作者不写白马湖的春、夏、秋、三季，偏偏选用万物萧瑟的冬天入手。同时描写冬天并非是从常见的景致入手，而是借助于风，因为作者看来“风在冬季的感觉中，自古占有重要的因素。”这样白马湖的冬天就写活了，毫无生冷晦涩之感。

作者首先告诉我们“那里的风，差不多日日都有的”，这说明了白马湖的风多，同时我们从侧面可以了解到这里的景致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只有风却是独树一帜、与众不同的。

这里的风“呼呼作响，好像虎吼”生动传神地描写了风力的强劲，同样也写出了作者对白马湖的风的敬畏之情。

我们再看“风刮得厉害的时候……静听寒风的怒号”，这句话赋予无形的风以有形的生命，给人留下难以磨灭的印象，在作者的心中，白马湖的风也是有个性的，同时也寄托了作者的一点美好期望。此时作者并没有睡去，作者一个人独坐在煤油灯下，用心聆听着冬夜的天籁之音。房外的劲风与房内的独坐的作者形成了一幅“皓月当空，松涛如吼”的水墨画，在这幅画里，有静有动，交相辉映，给人以纯粹的美感。

我们在赞叹之余，是否发现作者那份怡然自得的心境，能在孤寂的冬夜独自拨炉灰，不肯就睡……，作种种幽邈的遐想，这是何等的静谧和安详！作者并没有到此止笔，他又写到那无风的晴空丽日，当作者正要享受一下无风的景像时，“忽然寒风来了，只好逃难似的各自带了椅凳逃入室中，急急地把门关上”，正是这种对比手法，将作者对风的感受抒发得淋漓尽致。接着作者又以极其精练的手笔为我们描绘了同样饱受寒风“摧残”的大地，山、湖的形象，这些形象同样生动而传神，使我们明白了阳光是公平的，它普照万物；同样寒风也是公平的，它吹遍了白马湖的每一个角落。而白马湖的一切都领略了它的风采。

作者搬家入住上海以后，便不能听到白马湖的风声了，但在作者的潜意识里，白马湖的风寄托着自己远离城市喧嚣、寻觅宁静生活的一份向往和追求，也表达了作者对城市动荡、嘈杂生活的厌恶之情。

这样美好的愿望同严酷的现实实在是矛盾极了，作者感受到了几许惆怅和落寞。“白马湖不知今夜又刮得怎样厉害哩”，这句结尾把作者对白马湖的怀念之情表现得十分真切和感人，也给我们留下了想象的余地。

总体上说，夏丏尊先生的《白马湖之冬》是散文中的珍品，他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寥寥数笔就给我们展示出白马湖风的魅力，白马湖的风是强劲的，白马湖的风是温柔的，而懂得欣赏的白马湖风的人是幸福的。其实如果我们拥有作者那份淡泊乐观的心境，那么寒风抽打在我们的脸上，我们也安之若素，相反我们拥有的是躁动不安的心境，即使我们沐浴在春风之中，也会觉得周身寒冷！

（杨晓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