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先农坛

许地山

曾经一度繁华过底香厂，现在剩下些破烂不堪的房子，偶尔经过，只见大兵们在广场上练国技。望南再走，排地摊底犹如往日，只是好东西越来越少，到处都看见外国来底空酒瓶，香水樽，胭脂盒，乃至簇新的东洋磁器，估衣摊上的不入时底衣服，“一块八”、“两块四”叫卖底伙计连翻带地兜揽，买主没有，看主却是很多。

在一条凹凸得格别底马路上走，不觉进了先农坛底地界。从前在坛里惟一新建筑，“四面钟”，如今只剩一座空洞的高台，四围的柏树早已变成富人们底棺材或家私了。东边一座礼拜寺是新的。球场上还有人在那里练习。绵羊三五群，遍地披着枯黄的草根。风稍微一动，尘土便随着飞起，可惜颜色太坏，若是雪白或朱红，岂不是很好的国货化妆材料？

到坛北门，照例买票进去。古柏依旧，茶座全空。大兵们住在大殿里，很好看底门窗，都被拆作柴火烧了。希望北平市游览区划定以后，可以有一笔大款来修理。北平底旧建筑，渐次少了，房主不断地卖折货。像最近的定王府，原是明朝胡大海底府邸，论起建筑的年代足有五百多年。假若政府有心保存北平古物，决不致于让市民随意拆毁。拆一间是少一间。现在坛里，大兵拆起公有建筑来了。爱国得先从爱惜公共的产业做起，得先从爱惜历史的陈迹做起。

观耕台上坐着一男一女，正在密谈，心情的热真能抵御环境底冷。桃树柳树都脱掉叶衣，做三冬底长眠，风摇鸟唤，都不听见。

雩坛边的鹿，伶俐的眼睛暸望着过路底人。游客本来有三两个，它们见了格外相亲。在那么空旷的园囿，本不必栏着它们，只要四围开上七八尺深底沟，斜削沟的里壁，使当中成一个圆丘，鹿放在当中，虽没遮栏也跳不上来。这样，园景必定优美得多。星云坛比岳渎坛更破烂不堪。干蒿败艾，满布在砖缝瓦罅之间，拂人衣裾，便发出一种清越的香味。老松在夕阳底下默然站着。人说它像盘旋的虬龙，我说它像开屏的孔雀，一颗一颗底松球，衬着暗绿的针叶，远望着更像得很。松是中国人底理想性格，画家没有不喜欢画它。

孔子说它后凋还是曲了它，应当说它不凋才对。英国人对于橡树底情感就和中国对于松树底一样。中国人爱松并不尽是因为它长寿，乃是因它当飘风飞雪底时节能够站得住，生机不断，可发荣底时间一到，便又青绿起来。人对着松树是不会失望的，它能给人一种兴奋，虽然树上留着许多枯枝丫，看来越发增加它底壮美。就是枯死，也不像别的树木等闲地倒下来。千年百年是那么立着，藤萝缠它，薜荔粘它，都不怕，反而使它更优越更秀丽。古人说松籁好听得像龙吟。龙吟我们没有听过，可是它所发出底逸韵，真能使人忘掉名利，动出尘底想头。可是要记得这样的声音，决不是一寸一尺底小松所能发出，非要经得百千年底磨练，受过风霜或者吃过斧斤底亏，能够立得定以后，是做不到的。所以当年壮底时候，应学松柏底抵抗力，忍耐力，和增进力，到年衰的时候，也不妨送出清越的籁。

对着松树坐了半天。金黄色的霞光已经收了。不免离开雩坛直出大门。门外前几年挖的战壕，还没填满。羊群领着我向着归路。道边放着一担菊花，卖花人站在一家门口与那淡妆底女郎讲价，不提防担里底黄花教羊吃了几棵。那人索性将两棵带泥丸底菊花向羊群猛掷过去，口里骂“你等死的羊孙子！”，可也没奈何。

吃剩底花散布在道上，也教车轮辗碎了。

【鉴赏】

我们都知道散文一般都注重“形散而神不散”的，看似松散的结构却能突出文章的主旨。

《先农坛》这篇散文看似比较散乱，实际上作者用夹叙夹议的手法抒发了自己心中真实的感受，发人深省，给人以无限的情思。

文章开头作者先描写了先农坛附近的景象，“曾经一度繁华底香厂，现在剩下些破烂不堪的房子”，“繁荣”与“破烂不堪”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同时我们也感受到了作者的忧伤之情，这为全文立下了总的基调。接着作者再写先农坛附近“热闹”的景象，尤其是描绘诸多的外国商品，更形象地说明了外国商品的疯狂入侵，从而造成了我们市场的“繁荣”。从这里我们看到作者的忧愤之情跃然纸上，作者为国运的衰败而叹息不已。

作者又用洗练的笔触，向我们展示了先农坛地界的真实景象，“四面钟如今只剩一座空洞的高台，四围的柏树早已变成富人们底棺材或家私了，遍地披着枯黄的草根，尘土飞扬。”

这段话既与开头相呼应，又增添了我们对先农坛衰败的真实印象，有很强的直感观。

作者接下来又写到茶座间的萧条，国民党士兵的军纪败坏，以至于连“大殿的门窗都当柴火烧了”，还有市民的随意拆毁，同时也反映了国民党政府对于文物古迹保护工作的不重视，“假若政府有心保存北平古物，决不至于市民随意拆毁”，这句话就是很好的体现。

还有“爱国得先从爱惜公共的产业做起，得先从爱惜历史的陈迹做起”，这句话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强烈深厚的爱国主义感情。这段议论可谓“字字珠玑”，起到了震撼人心的效果。

作者又描写了观耕台，星云坛，岳渎坛更加破败不堪的景象。作者写道：

“星云坛比岳渎坛更加破败不堪。干蒿败艾，满布在砖缝瓦罅之间，拂人衣裾，便发出一种清越的香味”。

这段话又一次照应了文章开头。作者此刻的心情按理说应该是沮丧到了极点，但是作者没有，他从松身上找到了新的希望。作者认为“松是中国人底理想性格”，因为“它当飘风飞雪底时节能够站得住，生机不断，可发荣时间一到，便又青绿起来。”

当然我们对于松树的品格了解甚多，诸如我们学习过陈毅元帅的诗：

“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要知松高洁，待到雪化时”。

松还是“岁寒三友”之一。

作者的目的并不是让我们只是知晓松树的好品行，而是让我们也能拥有松树的好品行。作者这样写道：“它能给人一种兴奋；它所发出底逸韵，真能使人忘掉名利，动出世底想头；当年壮底时候，应学松柏底抵抗力，忍耐力，和增进力，到年衰的时候，也不妨送出清越的籁”。这段议论恰当定位了松树的品行，也值得我们去深刻地思考，我们都能像松树一样有副好品行，那么国家决不会灭亡，还有重生的希望。

总体上说，作者以先农坛这一具体意象，含蓄而深刻地表达了作者的忧国之情，但是作者的高明之处在于，他把自己的感情隐藏在这些具体意象的描写中，让我们自己去思考，自己去挖掘。另外值得注意的是，作者运用象征、比喻的手法，以先农坛的衰败来反映我们衰败的国家现实，值得我们在以后写作中学习和借鉴。

刘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