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央宫外的天空澄蓝,在耀眼的阳光照射下,呈曲尺形的角楼如展翅欲飞的大鹏。身着着浅色侍婢服饰的少女们,在走廊间来来去去,音乐声从椒房殿内缓缓传出,引得一些好奇的宫女不住探头向内张望。
一曲奏毕,一个软软的女声问道:“文君,是这样弹的吗?”
“娘娘的箜篌弹得非常好。”卓文君脸上含笑,朝自己面前的卫皇后点了点头。
“让你见笑了。”卫子夫放下手中的箜篌,说道,“人说你是蜀中才女,果然名不虚传呢。”
卓文君虽然出身商贾之家,却是受过最好的礼仪教养的,她微微屈身,说道:“蜀中才俊无数,才女之名,文君不敢当。”
“文君过谦了。本宫听仲卿说,你们夫妇在马通将军寿辰时,共奏的那一曲,堪称人间仙乐。”卫子夫将箜篌交到了宫女的手中,温和地说道。
“人间仙乐,是过奖了。若说到这乐曲,那次宴会中,另有一人的表现也不在我们夫妇之下。”卓文君说道。
“哦?”卫子夫眼波流转间有一瞬的停滞,随即微笑着问道,“文君莫非是说那彭城煤行的陈姑娘?”
“正是。”卓文君笑道,“之前也只是一面之缘,却没想到这位姑娘在音律上竟然如此有才。”
“一面……之缘。”卫子夫仿佛对此人特别的有兴趣,随即追问道,“文君见过那姑娘的容貌?”
“这个,自然是没有。”卓文君摇了摇头,说道,“只是得她指点请墨门中人代为修好了箜篌。容貌虽是不曾见,但是观其风姿却绝对是位绝代佳人。”
“呵呵,能得文君如此夸赞,看来那陈姑娘确是不凡。”卫子夫放下手中的箜篌,站起身,问道,“这彭城煤行也是奇怪,只这两年的时间,竟然就遍及了大江南北,原本那主事者一直是云蒸雾绕的,一夕间,拨云去雾后,才发现竟然是个如此年轻的女子。”
“是啊。听说,这位陈姑娘不过双十年华,那煤行不过是祖传手艺,也是靠着几个忠心的家仆,才能有如此成绩。”卓文君应道。
“双十年华?”卫子夫猛然转过身,问道。
“嗯。这是茂陵邑坊间流传的。现在可有不少人巴望着这陈姑娘早些择婿呢。”卓文君笑道。
“这样啊。”卫子夫又缓缓坐了下来,对着卓文君笑道,“我听仲卿说,那陈姑娘在马家表演了一曲,名唤《汉宫秋月》连仲卿那样的武人,也听出了其中的哀婉之意,可惜本宫似乎无福耳闻了。”语中尽是惋惜之意。
卓文君先是不解于卫皇后为何惋惜,稍后想了想,便明白了,皇宫重地自然不能随意让那等商人之女随意进出,而这位卫皇后显然不是会为了这么点小事就奏请皇上批示的人,因此自然只能遗憾了。于是,她开口说道:“娘娘若有意,文君可以为娘娘演奏。”
“文君可以为本宫弹奏?”卫子夫咋然听到这话,脸上的惊讶十分明显。
“是的。”对卓文君来说,复制那样一首乐曲自然不在话下,而且那日宴会结束后,她早已经在自己家中用古琴将《汉宫秋月》练习过数遍了。话音未落,她将古琴摆于几上,玉手微提,琴弦轻动,果然是那首《汉宫秋月》。
这首《汉宫秋月》对于卫子夫的震撼是空前的,《汉宫秋月》本就是一首表达后宫宫怨的曲子,当今世上如果说到这宫怨,身在宫中十数年的卫子夫恐怕是对此理解最为深刻的人了。这首曲子,让她仿佛回到了当年被斥入冷宫的那一年,想到近来皇帝新宠信的王夫人和李姬,她不由得更加苦闷。卓文君一曲奏毕,却发现卫子夫眼神恍惚,一副神游物外的样子。
“……后,皇后娘娘。”卫子夫从恍惚中醒来,发现卓文君正担忧地望着她,心中一惊,强自镇定的夸奖道,“真是首好曲子呢。”
“是啊。”卓文君虽然察觉到了卫子夫的心神不属,却也不敢揭破。稍后卫子夫故作无事,又和卓文君闲扯了些别的,而卓文君自然配合着说着。
“娘娘,娘娘,陛下朝这边来了。”这时一个宫女从外间跑了进来。
“陛下来了?”卫子夫忙起身,她向卓文君笑了笑,说道,“司马夫人,你先随宫女到偏殿回避吧。”
“是,娘娘。”
刘彻已是而立之年,但是顺心如意的帝王生涯使得他近来越发的意气风发。他扶起在殿外迎接的卫子夫,点头嘉许,虽然近来他已经不独宠于她,但是卫子夫温婉的性子和谨慎的行事风格仍然让他满意。即使他有了别宠他人的意思,卫子夫却仍然能够谨守本分,单是这一点,就让刘彻觉得她的确是个合适的皇后。
卫子夫仰起头,望着刘彻说道:“陛下怎么来了?”
“仲卿出征在即,朕让他来见见你。”刘彻指了指跟在自己身后的卫青,笑着步入殿内。
卫子夫紧随着刘彻的脚步走入宫内,待到三人都坐定自己的位置,卫子夫方笑着对卫青说道:“仲卿此去,千万小心啊。”
“承皇后娘娘关心。”卫青说道。
“此处没有外人,你们姐弟也不必如此拘束。”刘彻笑了笑,说道,“据儿呢?怎么不在这里?”
卫子夫对这个儿子极为紧张,一贯亲自教养。虽然刘彻已经为这个不满一岁的太子建立了博望苑,但是刘彻每次进椒房殿都能看到他白白胖胖的小身影,这次难得没看到,他不由得惊讶。
“今日司马夫人入宫教臣妾箜篌,故而将据儿送到博望苑了。”卫子夫解释道,“卫长在那里陪着他呢。”卫长公主是卫子夫为刘彻生的第一个公主,今年已经10岁了,由她来照顾自己的幼弟,卫子夫自然要放心些。
“司马夫人?可是凤求凰的卓氏女?”刘彻听到这个名字,想起了自己所欣赏的那个司马相如当年出名的那件风liu韵事。
“正是。”卫子夫也是一笑,说道,“今日见过这位司马夫人之后,子夫才知道何谓才女呢。”
“是吗?”刘彻今天的心情显然不错,他说道,“那她现在回府了吗?”
“不,尚在偏殿呢。”卫子夫说道,“陛下若想见她,立刻便可宣召。”
刘彻点了点头,卫子夫便向身旁的宫女使了个眼色,那宫女立刻机灵的退到偏殿请人。卓文君进殿后,向刘彻和卫青分别行礼,刘彻似乎对她的风范相当满意,态度尚算和蔼。
“司马夫人,听皇后说你擅音律,可否为朕奏走上一曲?”
卓文君听到刘彻的话,低眉的那一瞬间,便决定了自己所要弹奏的曲子,便笑道:“是。听说卫将军出征在即,臣妾就为陛下奏一曲《精忠报国》,祝他此曲战无不胜,以报陛下深恩。”其实卓文君平素所习之曲,都倾向婉约,此际要拿到皇帝面前演奏却显得小家子气了。她也一贯知道,自己的夫君司马相如虽然胸怀治世宏愿,却一贯被皇帝视为词臣。若再奏那些靡靡之音,倒真叫皇帝看轻了他们夫妇,也对夫君前途不利。所以她干脆用了这曲气势磅礴的《精忠报国》。
只是一心奏曲和一心听曲的两人都没有发现,在卓文君说出曲名的那一刻,卫青脸上顿时停滞的表情。
卓文君的琴艺自不消说,曲子的感觉给人的感觉更甚于当初在马通府上,而她的吟唱也比陈娇有气势得多,完完全全表达出了歌中的原意。刘彻由最初的不在意到最后被曲中之意完全震动了,当最后一句“堂堂大汉要让四方来贺”唱毕时,刘彻不由得想起自己所主持的对匈奴的反击完全结束后,所能得到的。
“好,好曲。”到最后连刘彻也不由得为之击掌,他问道,“这曲子是长卿做的吗?”刘彻对此曲甚有好感,想当然地认为是司马相如所作,便如此问道。
“禀陛下,此曲并非臣妾夫君所作,乃是茂陵一商贾之女所作。”卓文君答道。
“商贾之女?”刘彻听到这话,微微一愣,随即问道,“这可奇了,竟然有商贾之女会走出此等曲子。这曲中的豪气,可不是一般人能发出的,若说是仲卿这样驰骋沙场的将军所作,朕倒更相信些。”
卫青呼吸一窒,生怕刘彻会对此曲的作者产生兴趣。
“回陛下,臣妾是在马通将军府听到那女子弹奏的,当时卫将军亦在场,却是一商贾一女所作。”卓文君说道,“陛下应记得前日是马通将军生辰,陛下亲自令他宴请茂陵群豪,此女是其中之一,乃是彭城煤行主事的陈姑娘。”
“彭城煤行?”刘彻自然对这个煤行有印象,这两年的冬天,皇宫都向这个煤行在长安的分店购买煤炉子。他笑道:“这倒也是个奇女子。皇后不是喜欢奇女子吗?怎不招此女来宫中一见呢?”
卫子夫笑着应道:“臣妾倒是想,却怕坏了规矩。文君怎么说都是司马大人的妻室,可那陈姑娘却是明明白白的平民,还是个商贾,唤她入宫怕是影响不好。若让人知道皇家如此重商,终是有损陛下您的威严啊。”
“就你想得多。”刘彻摇了摇头,完全不赞成,说道,“规矩也是人定下的,依朕看……”
“陛下!”杨得意的声音打断了刘彻后面的话语,他喊道,“聂胜聂大人在温室殿求见。”
刘彻忽然收了声,他对卫子夫笑了笑,说道:“这聂胜,总不让朕安稳。你与仲卿好好聊聊,朕先走了。”
卫子夫、卫青、卓文君忙起身,规规矩矩地,在身后送他离去。
“恭送陛下!”
送走了刘彻,卫青顿时松了一口气,卫子夫转身对卓文君说道:“文君,今日也晚了,你先回去吧。”
卓文君知道皇后要和自己的弟弟商谈一些事情,便乖巧地走了。
卫子夫笑着对卫青说道:“青儿,你许久没来了。我让依依去带据儿过来,与你一见吧。”
卫青忍住心中的忧愁,笑着回应道:“是啊。我这一去又是数月,怕下次回来,大皇子已经不知道我是谁了呢。”
刘据堪堪一周岁余,才学会走路的年纪,这会儿却是可爱的紧。卫青看着卫子夫扶着刘据跌跌撞撞地行着,脸上满是幸福的笑容。他不由得心中一叹,想道:彭城煤行那人的事还是先别让她知道吧。这许多年了,她也难得开怀。先派人去监视着,等有了消息,他来解决就是了。
***
在陈娇所住陈府不远处的一处土坡上,李希双手负背,遥望着那一片黑瓦房屋及绿色植被。
“最近,有人开始窥探这府中人事了?”李希沉声问道。
“嗯。”答话的是他身后的庄昕,“属下派人注意过了,对方行事很谨慎,总是找不到最后的那根线。不过根据小姐到茂陵邑以后的行踪来看,可能是,那位卫将军已经注意到小姐了。”
“卫青啊。”李希叹息般地念道,“那,郭嗣之和宁释之这二人,怎么样?”
“他们自从入府之后,就一直很安分,那郭嗣之已经似乎已经向小姐做了效忠。”庄昕应道,“他武功奇高,有他在的时候,属下也不敢靠得太近。”
“那就不用靠近了。”李希说道,他顿了顿,又吩咐道,“今后,随着她在茂陵邑活动的增多,会注意到这府的人也会越来越多,既然有了郭嗣之的贴身保护,那么那些暗卫,都撤了吧,省得被有心人发现。”
庄昕听到这句话,心头一凛,知道主子这意思是真的要将陈皎小姐放开了,之前无论如何,暗卫们都还是随时随地跟在小姐身边保护的。
李希又沉默了一阵后说道:“今晚,你偷偷一趟小姐那里,就说,我决定入仕,今后不便照顾她,望她保重。”
……
静静等待了一个时辰,庄昕终于回来了。李希开口问道:“她怎么说?”
“小姐她,倒是什么都没说。”庄昕答道。
“是吗?”李希苦笑了一下,便不再说话。
“少爷,你若是舍不得,我们去接小姐回来吧。”庄昕自幼跟随李希,此刻自然隐隐猜到了他心中的感伤。
“庄昕,”李希摇了摇头,“这是她的命。从我决定出仕的那一刻起,我就不能留下她。”
“皇帝陛下,是一位明主,更是一位不可以随意欺瞒的人。从前,我在暗,他在明,很多事情我还有缓转的余地。一旦,我出仕为官,而娇娇又一直在我身边,一旦被他得知,我们李家的灭门之祸,就在眼前。江都王之事,只是她离开的一个契机。”李希叹道。
“那为何不和娘娘解释清楚呢?那样含糊的一句话,怕是太无情了,会伤了娘娘的心。”
“我特意引官差到广陵去抓她,已经在她心中种下了疑惑的种子。这一路上,没有我们相伴的她,过得如何你也看到。只有在没有了依靠之后,她才会努力去捕捉每一个可以为自己所用的人,每一件可以利用的事。只要她对我还存在着一丝的不信任,不到最后关头她是不会来向我求助的。且不说,她将来是否会引起皇帝陛下的注意,她独自在茂陵邑管理彭城煤行,这种不依靠别人独自处事的能力,也是很重要的。何况,娇娇在马府的表现你亲眼看到了,你认为这样下去,皇帝陛下有可能不注意到她吗?”
“庄昕,你曾经随我访遍名山大川。当我们在登山的时候,往往走到一半才发现山的险峻,所以走到半山腰时,我们决不能回头看来路。娇娇现在正是如此,我不能给她退路,否则她一旦看到可以依靠的人,一定会软弱下来的。”
“公子,”庄昕看着李希脸上难掩心痛的表情,担忧的开口问道。
“陛下和娇娇从前的事情,庄昕你应该也很清楚。娇娇如果要在如今的后宫中立足,有些手段,她是必须学会的。依靠他人是不可能保护得了她,当年的馆陶长公主不能,今后的李希亦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