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乐宫还是那座长乐宫,陈娇望着四周的金碧辉煌的柱子,珠帘。明明是第一次见的东西,却已经在记忆里出现过无数次,这种感觉的确很奇怪。
如果说,刘彻是在猗兰殿长大的,那么阿娇就是在长乐宫长大的。窦太后仅生了二子一女,而馆陶公主又只生了一个女儿,所以作为太后唯一的外孙女,阿娇从小就经常被接到长乐宫玩耍。对于年幼的阿娇来说,略显灰暗的长乐宫,慈祥的外祖母,还有那些来来往往的窦氏家族的叔伯们,便成了她童年的全部。只是,在遇到刘彻之后,她的世界便只有刘彻。记得在她新婚的第二天,外祖母笑着说:“将来有一天,我们娇娇也会成为长乐宫的女主人的。”那一天,日暖,风高,外祖母的笑容映着重重花影,还有细碎的鸟叫声,那一天的情景在阿娇的记忆中留下了很深的印象,曾经一度让她以为那就是永恒。可惜,外祖母死了,阿娇的后位也便丢了。
王娡一早便派余信来通知她,到长乐宫觐见。长乐宫并不是一个美好的去处,这座宫殿最著名的主人吕雉曾经有过的辉煌事迹,反而给这座宫殿蒙上了一层灰色。陈娇看着走在自己前方的余信,猛然间感觉这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但是从小就在此宫成长的她知道,前方便是长乐宫最著名的地方。钟室,本来是长乐宫安放编钟的一个房室,但是当“功高无二,略无世出”的韩信成为刘邦吕后所诛杀的第一个功臣,死在这小小的宫室中后,它便成了整个长乐宫的禁地。即使在陈娇最顽皮的少女时期,也被严禁踏足此地。
余信推开钟室尘封已久的大门之后,陈娇便看到王娡独自站在一排编钟前,背对着门口。
“娘娘,陈娘娘到了。”余信说道。
“你终于还是回宫来了。”王娡转过身,看着陈娇。
陈娇沉默着,她不知道王娡找她来到底做什么,但是对这个在汉景帝后宫平安生存,并且将自己的儿子推上皇位的女人,她绝不敢小视。要知道,汉景帝虽然在历史上以节俭出名,不过他对美女的喜好却不逊于历史上的任何一个帝王,汉景帝后宫美女的数量绝对是非常庞大的,而在这庞大的美女群中,脱身而出的王太后依靠的并非美貌,而是手段。
“那次,你说,你和余明不一样。所以你没有所谓的笔记,一切东西都在你的脑子里。”
“是的,娘娘。”陈娇应道。
“那么,你和余磊呢?”王娡忽然问道。
“能这么问,看来娘娘的确是看了那个笔记啊。”陈娇说道。那一次在余庄,王娡原本是想要从她手中拿到她所以为的笔记。而她的回答是,没有。并且要王娡回宫去好好看看余明留给她的东西,再来说话。
王娡从怀中掏出一本已经有些发黄的本子,说道:“哀家本不打算看它,因为哀家这一生,便是毁在它上面。”
陈娇看着王娡走到自己身边,知道自己此刻不需要说话,只要静静听着便可以了。
“当我们相遇的时候,他已经年过三十,哀家还只是个未及屏的孩子。”王娡淡淡地说道,“哀家救了受伤的他,那是结缘的开始。可惜,他在知道哀家的名字之后,就离开了。等他想通回来,哀家已经入宫了。”还有些话,王娡没有说出口,余明走后,她才发现自己怀有身孕。若非如此,原本野心勃勃的母亲,也不会早早地将她嫁入金家。
“但是,如果不是他曾经对息姁说过,有一天,哀家会母仪天下。母亲也未必会将哀家从金家带走,送入宫中。如果没有那个余磊留给他的这本笔记,我们应该可以幸福很多。所谓聪明反被聪明误,大概就是这样吧。”说到此处,王娡脸上泛起一丝自嘲的笑,扬起手中的笔记说道,“拿到这本笔记是在他死后,可悲哀家一直到得知他选择的墓地是平阳侯府的那棵树下,才知道他对哀家的好,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
“太后,逝者已已。”余信伸手扶住王娡,开口安慰道,“你要节哀。”
“哀家没事。”王娡摇了摇手,将笔记递到陈娇手中,“阿娇,你一直是个聪明的孩子。你为何会有现在这样的变化,哀家也不想再问。这笔记,哀家交给你,希望你能够妥善的处置它。”
陈娇看着手中的笔记,心中有许多说不出的滋味,她开口问道:“太后,为什么不将这个交给陛下?”
“因为最适合处理它的人,是你。”王娡说道,“而无论是当年的哀家和余明,还是如今的彻儿,其实一直在被这个死物愚弄。阿娇,彻儿是哀家最心疼的孩子,希望你能够,带他走出他为自己画下的地牢。”
“他为自己画下的地牢……”陈娇捏紧手中的笔记,不禁有些茫然。
“阿娇,如今我和太皇太后的想法是一致的。有一天,你一定会成为长乐宫的女主人。”王娡笑着说道,“当你选择留在宫中,不再逃避的那一刻,哀家就确定了这一点。”
不,你错了。王太后,我想走,想离开这座宫殿的心愿从来没有改变过。只是,我出不去罢了。陈娇心中默默说道。
“阿娇,彻儿一直是个死心眼的孩子,从小到大,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他就绝不会轻易放弃。”王娡意味深长地说道,“于天下是如此,于你,也是如此。”
……
陈娇神思恍惚地从殿中走出,耳中犹自回响着王娡最后的那句话语。
“吕后,在钟室斩杀了韩信,让天下人知道,汉室不独是高祖一人的天下,虽然女身为柔,钟室之血却象征着柔中之刚。长乐未央,长乐未央,却是长乐在前未央在后。阿娇,你可明白?椒房殿里的女主人,只是皇帝的女人,只有长乐宫的女主人,才是真正的母仪天下。只是,从椒房殿到长乐宫的路,从来都不好走。”
“姑姑。”刘徽臣本在殿外守候,见陈娇出来,忙上前一步,扶着她,说道,“你没事吧?”
“没事。没事。”陈娇微微一笑,说道,“我有点累了,我们回去吧。”
……
“太后,您是希望,陈娘娘能够复位吗?”余信问道。
“不。”王娡摇了摇头,说道,“哀家只是希望阿娇今后懂得如何保护自己。在这宫中,只有柔是不成的,刚柔相济才能保护好她自己,保护好彘儿和她之间的感情。”
……
临时摆置的箭靶中间,一个身着褐色衣裳的少年,拿着弓箭,狼一般的眼神盯着靶子。三个衣着华美的小女孩跪在一个席子上看着,一个胖嘟嘟的小男孩在席间爬来爬去。卫子夫微笑着端坐在一旁,脸上的笑容给人一种春风化雨的感觉。
“去病哥哥,那个,那个,射那个!”诸邑公主刘萦欢快地跳起身,指着不远处的一个红色靶子说道。
“知道了。”霍去病有些无力地张弓。自己一身的骑射之术竟然沦为几个小公主的娱乐工具,他的心中充满了无奈。
“好了,萦萦。”卫长公主刘芯的年纪大些,自然看出了霍去病脸上隐含的不耐烦,“玩了这么久,去病哥哥该休息了。”
“是,姐姐。”刘萦出生后的大部分时间都和自己的两个姐姐一起,这个大姐在她心中还是极有威势的。
“去病哥哥,过来休息一会儿吧。”阳石公主刘萸也不再逗弄自己的弟弟刘据,也冲霍去病大喊道。
霍去病擦去了额际的汗水,缓缓走到三人身边,接过宫女递来的水壶,咕噜咕噜地喝着。
“去病哥哥,你好厉害哦。”阳石公主刘萸正好是换牙的年纪,她一说话,露出了两个大大的空门,引起霍去病一阵诧异地注视。她随即意识到了什么,马上伸手捂住自己的嘴巴,跑到一旁喊道:“不许看!”
“知道了!”霍去病没好气地应道,转身把水壶抛给宫女,走到席前跪下,果不其然,诸邑公主刘萦立刻横冲直撞地扑进他怀里。霍去病伸手捏了捏刘萦白白嫩嫩的脸蛋,说道:“你就不能慢点吗?”
“去病哥哥,疼疼疼啊!”刘萦伸手试图拿掉霍去病在脸上肆虐的手,变形的小脸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一点女孩子的样也没有。怎么不和你姐姐学学啊?”霍去病放下手,拍了拍她的小脑袋。
“嘿嘿。”刘萦也不说什么,只是揉着脸蛋,傻乎乎地笑着。
话虽然这么说,不过,三个表妹里面,其实霍去病最喜欢的还是这个略略有些憨的小表妹。也许是因为从她懂事起,母亲就已经是皇后了,所以这个妹妹更加的单纯和没心没肺。相较之下,她的两个姐姐就不是这个样子了,尤其是……霍去病不觉抬眼看了看自己眼前笑得十分温和的卫长公主刘芯,这个表妹是最像姨娘的,总是那么温文尔雅,脸上带笑。
“去病哥哥,你的武功真是越来越好了。很快就可以像舅舅那样,领军作战了。”注意到霍去病的眼光,刘芯说道。
“还差得远呢。”霍去病摇了摇头,他这不是谦虚,而是在陈述事实。
听到这话,卫子夫微微一笑,说道:“可是去病未及弱冠就有如此身手,这可是当年你舅舅也比不上的呢。我们卫家,将来就看你了。”
“多谢姨娘夸奖。”霍去病拱手谢道。不知为何,无论这位姨娘的态度如何温柔总给他一种深沉的感觉,导致他很难在这位皇后姨娘面前做小儿女姿态。
这时,崔依依从不远处小碎步地跑了过来,立刻将卫子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娘娘!”崔依依走到卫子夫身边,跪下道,“陛下说,另有要事,不能前来。”
“……”只是一瞬间,卫子夫的笑容有了一丝凝滞,然后说道,“陛下国事繁忙,本就没什么时间来的。”然后便站起身,示意几个宫女将刘据抱走,说道,“芯儿,萸儿,萦儿,你们三个和去病哥哥在这里好好玩。母后先回宫了。”
刘萸听到这话,笑容立刻没了,刚要开口不肯,就被她身边的刘芯在腰间轻轻捏了一把,顿时让她把要抱怨的话吞回了肚子里。刘芯含笑起身说道:“女儿恭送母后!”众人跟着刘芯齐齐跪下送行。
回到椒房殿中,卫子夫转身问道:“陛下去哪里了?”
“回娘娘,陛下,去了昭阳殿。”崔依依轻声说道。
“昭阳殿。”卫子夫喃喃道,想到今天一早费心安排的这场温馨家庭剧,最终也没能把刘彻留下,她不觉苦笑。面对那个人的时候,她手中唯一的武器就是自己膝下的这些儿女们,可是,刘彻却看都不看一眼。如此下去,自己真的有胜算吗?
“不过……”
“不过什么?”卫子夫问道。
“不过,昭阳殿中的那位今日一早就被太后招去了。此刻在昭阳殿中的人,是馆陶主,陛下怕是去见她的。”崔依依说道。
“馆陶。”卫子夫眯起眼睛,脑中浮现了刘嫖的面容,淡淡地说道,“她倒是很久没有驾临未央宫了。”
了解卫子夫甚深的崔依依听到这话,不禁打了个冷颤,她可是听出了卫子夫淡然之下掩盖着的深深怨恨。想当年,卫子夫在宫中时,最难熬的就是面对馆陶的时候。陈皇后不过是个娇小姐,那些后宫常用的手段,她是不懂得的,她最多不过给卫子夫些难堪。可那位皇后的母亲,当朝大长公主却是从小在宫廷中长大,嫁人后还在后宫间常来常往,什么手段没见过,便将历年所见一股脑使在了卫子夫身上。若非卫子夫自己机灵,外带馆陶的行事激起了刘彻的反弹,这位卫皇后早不知道死了几回了。
“依依,”只一眨眼的功夫,卫子夫便有了主意,她招来崔依依在她耳边说了几句,然后道:“记得告诉詹事夫人,行事要快,明日之前,本宫要知道答复。”
“是!娘娘。”崔依依点头应道,詹事乃是皇后太子属官,所以对于卫子夫来说,联络这个姐夫是相当容易的。
“等一下,你要小心。不要教石达知道了。”大长秋本是皇后属官,应由皇后任命自己亲信之人担任,但是卫子夫被立为皇后时,宫中大局已定,刘彻仅仅允许了卫子夫的亲信崔依依担任中长秋(即副大长秋),所以,导致卫子夫每每行事都有束手束脚之感。但是她知道,这正是刘彻的本意,因而不敢有一丝抱怨。
“奴婢知道。奴婢就说娘娘担忧去病少爷的安全,特意派人跟着去,回来好报平安。”崔依依立刻明白了卫子夫的担忧,马上说道。
……
陈娇在刘徽臣的搀扶下,离开了长乐宫,向自己暂居的昭阳殿走去。路上,刘徽臣说道:“姑姑,刚有小宫女来说,大长公主正在昭阳殿内等你呢。”
陈娇心中一动,问道:“她怎么来了?”
“想是得了太后的许可吧。”刘徽臣低声解释道,“不过,姑姑如今的处境,的确很有必要和大长公主谈一谈。”
陈娇沉默地点了点头,认可了这句话。论经验论手段,那位记忆中的母亲都比她强得太多了,她如今的处境,怕是真得听听馆陶怎么说。
花园中,霍去病、郭嗣之和三位公主都还在,虽然卫子夫的离去一度让这里出现冷场,不过很快就在诸邑公主刘萦的吵闹下恢复了热闹。当卫长公主刘芯远远地看到一行人从长乐宫方向过来,不禁惊呆了。
“皇……”刘芯险些失声惊叫,总算这么多年来她的修养还算到家,生生把后面的字给咽了回去,但是她的脸色已经发白到任谁都能看出不对劲的地步。年纪比她小些的刘玉刘萦自然是不认得陈娇的,她们只是将眼睛在刘徽臣和陈娇之间转来转去,不明白这两个女人到底是什么身份,为什么会如此让皇姐大惊失色。连霍去病也狐疑着看着陈娇,虽然他没能认出眼前人就是那日在城门外戏耍了自己的女子,却莫名地觉得眼熟。
刘徽臣是第一次入宫的新人,陈娇也是多年不在宫中,对眼前三人一时间,还真没认出来,两方人马就这么对峙着。还是阳石公主刘萸先打破了僵持,喊道:“你们是哪个宫的?怎么见到公主,也不见礼?”她自幼在宫中长大,虽然年少但是服色品秩还是认得的。眼前两人穿着虽然华美,却不是什么夫人美人。
刘萸一提公主,陈娇便反应了过来,原来眼前三人都是卫子夫生的公主。她的目光锁定在了脸色惨白的刘芯身上。
是了,是这个孩子。想不到已经长这么大了。最后一次见她,是她四岁的时候吧,距今也有六年了。那时候,她还是皇后,卫子夫还是个连封号也没有的歌女。那时的她,娇纵到即使卫子夫已经生下了刘彻唯一的公主,还是不允许刘彻给她任何封号。
现在想来,那次的宴会,大概是刘彻特意安排的吧,那时的他,大概希望自己能够放下身段,接纳她们母女二人,可惜她没有。她任由永巷令将她们母女二人安排在乐府所属的乐人行列中,任由宫人们孤立她,嘲笑她,所以等到刘彻到来时,雷霆大怒自然是不可避免的。正是那一次之后,阿娇正式搬离未央宫,从此长年在甘泉离宫之中,而卫子夫在她离宫一年后,开始进住椒房殿,虽然那时,她一样没有任何封号,但是刘彻以这个行动向所有人表明了他的重视。
“皇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凉啊?”阳石公主刘萸感觉到握着自己手的姐姐有些不对劲,便开口问道,“是着凉了吗?我让宫女去叫乳医来。”
“不,不用了。”刘芯忙摇了摇头,否定了妹妹的提议,说道,“我很好,很好。”虽然这么说着,身子却渐渐向妹妹所在的方向靠去,明显是在躲避着陈娇。这么明显的举动,让在场其他人都有了诡异之感,霍去病疑惑地盯着陈娇,总觉得眼前两人极为眼熟,但是他却一时想不起这二人到底是哪里来的。
陈娇看着她这个样子,转过头去,不再给她压力。刘芯会怕她是理所当然的,从前阿娇在宫中时,从来也没给过她什么好脸色,想必为了讨好阿娇而暗暗欺负刘芯的宫女宦官也不在少数吧。陈娇转头对刘徽臣说道:“我们走吧。”
只是,她一转身,步子就不觉停住了,她的跟前出现了一抹极为熟悉的身影。
卫子夫。不再是昔年那个衣裳褴褛的女奴,也不再是昔年那个连名位也没有的尴尬后宫人。此时的她,穿着独一无二的皇后冠服,挺直了身形,阻挡了她的去路。陈娇注意到,卫子夫脸上有着一闪而过的愕然,然而这份情绪很快便被她抹平了,她美丽的五官上只留下了高深莫测四字。看到这一幕,陈娇脑中忽然想到,这个时候的卫子夫和刘彻还真有一点夫妻脸的感觉呢,都这么善于用无表情掩饰感情。
看到卫子夫到来,以刘芯、霍去病为首的宫人们纷纷向卫子夫行礼,刘徽臣犹豫了一下后,也施了一礼。整个花园中,唯一站着不动,没有任何动作的人,就是陈娇了。陈娇望着卫子夫,笑了笑,即使如今名分易位,她身上那属于阿娇的傲气仍然不允许她向这个从前的情敌跪拜。
卫子夫亦在同时看着陈娇,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难怪陛下将她藏在昭阳殿,难怪所有的御医都必须隔着行障把脉,难怪所有的衣饰都从堂邑侯府运来。原来是因为这样,是因为这样。卫子夫平静的表面下,几乎将银牙咬碎。正当卫子夫脸上的面具渐渐有了崩裂的趋势时,杨得意的声音响起。
“咳咳。”杨得意故意轻声咳嗽了一声,然后说道,“陛下驾到。”
此言一出,卫子夫僵直的身子便退了一步,将道路让开。卫子夫一让开,陈娇便看到刘彻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视线范围内。打从那一日,她用话语挤兑,将他气得愤而离去后,这还是他们第一次见面。陈娇有些愣神地看着刘彻,顿时有点反应不过来。刘彻却是大阔步走到她的身侧,一伸手便将她揽到了怀中,动作自然熟练至极。陈娇从恍惚中清醒过来,不禁暗暗皱眉,想要推拒,却发现刘彻施加的压力非常大。
卫子夫暗暗咬牙,俯身行礼道:“臣妾见过陛下。”
“平身。”刘彻淡淡说道,随即转向刘芯等人道,“芯儿,长辈在前,你们还不过来给娘娘见礼。”
刘芯的脸色更白了一些,就连卫子夫的脸色也越发的不好看了起来。只有不明所以的刘萸和刘萦在刘彻下令的同时,不自觉地起身了。待到三位公主并霍去病都行过礼后,刘彻十分自然地和霍去病打招呼。他看了看四周的箭靶,对霍去病说道:“看来去病的武艺大有长进啊。”
“谢陛下夸奖!”霍去病斜眼看了看自己的姨娘,小心地回答道。眼前这场景实在怪异得很,微妙得很。
“父皇,去病哥哥好厉害的。”终究是四岁的诸邑公主刘萦比较不懂事,她笑着靠近刘彻,攀着他的腿,说道。
“是吗?”刘彻笑着摸了摸女儿的头,对霍去病说道,“去病,试试看,射那个靶子如何?”他指着较远的一个靶子说道。
“是,陛下。”霍去病应道。
霍去病挽弓射箭的同时,刘彻强行将陈娇带到了席间,让她靠着自己坐下了。卫子夫闭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气,跟了上去。她在刘彻侧首边坐下,维持着自己皇后的风度。刘徽臣看着眼前这一幕,若有所思地跟着寻了一个席位落座。而陈娇,经过这一番拉扯,她多少猜到了一点刘彻此举的意义,他此刻多半是顺便检测一下他的皇后有多少度量吧。
霍去病这一箭自然是正中红心,刘彻大大夸奖了一番后,便说道:“朕有些累了。先回去休息。”
卫子夫忙起身道:“恭送陛下。”
刘彻才挪了两步,仿佛是顺便想起般,对卫子夫说道:“子夫,朕让阿娇住昭阳殿,你觉得如何?”
“陛下乾纲独断便是了。”卫子夫抬起眼,笑着说道说道,“娘娘身份高贵,住昭阳殿本就是委屈了她。”
陈娇听到这一句,有一种想笑的冲动,泥人也有个土性,卫子夫还能够保持这样的笑容,活得确实委屈极了。从前她只觉得这个女人是眼中钉,肉中刺,现在倒有一些了解卫子夫的苦处了。这女人从入宫的那一刻开始,大概从来就没有开心过吧。
“是啊。子夫一向是最识大体的。”刘彻意有所值的说道,“那朕,先和阿娇回宫了”说完之后,抓起陈娇的手,拉她向外走去。
两人走了没多远,就隐隐听到从花园传来的一阵经过压抑的惊呼声。“娘娘,你流血了,快松口。”听到这话,刘徽臣和陈娇忍不住转头看了看,果然看到崔依依正试着让卫子夫松开紧咬着的嘴唇。刘徽臣还只是眼神一变,陈娇却不由得叹了口气。
“怎么,你同情她?”刘彻的声音从头上响起。
“我可怜她。”陈娇抬头说道。
“你觉得朕不该这么对她说话?”刘彻挑了挑眉,说道,“朕这是为了你,才这么做的。”
“是啊,就像你当初在我面前维护她那样。”陈娇知道自己此刻脸上的笑,一定是充满嘲讽的,但是却不愿停下来,“要到什么时候,你才能够放开这些算计?什么时候你的笑只是单纯的笑,你的怒也只是单纯的怒?”
刘彻仿佛被抓住了痛脚一般,眼神一变,伸手将陈娇揽到胸前,说道:“你知不知道,如果朕不表示出对你的重视,你在宫中的日子会有多难挨?现在,她才是皇后。”
“从前,我也不见得会因为你的重视而放过她。”陈娇冷冷的说道,“你不会不知道,对宫中的女人来说,勾心斗角,阴谋暗害这种事,是至死方休的。”
“哼,这么说,即使她动手害你,你也不会恨她吗?”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当初没有放过她,现在当然也没有什么理由要求她别动我。”陈娇说道,“真要恨,我似乎该恨,陷我于如此境地的你吧?”
“阿娇,不要以为朕舍不得杀你,就一再挑战朕的底线。”刘彻说道。
“那你也别再用我去测试你后宫里的女人。”陈娇推开刘彻,顺了顺衣裙,说道,“你不过是想知道卫子夫能够忍你到什么份上罢了。如果她有一丝一毫的行差塌错,那么只怕你会立刻收拾掉她吧。”
刘彻就这样站在原地,看着直直的挺立在自己面前的陈娇,阳光洒落在她的身上,衬着花园里的园景,让他有一种不认识的感觉。是的,虽然阿娇的记忆恢复了,可是,她对他态度却没有改变,除了那晚在地道里的失态之外,今天再见,她身上那种淡淡的疏离感并没有消息。
“测试完卫子夫的反应,我们应该可以谈谈,你到底打算如何处置我了吧?”陈娇刻意忽视他的注视,自管自的说道,“你应该不希望让我把时光消磨在这后宫争斗中吧?”
“阿娇,你的确变了,变得了解朕了。”刘彻似是感叹的说道。
陈娇心中不觉冷笑,阿娇从来就是最了解他的人,因为她陪刘彻经过了他的童年和少年,而来自两千年后的陈娇则带来了更多的信息,关于汉武帝的野心,汉武帝的功过,所以,她当然了解他。而且,如果不是因为想要将她从后宫中带离,今天又何必费心警告卫子夫。
“朕的确不打算,就这么将你放在宫中。”刘彻说道,“因为朕还需要你,你去指导墨门。”刘彻的目光闪烁了一下,继续说道,“可是朕也不能放你离开未央宫。”
“你……”陈娇有一种被戏弄的恼怒感。
刘彻嘴角含着一丝笑意,说道:“阿娇,你能耐不小。朕怕一放离宫,就再也抓不住你了。所以朕不冒这个险。至于你担心的事……”刘彻的眼神冷了下来,说道,“朕还不屑于用威胁的方式来得到一个女人。”
听到最后那句话,陈娇松了一口气。刘彻继续说道:“朕今日固然是为了测一测子夫。也是为了你,若不为你立威,这宫里会有更多不知轻重的找上你。今后昭阳殿的一切,都比照椒房殿,至于宫女宦官也由你自己一并选了。将名单报与石达,他自会为你办了。”
“……多谢了。”陈娇犹疑了一会儿后,说道。她知道刘彻至少有上百种方法让她乖乖屈服,但是他却没有,无论是出于他自身的骄傲还是出于别的什么,她都不应该不识好歹,这一声谢,刘彻受得起。
听到这一声谢,刘彻失神了一下下,随即嗤笑道:“朕不是什么仁人君子,当不得你这一声谢。若你的付出,不能让朕满意,结果,你自然知道。”
陈娇听到这话,又在心底冷冷一哼,心道:才对你有些好感,却有立刻威胁起人来了。真是本性难改。
刘彻离去后,刘徽臣忽然开口道:“姑姑,你真的想留下吗?”
陈娇疑惑地转头看着她,经过这些日子,她早已将刘徽臣视为心腹之人,毕竟从江都王府破门而出的她也只能依靠陈娇。
“其实,如果姑姑想走,我们可以从长计议,或许……”刘徽臣提议道。
“徽臣,刘……皇帝并不是吃素的。”陈娇扯开嘴巴笑了笑,“在他早有防备的情况下,我们不可能逃得出未央宫的。而且,刚才在花园面对卫子夫的时候,我忽然想通了。我已逃避得太久了,而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好也罢歹也罢,我想先留下,将一切都解决。否则,我们即使抓住了那个万一的机会,逃了出去,也不过是过街老鼠,一辈子要在阴暗处生活。那样的日子,我可不想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