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李鸿章的一道奏折,偌大一座宁寿宫从里到外,自午间而到夜里,始终为一片疑惧不安的气氛笼罩着,直至月上梢头,神色疲惫的李莲英才自太后的寝宫内走了出来。
被李鸿章一折所激,太后经年未犯的“肝气”今天终于发作了,胸膈之间疼得食不甘味,寝不安眠,靠着“坐更”的李莲英连揉带捶的折腾了好半天,方才略感轻松,得已浅浅睡去。
李莲英没有急着回自己的住处,而是先去了日里和孙毓汶一起去过的倦勤斋——此处离太后的寝宫颇有些距离,自然也就不虞隔墙有耳。
室内早有几个小太监候着,见李莲英进来,便拥上来小心的伺候他在太师椅上做好,随后一个个低眉敛目的束手立在一旁,脸上俱有哀戚之色。
李莲英心下也有些黯然——这些小太监们平日里争功邀宠,彼此间下眼药砸黑砖,不知各自都用了多少鬼魅伎俩!但毕竟物伤其类,今日日间眼见着一个平日里还算得宠的小太监仅仅因为犯在了太后的气头上便被拖出去一阵乱棍活活打死,自然也都免不了都生出了几分兔死狐悲的感受。
“早跟你们说过今天没事别往老佛爷眼前凑!就是说不听!”,李莲英先是声色俱厉的怒斥了几句,随后话锋一转,便已是换了转语:“不过天可怜见的,毕竟也是一条性命……唉!”
一语既出,触动情肠,竟是掉下了几滴泪来。
“刘长顺”,李莲英自袖子里掏出块雪白的帕子,将眼角的泪拭去,对着站在他右手边的一个身材中等的小太监招呼道。
他是随伺慈禧太后多年的大太监,平日里专司照顾太后的饮食起居,对于自己手下的这一众小太监彼此间的关系早已是烂熟于心——白天里被打死的那个小太监名叫林兴桥,和如今被他招呼出来的刘长顺一样,都是他李大总管的河间府老乡。
“回大总管的话,奴……才在。”,刘长顺跪在地上,战抖着回道。
李莲英眼中悄然闪过一丝怜悯:“起来说话吧。”——这个刘长顺平日里与被打死林兴桥最是要好,如今兔死狐悲,看来也当真是吓倒了。
“兴桥的尸首,怎么处置的?”,李莲英问。
“回……回大总管的话,依宫里的规矩,已经用芦席卷上,跟着晚上出宫的大车送到左家庄化人厂去了。”,一想到林兴桥七窍流血的凄惨死相,刘长顺浑身上下又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哎!也是和没福气的。”,李莲英幽幽一叹,继续问道:“他河间府老家都还有些什么人?”
“回大总管的话,兴桥家里如今在河间府那已经没什么人了。”,确认了李大总管此来不是要秋后算账,刘长顺的回话也总算顺畅了些,“去年间他在南城那边买了个小宅子,便把爹娘老子还有一个弟弟都自河间府接了来,如今兴桥死了,这一大家子……”
刘长顺的眼里已满是泪水——林兴桥在他们这帮小太监里是最机灵的,平日里侍候太后也颇为得体,而太后那里也时不时有些赏赐下来,而林兴桥如此才能在南城小小的盘下那一处宅子。也正是因为这么一层,让林兴桥渐渐的有些峙宠而骄,所以今日里才会做出出列去捡那个折子的举动,谁知竟因此惹来这杀身之祸?
“哎,这可怜孩子。”,李莲英脸上也是一片黯然神伤,“平日里看着他也算机灵,怎么今日里就跟吃了猪油蒙了心似的,非要触这个霉头?”
“刘长顺”,他望着眼前这个满面戚容的小太监,从衣袖里取出个条子递了过去,交待道:“你拿着这个条子,明日就去
崇文门外我家里,找管帐的取1000两银子,给兴桥家里送去!”
刘长顺微微一怔,转瞬间便已是涕泪纵横,他猛地向地上一跪:“奴才代兴桥一家四口,谢大总管天高地厚之恩!”,他身旁的几个小太监也随之跪了下来,“谢大总管恩典!”,喊成了一片!
“砰!”,李莲英猛地一拍身旁的几案,脸上已转为声色俱厉:“什么我的恩典?”
他戟指着眼前的刘长顺等一干人等,厉声喝道:“这宫里只有太后的恩典!什么时候轮到我的恩典?自己掌嘴!”
几个小太监不敢怠慢,立刻双手左右开弓,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一面打,一面骂:“叫你吃人饭不说人话!叫你吃人饭不说人话!”
“好了!”,李莲英微微皱了皱眉,喝止了刘长顺等人,语气低沉的道:“记着,这宫里只有一个人能给咱们这些人恩典,那就是太后老佛爷!忘了这一条,那就小心落得个和林兴桥一样的下场……”
他站起身来举步欲走,却又突然回头:“记住了,那1000两银子是给兴桥家里的发送!谁跟少了他家里一钱银子,当心我剥了他的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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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莲英重新步入慈禧寝宫,却被眼前的景象惊得一怔——已经穿着整齐,却披散着长发的慈禧太后正倚靠在床榻上,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见此情景,李莲英立刻扑通一声,直接跪在了地上:“老佛爷凤体委安,不得安眠,乃是奴才们没有伺候好!罪过都在奴才们身上,还请老佛爷责罚!”
他的眼泪也时说来就来,就这一跪的功夫,眼圈子竟然就已红了。
慈禧太后不响,只是一面剔着指甲,一面斜着身子,把李莲英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这才冷笑说道:“呦,李大总管,示恩完了?”
“奴才回老佛爷的话”,李莲英一边说,一边已是跪直了身子,“这宫里除了老佛爷,还有谁能赏奴才们这些人恩典?奴才刚刚也只不过是替老佛爷给林兴桥那个没福气的打赏些发送而已,‘示恩’二字,奴才是万万不敢逾矩的。”
一番话讲的入情入理,滴水不漏,慈禧太后听得竟是一窒,随即又想到了李莲英之所以如此处置,归根结底也还是为自己考虑,思前想后,最后也只能是叹了口气说:“你先起来吧!我再问你,李鸿章的那份折子哪里去了?”
须知君王亦做不得快意事!更何况慈禧太后日间看完李鸿章奏折后所诱发的那一腔无可发泄的怒气,适逢其会地得以在小太监林兴桥身上出了个干净,在加上时间又已过去了几个时辰,心境上多少也换了了些,便也只能挑灯夜读,重新来批阅那份让她即恨的咬牙切齿又有些手足无措的奏折。
折子自然是李莲英收起来了,听得太后如此吩咐,他立刻去将奏折去了过来,恭恭敬敬的放在了慈禧太后面前的御案上。
慈禧太后重用拿起折子,却只是先把里面那张夹片拿出来看,而将奏折放在了一边。
“《请兴阅舰式片》?”,她微微蹙眉,似乎感觉有些诧异——日间看完这份奏折后,她盛怒之下便立即将其抛了出去,甚至连奏折中的夹片都未来得及看,此时先读这夹片,便是做好了再看到一段不啻于奏折当中的狂悖之语的准备,谁知这上面写的竟是这样的字眼?
“想不到李中堂那里还有这样的心思。”,慈禧太后放下手中的那纸夹片,神色又缓和了许多,但当她重又翻开李鸿章的那份奏折时,脸上
很快就又蒙上了一层阴霾!
李鸿章的这份《殿阁补阙折》写的十分的文雅——
“臣文华殿大学士太子太傅总督直隶军政兼领北洋通商事务大臣李鸿章顿首谨奏:唐季宣内翰,典制北门;宋时设馆阁,备位中枢,前朝之文渊,国初之三院,皆辅臣之设,宰衡庶政,公议军国,社稷器也。自世宗以军机领政,内阁乃为虚相;至高宗定三殿三阁,学士遂成尊荣。先师抚定东南,中兴国祚,望溢中外,威制海内,乃得以武英殿终。臣以鄙陋,蒙太后皇上垂爱,自甲申始殿文华,至今已七载春秋。伏念臣受恩最早,荣眷最深,每念时局冗巨,常叹朽躯衰痛,惟以殿阁漏位,中枢阙令,不敢辜恩辞政。然望花甲之老骥,纵供驱驰,势难久远。为朝廷社稷计,伏请太后皇上简拔贤臣,遴选杰士,衔以荣恩,任以充要。恭逢太后甲子圣寿,臣以极品之位,无锱铢货殖之献,唯以公心,举荐朝野贤达,以为太后寿贺之礼,保荐吏部尚书鸿藻为体仁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东阁大学士之万为文渊阁大学士,军机大臣兵部尚书庚身为东阁大学士,太子少保军机大臣刑部尚书毓汶久在中枢卓有劳绩;户部尚书毓庆宫行走翁同和两任帝师清流德望,当拜协办大学士。湖广总督张之洞出身翰苑久任地方,才兼文武,学贯中西,近年于洋务亦有涉猎,廊庙之材,实堪大用,宜入军机学习行走,兼领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职衔。臣以老迈之躯,朽没之年,恳挚上疏,为皇上荐贤,为太后上寿,伏请太后皇上慈躬圣驾亲察,若所荐是,则允臣所请,若所荐非,则恕臣老朽昏迈之罪。仰望君德,感念国恩,临折涕零,臣鸿章再顿首!”
慈禧太后“啪”的合上奏折,脸上又是如罩严霜。
“小李子!”,她招呼道。
李莲英立刻上前一步,“奴才在。”
慈禧太后压低了声音,“你即刻安排人,好好去查一下,近来都有哪些人在六爷府上走动。”
李莲英眉棱骨霍的一跳——六爷?恭亲王已经退出中枢七年,平日里都是避居鉴园不问世事,今太后怎么突然就想起来要盯着他了?
他心中思忖,嘴下却也不停,“奴才明白。”
“嗯!”,慈禧太后深沉的点了点头,“还有,传我口谕,北洋海军大阅已毕,这支海上劲旅如今是个什么样子,李鸿章也该给朝廷一个交待。叫军机处拟旨,李鸿章回到天津后不必多做停留,立刻进京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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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个小问题,谁能看出李鸿章这份折子内的真实含义?答对了,一天三更回报之……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