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校尉!”李岩先向杜希望招呼,这是个聪明的法子,有的官儿自持身份贵重,崖岸自高,你先与他身边的人搭讪,免得自讨没趣。
“参见宇文侍郎!”李岩装着刚发现宇文融的样子,声音带着几分惊喜。
宇文融坚冰似的脸上也融化了些,端着酒杯赞道:“生子当如孙仲谋,岩哥儿人物俊秀风liu,我为李司业感到欣慰。”
“宇文伯父过赞了。”李岩笑着道。
“刚才我听见好几位大人都在谈论你的园艺,吟诵你作的诗词,岩哥儿当真是博学多才!”杜希望脸上露出羡慕的表情。
一位侍女乖巧,见机用个托盘端了几杯酒过来。
“庭院粗陋,略备薄酒。宇文伯父请,杜校尉请。”李岩端起一杯酒示意。
“还有我。”侍御史王鉷一直留意着宇文融这边,挤了进来,这可是他的顶头上司,说什么也要找个机会过来寒暄几句,那管他多难打交道。
四人举杯,一干而尽,这酒香醇绵软,清澈可见杯底,带着股山泉味儿,再来几杯也无妨,李岩心中暗道,这酒是一半山中仙酿与一半儿泉水勾兑出来的,用作前期的推广宣传,最好的酒都窖藏起来,用作八月皇帝的生日,天长节的贺礼。
“这泷瀑布如丝帛一般,掩映在青绿灌木之下,一泻三叠,堆土置石也与常见的庭院不同,我看布置大有讲究,岩哥儿给我们讲讲。”王鉷似乎总能找到话题,连宇文融也观察起瀑布来。
没有法子,李岩只好硬着头皮献丑了,不过他们都是朝中权贵,得另外换一种说法:“诸位大人,李岩布置庭院中山石花木,丘池小品,俱都模拟自然,不求险奇,但求拙朴。故这座假山是土石堆砌而成,载植的花木葱茏,其势已成,自有一派生机野趣,与传统园艺的手法不同,传统手法堆山叠石着重展现石形之美,如廋、透、漏、皱的太湖石,石旁是没有植物的,显得孤冷。”
宇文融若有所悟,自己为人固执强硬,性格张扬,虽是宰相源乾曜的亲信,深受他的器重,但与朝中权势最大的中书令张说格格不入,清理逃亡户口,清核土地的工作中新增户八十余万,向国家多交税赋数百万缗。虽深得皇帝信赖,有功于国家,但也得罪了公卿大臣,对自己是又恨又惧,参加游园会几乎无人搭理自己,看来得在身边栽植花木,培养势力。
“这泷瀑布为六石景,泷口那块体量大的峰石为主石,叫做守护石。”李岩看了宇文融一眼,言语中有深意。
“左右紧靠守护石的两块山石低矮体小,叫着童子石。以增加守护石的威仪,泷口有花木掩映,瀑布落了下来,下面有潜藏在水底的受水石,形状扁平,水流中间有分水石,增加水流的变化之趣。”李岩借石喻人。
他前世读过这一段史,李林甫正是先投靠宇文融而获升迁的,这几句话有感而发。
从地上拾起几瓣梨花,李岩唤来一名侍女,让她爬上假山,在瀑布泷口处洒落,花瓣落水,随瀑布而下,从分水石分散绕行,在下一道泷口前,却回旋不走,众人这才发现它的妙处,那儿还有一块回叶石。
“一泷瀑布要做得一叠三唱,变化多姿,都需精心置石,仔细搭配,李岩以为,朝中大事就如这泷瀑布,宇文伯父,王伯父这样的国之栋梁才是巨匠,怎样布石造景,胸中自有丘壑。”李岩借景喻人,心中却道,父亲,你未出狱,我已为你拉关系,结朋党,煞费苦心,当然这多半也为了自己的前程。
“岩哥儿一番妙论发人深省——”宇文融的笑容很难得,他的话被庭院中一阵嘈杂的吵闹声打断了。
“张相公又为明年封禅的事与人杠上了。泰山封禅劳师动众,一路扰民,张相公好大喜功,撺掇圣人东去泰山封禅,唉,源侍中为这事劝谏过圣人好几次。”宇文融脸上露出讥诮的神色,话语毫不留情,要是张说听见他这几句话,没准会挽起袖子,与他干上一架。
侍御史王鉷假装没有听见,赶紧告辞离开,与李岩一道往张说那边去了。
李岩算是半个主人,欲上前去劝解,瞧见张说须眉戟张,颐指气使道:“圣人明年将东巡封禅,突厥近来虽然屡次请和,然而兽心难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突厥肯定会乘机入寇,增兵守边,警戒突厥,此是上策,不然边境出了事,你一个小小的兵部郎中来负责?”
后面这一句话直斥裴光庭,张说一点情面不留!
兵部郎中裴光庭平日稳重,被人用官职讥讽,泥人般的性子都溅出了火花,脸涨得通红,大声争辩:“塞外诸胡,突厥势力最大,近来其可汗屡求和亲,朝廷为了牵制突厥,没有答应。朝廷可派出使者,叫他们派人入朝,一起跟随圣人去封禅泰山,突厥想要和亲,提高自己在塞外诸胡中的地位,一定会高高兴兴来的。突厥来了,那些大小胡酋能不来吗?我们可以不动刀兵,放心东去泰山封禅。”
裴光庭说了那么多,张说一句话就顶了回去:“不过是书生意气,一厢情愿罢了!”转身欲走。
见张说不理自己,裴光庭急道:“我明儿就上奏圣人,在紫宸殿好好辩论一番。”
事情发展都有不确定性,李岩觉得还是这事儿还是有备无患的好,张说似乎比裴光庭更有道理,走过去拱手见礼。
“裴郎中,李岩新作《阿房宫赋》,请求你的指点一二。”李岩故意大声道。
中书舍人张九龄一愣,张说与自己乃是大唐的文坛领袖,李岩不向我们请教,反而向兵部郎中裴光庭请教,是不是先前自己憎厌的神色激发了少年的傲性,故意让我们难堪?
张说的脸变了天色,阴沉沉的,快要拧出水来。
“六王毕,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覆压三百余里,隔离天日。骊山北构而西折,直走咸阳。二川溶溶,流入宫墙。五步一楼,十步一阁;廊腰缦回,檐牙高啄;各抱地势,钩心斗角……”李岩在众人的注目下缓步而行,将《阿房宫赋》抑扬顿挫,饱含感情地吟诵出来。
“嗟乎!一人之心,千万人之心也。秦爱纷奢,人亦念其家。奈何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使负栋之柱,多于南亩之农夫;架梁之椽,多于机上之工女……”李岩将神色凝重,俯仰之间,满满都是对治乱兴衰的感慨。
语不惊人誓不休,一时满院皆惊。
老态龙钟的许国公苏颋,精神焕发,仿佛年轻了十岁,跺脚赞道:“好赋,好赋!岩哥儿,快将它录下来。”
庭院中早备有书案和纸笔墨砚等物,李岩也不推却,笔走龙蛇,游龙惊鸿般用行草将这首《阿房宫赋》录了下来。
将毛笔放在砚台上,李岩起身,脸上毫无矜夸得意之色,朝周围的名士高官拱手行礼:“李岩愚钝,怎敢在前辈高人面前舞文弄墨,不过是抛砖引玉罢了,借公主府办这游园会,也是劝喻世人多几分草木之心,轻一轻功名利禄之心!”
满庭花木葱茏,青绿遍地,少年白衣胜雪,腰插横笛,沐浴着暮春的阳光,显出清俊温雅的气质,看得玉真公主呼吸一滞,心里彷似有头小鹿,正在蹦蹦跳跳。
站在结着几枚青果的梨树下,中书令张说狠狠咬牙道:“这少年外表清俊,时刻都带着微笑,让人油然而生好感,其实心机深沉,今日所为,不过是玉真公主帮着他扬名,行卷公卿罢了。”
脸上重新露出了憎厌之色,张九龄叹道:“有才无德,他的面目更叫可憎!”
“不过凭他的才名,下一科进士跑不了他的。”张九龄骨子里的刚强正直,还是让他发出了这句公允之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