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还没有出来?”,张景星已是几度去而复返,但面对他的一脸热切,已经在任令羽舱室门口守了近一个时辰的萧冷月却仍是苦笑着摇头。
任令羽此时已是水师学堂会办,正经八百的正五品文官,照常例张景星等水师学堂官学生早该改口称“大人”而非原来的“教习”,而现今水师学堂里的大多数官学生也的确早已改了口,却独独留下了了张景星和萧冷月这两个例外。
“也不知道老师在忙什么?自打从老中堂那里回来后,就把自己关在舱室里再不肯出来,我们却也不便进去打扰。”,萧冷月叹道,脸上的忧色清楚地说明了他心里的担心。
见萧冷月如此情状,张景星先是仔细打量了下四周,见四下无人,这才小声笑问道:“桂魄,你是在担心老师在老中堂那里吃了闭门羹么?”
“难说不是!”
,萧冷月答得坦然,“都在传罢课事件后,老中堂原本是打算让咱们老师接替严大人的水师学堂总办的,
谁料咱们老师说什么也不肯干这落井下石的事,所以最后老中堂只能让老师接了水师学堂会办了事……老师如此虽全了自个的义气,却扫了老中堂的脸面,老中堂即便因此落了老师的面子,却也是情理之中的事。”
“切勿庸人自扰”,张景星很笃定的说道,“莫要小看了老中堂的胸襟——‘受尽天下百官气,养就胸中一段春!’,老中堂办了快30年洋务,也受了朝廷里那些君子们半辈子闲气……就咱们老师那点书生意气,他老人家还不至于搁在心里。”
“再说了……”,张景星突然身体前倾,贴在萧冷月的耳边小声说道,“你那些福建老乡最近在海军里搞得很不成话!而老中堂在北洋三年大阅之时,从那么大一个水师学堂里单单把老师拎出来,这欲大用的架势已经出来了,你还担心个什么?”
“还是季明看事精明,是我杞人忧天了。”,萧冷月此时已是心悦诚服,他上下打量了张景星一番,笑道,“今日这身行头,倒蛮精神的!”
此次随任令羽出海参加北洋大阅的6名海军官学生均在离津前由严复和任令羽联名保了候选把总,
包括长萧二人在内的诸人身份也摇身一变从海军官学生变成了军官后不生。因此在出发前众人就已经换上了新发下来的北洋海军军官服色——黑绸镶边的石青色宝纱马褂、白色马裤,黑皮鞋,腰束武装带,外加一顶军官专用的带
绣有“TheImperialChineseNavy”字样黑飘带的圆顶草帽。
张景星原本就是个长身玉立,眉清目朗的翩翩少年,此时这一身行头一穿,看上去更是沉稳内敛而又英气勃发。
“你不也是一样?”,张景星微笑着答道,“不过你的担心也未必全无道理。老中堂不会无缘无故给老师闲气受不假,但也未必会让老师落得个清闲日子过……‘赞襄海军事宜’,这碗幕僚饭还当真未必容易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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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舱内的任令羽已经盯着白纸笺上“军机处”3字后面那五个名字看了有足足一刻钟了。
和大多数80后一样,今年还只有23岁的任令羽自幼就饱受日本动漫的荼毒,而在诸多的日本漫画中,又尤以青山冈昌的《名侦探柯南》最为入他的眼。
无论是漫画、TV还是剧场版,那个拥有成人智商却是幼儿身体的名侦探江户川柯南每当遇到凶杀疑案时最常用的断案手段便是——排除法!
而现今自己已经把怀疑的对象压缩到了五位军机大臣之内……
这个判断是必须尽快作出的,所谓有的方能放矢!如果自己不能从速推断出那个在翁同龢背后参与策划《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的神秘人物的身份,那自然也就谈不上从容应对!
而一旦破不了这个对于北洋海军而言几如釜底抽薪的死局,那么,其一,是自己在李中堂幕府中尽快上位的如意算盘将被无情打破;其二,是自己为实现所构想的强化北洋,以争取在未来的甲午中拼争一个“陆败而海胜”的最佳局面而作的一切努力也都将成为泡影!
只是,在这五名军机大臣中,究竟谁才有可能是那个幕后推手呢?
礼亲王世铎?
自同治元年西太后和恭王叔嫂二人内外勾连,借奉咸丰梓宫返京之机发动“辛酉政变”一举扳倒了咸丰驾崩之前钦点的肃顺等顾命八大臣,从此开始了两宫垂帘听政,女主当国的时代后,大清朝的中书门下——军机处内就进入了以近支亲王领衔军机的新时期。
从同治元年到清朝覆亡,恭、醇、礼、庆四王先后秉政。
而在这四位亲王中,若论位望之尊,恭、醇、庆三王均要瞠乎礼王之后——恭王能进亲王爵位乃是道光帝在传位诏书上御笔钦点,从某种意义上说完全可以看作是道光对于这个聪颖干练却在储位之争中败给了乃兄咸丰的六阿哥的一种补偿;而醇王由郡王而至亲王则是因为他在身份上既是咸丰和恭王两人的同胞兄弟,又是慈禧太后的妹夫,在政务上除在“辛酉政变”中站对了队外,更以“七爷”的身份成为了西太后钳制恭王的头号王牌;而庆王的升迁之路更完全是由西太后一手提携。
而礼王则是大清开国时由太宗皇太极御笔亲封的八大铁帽子王之首!太祖二子和硕礼烈亲王代善嫡系子孙,其头上这顶“世袭罔替”的铁帽子已经传承了二百余年,其尊贵程度自然不是恭、醇、庆这样的新贵所能比拟的。
但若抛开了身份地位这一层,单论学识才智,则礼王世铎在担任过领班军机的四位王大臣中就只能忝陪末座。其既没有恭王的精明强干,亦没有醇王的谨慎自持,即便是和那位此时刚刚崛起,未来将以贪墨而闻名天下的庆王相比,在行政能力上也要逊色许多。
但在任令羽看来,这个在无数人的眼中只是个“泥雕揆首”的尸位素餐之徒却是个绝对的聪明人,人生最难者莫过于“明进退,知荣辱”,礼王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对自己究竟有几斤几两心知肚明,对于自己在那个位置上的意义和该有怎样的表现更是摸得门清。
“为人修得乌龟法,得缩头时且缩头”,这位于乌龟缩头功颇有心得的领班军机是个绝对不会主动惹事的角色。所以,他也自然不会是那个在幕后操纵《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的人。
任令羽抬手把“礼亲王世铎”的名字从纸上划了去,那现在,就只剩下四个人了。
额勒和布?张之万?
先说额勒和布,这个觉尔察氏的满洲镶蓝旗亲贵,乃是如今军机处中除礼亲王外唯一的旗人,虽不至于像世铎那样完全只是个聋子的摆设,但平日里却也只是个守定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宗旨,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角色。
根据任令羽看过的史料,额勒和布在军机处当值十二年,前后只有两道奏疏尚可载入史册,其一是中法战争后的以“自强”为题目海防大筹议时跟风上了一道在云南开矿的折子,其二就是在同治十年否定了司业潘衍桐在科举中特开艺学科,以为洋务人才提供入仕之路的建议——也算是给李鸿章等人的洋务大业小小的添了回堵。但要说是他在幕后策动的《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他既没那个见识,更没有那个胆量!
至于张之万么……所谓“丹青不知老将至”,说得便是这位字“子青”的三朝老臣——张之万乃是道光四十七年的丁未科状元,当其在甲申易枢后以刑部尚书衔在军机大臣上行走时,已经是七十三岁的古稀老人。而此时距甲申易枢已有七年,对于这个如今已是风烛残年的耄耋老人而言,平安捱过这最后几年求一个稳稳当当的致仕退休才是正经,至于找李鸿章的麻烦以结宠自固,简直就是天方夜谭一般了。
任令羽拿起钢笔,把额勒和布和张之万的名子也划去了。
现在还剩下最后两个人——
许庚身么?
如果将和翁同龢之间龃龉深重,几乎冰炭不能同炉的孙毓汶也暂时排除的话,那似乎也只剩下了这位自咸丰末年时便已身为“小军机”,而在“辛酉政变”后更是以领班军机章京——既“达拉密”的身份参与军务,如今已贵为兵部尚书的许星叔!
在如今这般军机大臣中,许庚身是唯一一个有“知兵”之名的,自从同治初年他作“达拉密”的时候起,凡是和重要军事有关的上谕,便几乎都是他的手笔。如此说来,是他这个军机中的知兵者策划的《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于个人能力和声望上倒也说得过去。
而且许庚身在本班军机中素有“经国苦心,有识共鉴”之名,在慈禧那里的“慈眷”也仅次于孙毓汶,本人和孙毓汶的关系也尚好。
简而言之,就是说——许庚身有策划这么一道《停购船械裁减勇营折》的能力,也有说服孙毓汶等其他四位军机大臣和他形成攻守同盟的可能,也有单独向慈禧说明诸般利害的机会……
但是……
任令羽表情凝重,一双浓眉几乎拧成了两个黑扣。
许庚身没有这样做的动机!换句话说,就是他不可能从这道暗算北洋的奏折中得到任何的好处!他是军机中唯一的军事人才,对大清帝国的海防建设一直是鼎力支持的,对于截断北洋军购费用的危害自然也是心知肚明。而且他此时已经是军机大臣兼总理衙门大臣,近年来的身体状况又一向不好,近两年已经数次上奏请求致仕养病,只不过一直是“上不准”而已。
一个于仕途上已是无欲无求,唯望乞骸骨返乡落叶归根的人,又怎么会为了一个和自己私交素来泛泛的翁师傅去戕害自己亦为之奋斗了近20年的海防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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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也不是许庚身——任令羽用钢笔在“许庚身”三字上也轻轻划了一道——那就是五去其四,最后的黑手已经呼之欲出——
孙毓汶!
任令羽不由得轻呼出声,“不管怎么说,都不可能是你孙莱山吧?”
同光年间的清朝官场,很是有那么几对彼此间冰炭不能同炉的生死冤家——如李鸿章与左宗棠、沈桂芬与荣禄,翁同龢与李鸿章。
还有就是翁同龢与孙毓汶,这两个咸丰六年丙辰科殿试的状元与榜眼,自三十五年前殿试发榜之日起便成了冤家对头,至今已经争争斗斗了三十余年!
“如果翁师傅当真能说服孙莱山与他联手对付北洋的话,那我对他可真的就得刮目相看了!”,任令羽站在原地,手指轻轻的摩挲着剃得干干净净的下巴,陷入了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