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杭江之秋

傅东华

从前谢灵运游山,“伐木取径,……从者数百人”,以致被人疑为山贼。现在人在火车上看风景,虽不至像康乐公那样杀风景,但在那种主张策杖独步而将自己也装进去做山水人物的诗人们,总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有伤风雅的。

不过,我们如果暂时不谈风雅,那末觉得火车上看风景也有一种特别的风味。

风景本是静物,坐在火车上看就变动的了。步行的风景游览家,无论怎样把自己当做一具摇头摄影器,他的视域能有多阔呢?又无论他怎样健步,无论视察点移得怎样多,他目前的景象总不过有限几套。若在火车上看,那风景就会移步换形,供给你一套连续不断的不同景象,使你在数小时之内就能获得数百里风景的轮廓。

“火车风景”(如果许我铸造一个名词的话)就是活动的影片,就是一部以自然美做题材的小说,它是有情节的,有布局的——有开场,有Climax也有大团圓的。

新辟的杭江铁路从去年春天通车到兰溪,我们的自然文坛就又新出版了一部这样的小说。批评家的赞美声早巳传到我耳朵里,但我直到秋天才有工夫去读它。然而秋天是多么幸运的一个日子啊!我竟于无意之中得见杭江风景最美的表现。

“火车风景”是有个性的。平浦路上多黄沙,沪杭路上多殡屋。

京沪路只北端稍觉雄健,其余部分也和沪杭路一样平凡。总之,这几条路给我们一个共同的印象——就是单调。它们都是差不多一个图案贯彻到底的。你在这段看是这样,换了一段看也仍是这样——一律是平畴,平畴之外就是地平线了。偶然也有一两块山替那平畴做背景,但都单调得多么寒伧啊!

秋是老的了,天又下着濛濛雨,正是读好书的时节。

从江边开行以后,我就壹志凝神的准备着——准备着尽情赏鉴一番,准备着一幅幅的画图连续映照在两边玻璃窗上。

萧山站过去了。临浦站过去了,这样差不多一个多钟头,只偶然瞥见一两点遥远的山影,大部分还是沪杭路上那种紧接地平线的平畴,我便开始有点觉得失望。于是到了尖山站,你瞧,来了——山来了。

山来了,平畴突然被山吞下去了。我们夹进了山的行列,山做我们前面的仪仗了。那是重叠的山,“自然”号里加料特制的山。

你决不会感着单薄,你决不会疑心制造时减料偷工。

有时你伸出手去差不多就可摸着山壁,但是大部分地方山的倾斜都极大。你虽在两面山脚的缝里走,离开山的本峰仍旧还很远,因而使你有相当的角度可以窥见山的全形。但是那一块山肯把它的全形给你看呢?那一块山都和它的同伴们或者并肩,或者交臂,或者搂抱,或者叠股。有的从她伙伴们的肩膊缝里露出半个罩着面幕的容颜,有的从她姊妹行的云鬓边透出一弯轻扫淡妆的眉黛。浓妆的居于前列,随着你行程的弯曲献媚呈妍;淡妆的躲在后边,目送你忍心奔驶而前,有若依依不舍的态度。

这样使我们左顾右盼的应接不暇了二三十分钟,这才又像日月蚀后恢复期间的状态,平畴慢慢的吐出来了。但是地平线终于不能恢复。那逐渐开展的平畴随处都有山影作镶绲;山影的浓淡就和平畴的阔狭成了反比例。有几处的平畴似乎是一望无际的,但仍有饱蘸着水的花青笔在它的边缘上轻轻一抹。

于是过了湄池,便又换了一幕。突然间,我们车上的光线失掉均衡了。突然间,有一道黑影闯入我们的右侧。急忙抬头看时,原来是一列重叠的山嶂从烟雾迷漫中慢慢地遮上前来。这一列山嶂和前段看见的那些对峙山峦又不同。它们是朦胧的,分不出它们的层叠,看不清它的轮廓,上面和天空浑无界线,下面和平地不辨根基,只如大理石里隐约透露的青纹,究不知起自何方,也难辨迄于何处。

那时我们的左侧本是一片平旷,但不知怎么一转,山嶂忽然移到左侧来,平旷忽然搬到右侧去。如是者交互着搬动了数回,便又左右都有山嶂,只不如从前那么夹紧,而左右各有一段平畴做缓冲了。

这时最奇的景象,就是左右两侧山容明暗之不一。你向左看时,山的轮廓很暧昧,向右看时,却如几何图画一般的分明。你以为这当然是“秋雨隔田塍”的现象所致,但是走过几分钟之后,暧昧和分明的方向忽然互换了,而我们却是明明按直线走的。谁能解释这种神秘呢?

到直埠了。从此神秘剧就告结束,而浓艳的中古浪漫剧开幕了。幕开之后,就见两旁竖着不断的围屏,地上铺着一条广漠的厚毯。围屏是一律浓绿色的,地毯则由黄、红、绿三种彩色构成。黄的是未割的缓稻,红的是荞麦,绿的是菜蔬。可是谁管它什么是什么呢?我们目不暇接了。这三种彩色构成了平面几何的一切图形,织成了波斯毯、荷兰毯、纬成绸、云霞缎……上一切人类所能想像的花样。且因我们自己如飞的奔驶,那三种基本色素就起了三色板的作用,在向后飞驰的过程中化成一切可能的彩色。浓艳极了,富丽极了!我们领略着文艺复兴期的荷兰的画图,我们身入了《天方夜谭》的苏丹的宫殿。

这样使我们的口胃腻得化不开了一回,于是突然又变了。那是在过了诸暨牌头站之后。以前,山势虽然重叠,虽然复杂,但只能见其深,见其远,而未尝见其奇,见其险。以前,山容无论暧昧,无论分明,总都载着厚厚一层肉,至此,山才挺出峋嶙的瘦骨来。

山势也渐兀突了,不像以前那样停匀了。有的额头上怒挺出铁色的巉岩,有的半腰里横撑出骇人的刀戟。我们从它旁边擦过去,头顶的悬崖威胁着要压碎我们。就是离开稍远的山岩,也像铁罗汉般踞坐着对我们怒视。如此,我们方离了肉感的奢华,便进入幽人的绝域。

但是调剂又来了。热一阵,冷一阵,闹一阵,静一阵,终于又到不热亦不冷,不闹亦不静的郑家坞了。山还是那么兀突,但是山头偶有几株苍翠欲滴的古松,将山骨完全遮没,狰狞之势也因而减杀,于是我们于刚劲肃杀中复得领略柔和的秀气。那样的秀,那样的翠,我生平只在宋人的古画里看见过。从前见古人画中用石绿。往往疑心自然界没有这种颜色,这番看见郑家坞的松,才相信古人著色并非杜撰。

而且水也出来了。一路来我们也曾见过许多水,但都不是构成风景的因素。过了郑家坞之后,才见有曲折澄莹的山涧山溪,随山势的纡回共同构成了旋律。杭江路的风景到郑家坞而后山水备。

于是我们转了一个弯,就要和杭江秋景最精彩的部分对面——就要达到我们的Climax了。

苏溪!——就是这个名字也像具有几分的魅惑,但已不属出产西施的诸暨境了。我们那个弯一转过来,眼前便见烧野火般的一阵红,——满山满坞的红,满坑满谷的红。这不是枫叶的红,乃是桕子叶的红。桕子叶的隙中又有荞麦的连篇红秆弥补着,于是一切都被一袭红锦制成的无缝天衣罩着了。

但若这幅红锦是四方形的,长方形的,菱形的,等边三角形的,不等边三角形的,圆形的,椭圆形的,或任何其他几何图形的,那就不算奇,也就不能这般有趣。因为既有定形,就有尽处,有尽处就单调了。即使你的活动的视角可使那幅红锦忽而方,忽而圆,忽而三角,忽而菱形,那也总不过那么几套,变尽也就尽了。不;这地方的奇不在这样的变,而在你觉得它变,却又不知它怎样变。这叫我怎么形容呢?总之,你站在这个地方,你是要对几何家的本身也发生怀疑的。你如果尝试说:在某一瞬间,我前面有一条路。左手有一座山,右手有一条水。不,不对;决没有这样整齐。事实上,你前面是没有路的,最多也不过几码的路,就又被山挡住,然而你的火车仍可开过去,路自然出来了。你说山在左手,也许它实在在你的背后;你说水在右手,也许它实在在你的面前。因为一切几何学的图形都被打破了。你这一瞬间是在这样畸形的一个圈子里,过了一瞬间就换了一个圈子,仍旧是畸形的,却已完全不同了。这样,你的火车不知直线呢或是曲线地走了数十分钟,你的意识里面始终不会抓住那些山、水、溪滩的部位,就只觉红,红,红,无间断的红,不成形的红,使得你离迷惝恍,连自己立脚的地点也要发生疑惑。

寻常,风景是由山水两种要素构成的,平畴不是风景的因素。

所以山水画者大都由水畔起山,山脚带水,断没有把一片平畴画入山水之间的。在这一带,有山,有水,有溪滩,却也有平畴,但都布置得那么错落,支配得那么调和,并不因有平畴而破坏了山水自然的结构,这就又是这最精彩部分的风景的一个特色。

此后将近义乌县城一带,自然的美就不得不让步给人类更平凡的需要了,山水退为田畴了,红叶也渐稀疏了。再下去就可以“自郐无讥”。不过,我们这部小说现在尚未完成,其余三分之一的回目不知究竟怎样,将来的大团圆只好听下回分解了。

真所谓“文章本天成,妙手自得之”。自古造铁路的计划何曾有把风景作参考的呢?然而杭江路居然成了风景的杰作!

不过以上所记只是我个人一时得的印象。如果不是细雨蒙蒙红叶遍山的时节,当然你所得的印象不会相同。你将来如果“查与事实不符”,千万莫怪我有心夸饰!

【鉴赏】谢灵运式的“伐木取径”、“策杖独步”漫游山川,固然有野趣、有韵味,然而,现代人坐在火车上看风景,却也独创一格,别有风味。本文描述的正是作者乘坐在疾驶的列车上所见到的杭江铁路沿线的自然风光。

计划从浙江杭州建造到江西玉山的杭江铁路,当时虽然才修筑到浙江兰溪,却因“养在深闺人未识”,第一次向世人展露出她的迷人的风姿而声名鹊起,赢得了文坛的一片赞美声。作者也于通车后第二年秋天慕名而来,乘兴游览,写下了这篇优美的游记。

在火车上看风景,作者与自然景观之间构成了一种新的关系:首先,风景是静的,火车是动的。火车上看风景,视野开阔,视角多变,移步换形,瞬息万变,数小时內,便能饱览数百里景观,这绝不是“策杖独步”所能达到的境界。

其次,飞驰的列车使得窗外各自独立、各具特色、不断变化的景观,联接成了一个有机的艺术整体。这种动静结合所构成的联绵风景画,恰似一部以自然美做题材的“活动影片”或小说和戏剧。它提供了一般游记作者所不曾提供的观感和审美体验。其三,一般游记总要描山绘水,写景抒情。作者也写山、水、平畴。但是此文作者凭借他的博学多才和深厚的文学底蕴,使他始终以艺术家的眼光,欣赏和描摹眼前掠过的景物。在制作这部以自然美为题材的“活动影片”或小说和戏剧的过程中,他既是摄影师,更是小说家、戏剧家和画家。

古人云:“智者乐山,仁者乐水。”杭江路沿线多山,而作者也特别钟情于山。因此,本文几乎花了二分之一的篇幅描写这里的山峦风光,而且角度多变,手法不同。到了尖山站,“我们进了山的行列,山做我们前面的仪仗了。

那是重叠的山,‘自然’号里加料特制的山。……那一块山都和它的同伴们或者并肩,或者交臂,或者搂抱,或者叠股。有的从她伙伴们的肩膊缝里露出半个罩着面幕的容颜,有的从她姐妹行的云鬂边透出一弯轻扫淡妆的眉黛。浓妆的居于前列,随着你行程的弯曲献媚呈妍;淡妆的躲在后面,目送你忍心奔驰而前,有若依依不舍的态度”。这里,奔驰的火车把静态的山变为动态的山,通过作者的心灵感应,群山化为俏丽的少女,幻化为姿态各异,形神兼备、具有生命力的形象。

“过了湄池,便又换了一幕。”在细雨蒙蒙中,在光影的作用下,山体倏忽交替着“暧昧和分明”,变幻莫测,给人以神秘感和朦胧美,作者称之为“神秘剧”。及至过了诸暨牌头站之后,镜头忽然转向了瘦骨嶙峋的峭壁,怒挺的铁色岩,似刀戢横撑的骇人的峰尖,沉重压顶的悬崖……刹那间,冷峻取代了柔美,刚劲替换了媚妍。兀突的山势,以其奇,以其险,以其狰狞,引人“进入幽人绝域”。

作者情满于山,意蕴于山,此时此地,他的生命与山峦交融,他的情感随群山律动,因而才有以上这些对于山景的动人的描绘。

作者又是一位对于色彩特别敏感、极富鉴赏力的画家。且看他为我们描绘的大自然的彩色图画:车“到直埠了。从此,神秘剧就告结束,而浓艳的中古浪漫剧开幕了”。构成“中古浪漫剧”的是浓艳的色彩和由它们涂抹而成的浪漫情调。疾驶的列车把平畴上的黄色的晚稻,红色的荞麦,绿色的菜蔬织成千变万化、色彩斑斓的“波斯毯、荷兰毯、纬成绸、云霞缎……一切人类所能想像的花样”。这里,平畴被描画成犹如文艺复兴时期的荷兰画图,或《天方夜谭》里的苏丹的宫殿。浓艳华美,像梦幻中的童话世界。

作者不但善于描写多种色彩的交织,而且,单一的色彩也被他描绘得灿烂炫目,令人心醉。当列车驶近苏溪,这部有情节、有布局、有开场、有高潮的活动的影片,终于推向了顶点:“我们那个弯一转过来,眼前便见烧野火般的一阵红……满山满坞的红,满坑满谷的红……一切都被一袭红锦制成的无缝天衣罩着了。”更令人惊奇的是,这幅变化无穷的红锦,“你觉得它变,却又不知它怎样变。……你的意识里面始终不会抓住那些山、水、溪滩的部位,就只觉红,红,红,无间断的红,不成形的红,使得你离迷惝恍,连自己立脚的地点也要发生疑惑。”红、红、红,烧野火般的红,变幻莫测的红,画出了浓浓的秋意!未见过杭江路秋景的人固然写不出这样的美景;即使到此游历过的人,也未必能写出这样神奇的色彩来。“杭江之秋”的題意在这里获得了充分的表现。

作者的情感随着列车的行进而起伏激荡,由欣喜、惊诧,到振奋、折服,心旷神怡,令未曾目睹这一带秋景的读者心驰神往,如临其境,如见其貌;也使游览过该处的人的审美情趣获得了理性的升华。作者把欣赏自然风光,比作是读一部小说,可谓解味之言。游记并不是对山、水、草、木、地貌的冷漠的记述,而是作者对自然美的新发现和解读。只有发现美,才能欣赏美,才能“读”出他人所没有领略到的境界。

杭江路还未最后建成,浙江兰溪到江西玉山这一带自然风光尚未为人所知。所以作者篇末留言:“我们这部小说现在尚未完成,其余三分之一的回目不知究竟怎样,将来的大团圓只好听下回分解了。”《杭江之秋》最后留给读者无穷的遐思和热切的期盼。人们期盼着铁路工人用汗水开创出新的更加壮丽的美的境界。(邓逸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