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望着大门外越来越近的景色,任令羽不由得喃喃自语,眼眶中竟然都有些湿润了!
终于……终于要走出这套该死的花园洋房了!
自打被“威远”救起后,先是一个多月的海上航行,即便是后来得到林颖启的许可可以在舰上随意走动,每日里可供行动的空间也不过寥寥一船而已。日盼夜盼,终于到了天津,却又立刻被投到了这个水师学堂中的新牢笼中——每日里大门不得出,二门不得迈,竟是比之在“威远”上待遇都要远远不如!
而现在,终于可以走出去了——今日清晨,刚刚一如既往的在这小小的鸽子笼里跑完了20圈,又靠着小花园里那个秋千架作完了100个引体向上,还没等到作仰卧起坐,便看见乔.桑德斯领着一个仆役打扮的青年男子朝自己走了过来……
天津水师学堂总办,严复严几道要见自己!
严复啊!大名鼎鼎的《天演论》译者,“信、达、雅”翻译标准的提出者,根据任令羽所来的那个时空的教育传统,在上述两个称呼后还要加上诸如伟大的教育家、翻译家、启蒙思想家,中国近代史上向西方国家寻找真理的“先进的中国人”之一……等一大串光辉灿烂的头衔。
13岁时就在福建船政学堂第一期入学考试中以第一名录取,17岁时以同届最佳成绩从福州船政学堂毕业;23岁时即被选入第一批海军留学生名单,同年考入英国格林尼茨皇家海军学院,各项课业门门皆优!被首任驻外公使郭嵩焘视之为奇才,推崇到了第二任驻英公使曾纪泽都看不过眼了的程度!
回国后,先是返回母校福州船政学堂任教习,随后又被与张佩纶齐名的“清流四谏”之一陈宝琛、李鸿章的幕中干才李凤苞等人推荐给李鸿章,26岁的年纪就被选入当时刚刚建成的天津水师学堂担任驾驶学堂洋文正教习……
就算其他皆不论,单就同时身兼中国第一代海军军官生、第一代海军留学生、第一代海军教育家这3个海军范围内的“第一”一项,就足以让任令羽这样的海军后辈顶礼膜拜了!
所以现在在任令羽看来,天空是异样的蓝、空气是异样的清新、堂室宏敞整齐的水师学堂校园更是显得楼台掩映,花木参差,就连那些正在不远处的操场上进行爬桅杆练习的学生们都显得是那么的可亲……
“难怪昨晚会梦见娶老婆,原来今天就有好事临门。”,任令羽想着昨晚夜间的那个绮梦,不由得更觉得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数!
不过昨晚的梦还是略有遗憾——刚刚掀开新娘子的盖头就看到了一双湛蓝的眼,而后便是双手一抖,接着整个人都被生生的吓醒,结果连新娘子长得什么样都没看清。
想到这里,任令羽不由得眉花眼笑,要不是顾忌身边还有旁人,他几乎就要大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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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以为总办大人在那所房子里藏了个什么宝贝?原来是这么一个惫懒货色……”,在学堂转为学生研究天文而建的观星台上,一名身材矮小精悍的学员正用原本应当用来夜观天象的进口西洋天文望远镜仔细观察着任令羽的一举一动。
“我来瞧瞧”,站在他身边的高个子学员立刻将望远镜接了过去。
“模样还算周正,脸倒晒得蛮黑的,像个经常出海的样子”,高个学员操着一口带着明显广东口音的官话说道,“不过年纪也太轻了吧?我看他的年纪,也就是20出头。”
“总办大人不也是26岁时来得水师学堂?”,先前的矮个子懒懒的把话接了过去,“只要你是闽人,不论什么年纪、阅历,才具,要在这水师学堂混口饭吃,还不是易如反掌?”
“说得好像你不是闽人似的。”,高个子不由得一晒,“你萧冷月可是总办大人的侯官同乡,别的且不说,这次北洋大阅,少了谁也少不了你。”
“我倒宁愿自己不是什么闽人,给我瞧瞧……呦,这就进去了?”,萧冷月从张景星手里重新夺过望远镜,却只看到了一个一闪即逝的背影。
“真不知道这一次,总办大人又会给我们请个什么样的教习回来?”,萧冷月看着那两扇渐渐合上的大门,秀气的脸上流露出一个颇为诡异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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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严复的书房?”,任令羽打量着四周的摆设,微微感觉到了一丝诧异——整个房间的布置完全是中式的,就连待客用的桌椅都是质地厚实的八仙桌和太师椅,靠左侧墙壁的那一面摆着两个巨大的书橱,被布幔遮着,看不清里面的书目。书桌上随意的摆放着些笔墨纸砚,还有一本打开来做了批注的《大学》,和一份做了一半的八股文,而在书桌两侧的廊柱上则挂了一幅对联——
“‘四十不官拥皋比,男儿怀抱谁人知?’”,任令羽仔细揣摩着这幅对联的涵义,脸上悄然浮上了一层忧色。
没有正在翻译的英文原稿,没有来自西洋的海军著作——除了那盏摆在书桌上的西洋式台灯,任令羽没有在这间古色古香的书房里找到一样符合严复留学生身份的摆设。要不是已经知道这间书房的主人是严复,他几乎都要怀疑这里住的是不是一个屡试不第的落魄秀才了?
背后突然出来了一阵脚步声,打断了任令羽的冥思,他急忙转身,一个大约40岁上下的中年人带着那个引领他前来的仆役,缓缓地自后堂走了出来。
没穿官袍,只是一身竹布长衫,长方脸,鼻梁甚高,没有多少胡子,带一副老式的无框眼镜,脸上似乎总有一层化解不开的抑郁之色——和任令羽当年在历史课本上看到的那张照片几乎一般无二。
任令羽主动迎了上去,“任令羽见过严总办。”
严复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他对着任令羽微微的点了点头,算是答复,随即便自顾自的在上首坐下,而后伸手一指下首的那张太师椅,向任令羽道:“请坐。”
“谢严总办”,任令羽微微压下心中的那丝不快,站着向严复施了一礼,随后便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任先生是美利坚国人士?”,严复开口道,语气干涩,完全是例行公事的派头。
“是,在下是……”,眼角的余光猛然捕捉到了严复眼中闪过的那丝不快,任令羽便很知机的站了起来——“坐听立回”,这是满清官场下级见上官时最起码的规矩。只是不知道为何这位水师学堂总办一定要在自己面前摆足这个上司派头?
听任令羽简明扼要的把他那精心编排的履历又重复了一遍后,严复又开口了,“先生不远万里,甘愿回国效力,拳拳赤子之心,殊为可敬。”,话音未落,这位现年37岁的总办大人双手一拱,向任令羽轻轻施了一礼。
“学生乃炎黄后裔,回国报效,原本就是学生的本分。”,已经学了乖的任令羽急忙从太师椅上跳起来回话,言语间也守足了下级的本分。
“嗯”,见任令羽如此乖巧,严复那张木然的脸上也终于闪过了一丝笑意,“先生向中堂献书的事,本官这里也多少知道一二。中堂那边昨天有话过来,打算聘用先生为我天津水师学堂副总教习,不知先生意下如何?”
“水师学堂副总教习?”,任令羽微微一愣——费了那么大力气,竟然连老李的幕府都进不去么?
“先生不愿意?”,严复的眉头微微一皱,似乎对任令羽没有在第一时间给出答复的举动颇有些不满。
“不不不”,任令羽急忙回过神,“能为水师选育人才,是任某的荣幸……在下……”
“那就好。当年我初到北洋,也不过是从洋文正教习做起,任先生年少俊彦,自是严某当年所不能比的。”,严复还是那种干巴巴的腔调,“不过水师学堂既是为北洋作育将佐的所在,那自然就有一些不同其他学堂的规矩,先生的才略,那自是没得说的,不过要入这学堂,一个考试恐怕还是应当的。”
“那是自然,自然应当。”,任令羽此时只觉得分外的难受,这便是昔年曾指责朝廷不肯重要海归人才,以致“慨夫朝野玩愒,而日本同学归者,皆用事图强”的严复?
十余年光阴蹉跎,想不到当年英姿焕发的海军留学第一人竟已颓唐如斯!
“嗯,任先生如此明事理,严某在这里先行谢过了,阿奎,替我送送任先生。”,严复自座位上起身,又向任令羽拱了下手,竟就施施然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