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中堂看,此卷当真是董香光所书《前后赤壁赋册》的真本?”,见孙毓汶许久沉吟不语,一旁的那明很知机的说出了句很有用的废话。
“嗯”,孙毓汶颇为笃定的点了点头,道:“圣祖爷曾评点‘华亭董其昌书法,天姿迥异。其高秀圆润之致,流行于褚墨间,非诸家所能及也。’,你看这幅字。”
他手指向几案上的卷轴,继续道:“每于若不经意处,丰神独绝,如清风飘拂,微云卷舒,颇得天然之趣。而转笔处古劲藏锋,似拙实巧。运笔如此精妙,舍董香光外,再无第二人了。”
“那就好,那就好。”,一旁的那明已是喜动颜色,“如此那某也算是不虚此行,便在这里给孙中堂贺喜了。”,说着那明竟侧转了身,规规矩矩的对着孙毓汶打了个千。
“哦?”,孙毓汶嘴角含笑,他端起一旁的茶碗,呷了口里面泡了酽酽的普洱,这才道:“喜从何来?……吃茶。”
“谢孙中堂”,那明信手端起茶杯,学孙毓汶的样子小小的品了口,这才道:“那某来此前,庆王爷便已差人给那某打过招呼,所谓宝剑赠英雄,似这等珍品,也只有孙大人这样的书法大家当得起。若孙大人鉴定此书为真,那就让那某直接把这《前后赤壁赋册》赠与孙大人……如此岂不是喜?”
果然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孙毓汶目光霍地一跳,垂下眼睑又呷了一口茶,心中已是盘算开来。
礼下于人,必有所求!更何况是庆王爷的礼,重礼……
不知道是不是这位庆王爷少年时生活委实太过拮据的缘故,其自鱼跃龙门,成为太后驾前的红人后便开始贪墨不倦,于各方广开财路,贪墨纳贿,锱铢必较。而眼前这个那明即是庆王的心腹谋主,亦是助其敛财的行家里手,仅这主奴二人监工的颐和园工程一项,就不知道被他们两个揩了多少油水去。其贪赃枉法的程度竟连军机中素有清廉之名,却一直守着“万言万当,不如一默”训诫的额勒和布都看不下去,甚至还曾在光绪十五年破天荒地上折子参了庆王一本。
而今天,这个贪渎成性却又正红得发紫的庆郡王竟然给自己送礼来了?
“睿识,无功安敢受禄啊?”,孙毓汶淡淡一笑,不动生色的将卷轴一和,清矍的脸上已是一副深沉模样,而他的神情看在那明眼里,却变成了“待价而沽”这四个字。
“中堂何出此言呢?”,那明笑道,“中堂乃朝廷柱石,而王爷也是国之干城,王爷以此名册赠之,也不过是为了和衷共济四字而已。”
孙毓汶面上笑容依旧,心中却已是阵阵冷笑!
早听说那明虽写得一手好字,为人也颇精明干练,但却粘了旗下子弟的老毛病——不学无术,粗鄙无文!什么“朝廷柱石”、“国之干城”?,臣下之间对答,有这般遣词造句的么?至于说以董其昌的名帖赠给自己以求什么“宝剑赠英雄”,那更是天大的笑话!
董其昌是什么人?书画名家不假,但其更是明末出了名的贪官豪绅!不过选此人的书法赠人,倒也的确符合庆王和那明的“品味”。
不过,从这份《前后赤壁赋册》,以及那明的言辞中却可以揣度出许多颇为值得玩味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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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的是《前后赤壁赋册》,可见参与密谋结交自己的人只有庆王和那明两个,若再有个对文史有所专长的清客在侧,自然不会让自己的主子出此等纰漏。
至于那明的话么……最有用者,唯“和衷共济”四字。
和衷共济?谁和谁和衷共济,又在哪里和衷共济?孙毓汶心下盘算,对那明此行的来意已是猜了个七七八八。
大清近七年的政局变动,均自光绪十年的甲申易枢始,孙毓汶本人即是光绪十年甲申易枢的幕后推手,亦是受益者之一,但庆郡王奕劻却才在易枢事件中真正的渔翁得利者。
易枢之后,醇王以皇帝本生父的身份而为隐操枢府大权的“太上军机”,位望即尊权势尤重,故而太后不得不预作布置以加以钳制。而这手牵制新上台的“太上军机”醇王的暗棋,便是庆王奕劻的逐渐上位。易枢事件后,当时还只是贝勒加郡王衔的庆王先是受命主持总理衙门,数月后又正式由加郡王衔晋为庆郡王,随即又加总理海军衙门会办大臣,以掣肘原计划独掌海部的醇王。
虽然自己也是总理衙门大臣,但中外咸知,自恭王去职后,大清实际上是有两个外交部,其一是北京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其二却是在天津的直隶总督府。而要命的是,洋人似乎更愿意跟天津那个李鸿章的“私人外交部”打交道。所以这里自然也不会是庆王要和自己和衷共济的地方……
那就只剩下两个地了——自己主管的军机处、以及庆王如今主政的海军衙门!
庆王想进军机处!孙毓汶心中此时已是一片雪亮——醇王已殁,礼王又是个不中用的,重新启用恭王更无可能,如此情势,让已经在醇王死后把持了海军衙门的庆王又生出了得陇望蜀之心,自然也是情理之中!而庆王想入值军机,自己这个事实上的领班军机是万万绕不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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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明看着沉吟不语的孙毓汶,一颗心竟止不住怦怦跳了起来。
他是庆王的心腹,更是至交!对于庆王想主持枢府的热切,自然是心知肚明,而在如今的朝廷,若想取礼王而代之,那孙毓汶的木钟是必须要撞的。更何况日前和庆王合计的有关“园工”的那件大事也要着落在眼前这个智略过人又能深体上意的孙莱山身上!
而且那明也相信,以当下的形势,只要庆王伸出橄榄枝,那孙毓汶也绝不会有拒绝的余地。
七年前的“甲申易枢”事件后,作为易枢事件中被罢黜的恭王的替代者,醇王因为是光绪本生父的身份,不能像乃兄那样以王大臣总理军机,故而才经由孙毓汶谋划,推出了礼王这个四面不靠的宗室亲贵来充当傀儡,而醇王则以“与闻重大军国事”的名义遥控军机。
也正是因为醇王较恭王少了这个领班军机的身份,所以自然也就不能日日入值,同参机密,于是就由孙毓汶将每日各京城衙司地方督抚递上来的疏牍送到太平湖旁的醇亲王以交给醇王批阅,时人谓之为“过府”。而醇王的谕旨陈奏等,也都由孙毓汶代为转达,包括名义上的领班军机礼王在内的其他军机大臣们对此均不得染指,而孙毓汶也正是凭借着这层关系,才得以凭一个在排班上忝陪末座的“打帘子军机”身份而成为了军机处事实上的领班。
如果一切就此延续下去,相信孙毓汶这个“军机实际之揆首”变成名符其实的领班军机也不过是时间问题——除他本人外的四大军机均已年近七旬,再假以时日,以新人将四人逐一换去,而他孙毓汶在军机大臣中的大排名也自然也将水涨船高。
可就在半年前,醇亲王奕譞薨了……
在本班五大军机中,礼王世铎身份尊贵,于军机大臣一职也一向是无可无不可;额勒和布伴食而已、张之万迟暮老人、许庚身沉疴缠身、都已经是于功名利禄不甚热衷的人物了。所以这些人才在平日里对孙毓汶的飞扬跋扈多是唯唯而已。
而孙毓汶的心境却和以上四人大相径庭,他今年也才不过五十八岁,即便是按照此时还远在海上的任令羽那个时空的标准,也仍属于“有培养价值的青年干部”,而且其在军机大臣位置上也只不过坐了十年而已——之前的恭王,可是自同治元年后秉政了二十四年之久!
而且,尽管孙毓汶是事实上军机揆首,但于大排名上却还只是排名最末的“打帘子军机”,五大军机中,世铎是亲王身份另当别论,额勒和布和张之万亦已分别被拜为武英殿大学士和东阁大学士,而他孙莱山殚精竭虑十余年,至今却连一个协办大学士的位置都没捞到……
为山九仞,想来孙毓汶自然不愿功亏一篑!
而在如今的大清,在醇王薨后,能填补这位“七爷”留下来的位置,又能保住他孙莱山的军机位置,甚至能让他更进一步的人,除了庆王,已不做第二人想。
那明正胡思乱想着,却听得一旁的孙毓汶又幽幽的开了口:“王爷公忠体国,实是朝廷之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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