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政和四年,秋时九月,成都满城裹在粉紫绯白的芙蓉花里,城南玉局观的药市虽已结束,九月十四这一日依旧是热闹非凡。
跟寻常有些不同,城东大慈寺不复往日的喧嚣,竟然还能听到和尚们敲木鱼的声音,城中西南角的成都府学却熙熙攘攘,有如市集,原本的琅琅诵书声也没了,只听得阵阵喧哗。
二柱一间一楼的乌头门,也就是牌坊高高立着,牌坊的木制匾额上写“庠序千秋”四个大字,后面就是古朴的文翁祠。文翁祠旁那片隐于郁郁古林下的建筑,前身是西汉蜀守文党文仲翁所建的石室精舍,现在则是成都府学。
此时以牌坊为中心,文翁祠旁已围满了人,男女老少都有,麻衣丝帛、长衫短褐挤作一堆。牌坊下更有身穿青袍公服的官人叉手而立,方顶幞头的长长硬翅悠悠晃着,与周围的民人一同翘首盼望。
入秋是成都府学新学年的开始,十年前朝廷罢了科举,以学校取士,自那之后,大宋的士子们都不得不投身学校,在无尽学海中苦苦搏浪。
学校取士与旧日科举相比,虽有诸多不便,可对一般人家来说,靠读书出人头地这条路从来都是独木桥,二者差别不过是宽窄之变。只要能入学校,有了士人身份,就能减役钱免丁身米钱,还有钱粮补助,因此应试者如过江之鲫,年年都是如此。
上至半百老暮,下至弱冠少年,士子们一个个跨过牌坊,向府学的学官递交籍状,再入文翁祠祭拜。
“来了来了!”
“华阳神童来了!”
不知谁一声喊,无数双眼睛盯住了又一个上前的学子。
这是个崇尚神童的时代,神童如祥瑞一般,妆点着文盛之世的繁华。泯然众人的方仲永只是反例,神童有大出息的正例多不胜数。名相晏殊五岁能诗,十四岁就得中进士,与他同榜的姜盖只有十二岁。另一个蔡伯俙,据说虚年四岁时就面谒真宗皇帝,得了出身,更是神童中的妖孽。
蜀人好学,蜀士多才,不提眉州三苏,仅仅只是华阳一县,就有四世十榜登科的华阳王氏,有三世及第的宇文家,还有两代修史的范家,华阳文盛,自然也是神童辈出。近些年崛起的几位神童,正是令华阳人自傲的新一代文曲星。府学前聚起的人潮里,不少都是来见识神童风采,沾沾文曲星气的好事之人。
鼓噪声纷杂响起,如无形罡风,刮得那个学子身形也微微佝偻起来,让他那矮小身躯变得更惹眼了。
惹眼倒与身材无关,而是年纪,虽肤色黝黑,方脸阔额,飘着一股老成之气,可跟其他士子相比,年纪明显小了一大截,只十三四岁光景。早早束了发,裹着软幞头,穿着襴衫,就是个小秀才。
“六岁识千字,九岁诵全三经,鲜于七郎这样的神童,百里也难出一个!”
“可惜了,若是童子科还开,也是有机会的,现在只能一年年升上去。”
“现在才十四岁,年年公试都能得上上等的话,十八岁太学上舍及第也不是没可能的!”
听称呼就知是乡党在帮着鼓吹,鲜于七郎渐渐挺直了胸膛,昂起了头颅。他涨红着小黑脸,伸展双臂,就准备来个环揖。
“宇文十六郎!”
“好俊俏的小郎君!”
喧哗声再起,原本投在他身上的目光瞬间转移,不仅声浪更高,还夹杂着女子的叫唤。连一直古井无波的学官们都微微垫脚,在人群中找着某个身影。
鲜于七郎的手臂僵在半空,正尴尬时,一抹白影现身,亲热地挽住了他。来者跟他一般年纪,衣白人更白,星目剑眉,俊秀绝伦,即便正受周遭所有人瞩目,依旧顾盼自若,整个人透着远超年纪的潇逸。
“七岁作诗,九岁作画,十岁诵全六经,十二岁书法羞跑了蒙师,什么是神童,这才是神童!”
“换在百年前,这十六郎当与晏殊齐肩!”
“就怪这三舍法,要是还行科举,咱们大宋又要出个十四岁的进士了。”
“小小年纪就风采过人,过得两年,怕不长成个赛潘安!”
这下不止是乡党在鼓噪,连旁人都手舞足蹈起来,而那宇文十六郎一手牵住鲜于七郎,一手左右招呼不停,白皙俊逸的脸上笑意盈盈,不少敢于抛头露面凑热闹的民妇都被羞得掩面自惭。
一黑一白两少年来到学官前,刚掏出写着父亲名讳、家世出身和担保人的籍状,本如夏日热浪的鼓噪猛然一变,嗡嗡议论声汇聚成秋风,让人不由自主地要打寒噤。正要接他俩籍状的青袍学官都是一愣,手臂伸着,目光却跨过他们,直直落向又一个少年。
也是同样的年纪,布衣短褐,袖口和膝盖上还缝着补丁,空荡荡的裤管袖管,松垮垮的腰带,让衣裤似乎要兜足了风才不会从身上垮下来,削瘦如竹竿的感觉,让他那大脑袋显得特别突兀。
让人们微感心悸的可不是这大脑袋,而是一张沉郁的小脸。眉目倒还端正,可那双眼睛像是噙着万年寒冰,紧紧抿着的嘴唇更是无声的宣告,再迟钝的人也能觉出入骨的冷漠和刺棘般的孤傲。
见到这个短褐少年,白衣少年十六郎的潇逸之气也散了,挠头道:“范小石啊……”
黑脸少年鲜于七郎附和道:“咱们可不敢跟他比。”
接过宇文鲜于两人的籍状,青袍学官的目光依旧放在那麻衣少年身上,嘴里嘀咕道:“那就是范九?”
旁边一个学官点头:“华阳范九郎,几位饱儒都称他作介甫再世,所以得了个‘范小石’的诨号。”
再一个学官赞道:“八岁诵遍六经,十岁抒发经义,十二岁作论述志,奇才!就是心性太过倔直,否则早被荐进太学了。”
青袍学官的目光在宇文鲜于两少身上滑了一下,挥手示意他们入祠堂,再看住范九,脸色沉郁下来:“介甫再世……是要这世道乱上加乱么?”
左右学官嗯咳一声,青袍学官也意识到自己失言,改口道:“出身微寒,才高八斗,自不免孤僻桀骜。不经磨砺不成才,这一次还是设法挡住他,让他去县学多学一年吧。”
身边一人为难地道:“教授,若是早年兴诗赋时,倒是无妨,可现在是经义策问之世。这一辈士子都是读新学义理长大的,范九年纪虽小,经义之学却不容小觑……”
另一人叹道:“我等纯儒,在学校里照本宣科还行,要论辩义理,难免直抒胸襟,恐非妥当之事。”
青袍学官正是府学教授,拂须唏嘘道:“是啊,这世道……”
仅仅只是露面,就引得府学教授感慨时势,这个叫范九的少年给人的压力实在太大。等他过了牌坊,递上籍状,朝祠堂走去时,像是有什么无形的罩子揭开,喧嚣才再度回到牌坊四周。
教授看了看宇文、鲜于和范九三少年的背影,好奇地道:“不是说华阳有四神童吗?还有一个呢?”
话音刚落,像是一勺水浇上炭盆,喧嚣噗哧熄灭。范九现身时,周围还是嗡嗡议论,而又一个身影的出现,却让半条街都静了下来。教授手遮凉棚,引颈打望,并没注意到,左右两个学官脸色微微泛白,呼吸也压轻了。
这是个很普通的少年,虽因要入府学而束了发,稚气却没完全消散,相貌不过寻常的眉清目秀,衣着也普普通通,粗看并不怎么起眼。
教授正在诧异,待这少年几步行来,心中也是咯噔一跳。
少年每一迈步,每一摆臂,竟是齐齐整整,宛若一具机关人,感觉他踏过的每一步都是分毫不差。行得近了,再见少年眼中空空荡荡,恍若世间无物值得一视,更给人一种诡异的压迫感。
“王二郎,神童……”
看客里有人忍不住这压抑之气,拍着巴掌开口了,可等来的不是应和,而是道道鄙夷的目光。
“这还用你说!?”
“王二当然是神童,神童里的神童!”
“别作声!想找麻烦自去!”
众人低声叽叽咕咕交流着,教授皱眉:“这王二……”
学官刻意压下了嗓门:“与其说是神童,不如说是怪胎。”
另一学官深有同感:“八岁就将家中藏书倒背如流,十二岁诵全石室十二经,到现在已是读书破万卷,是真的过目不忘!原以为张松背孟德新书只是说书人虚言,可王二却是个活生生的例子!”
石室十二经,那可是一百多万字!而未满束发之年,就已读书破万卷,更是耸人听闻。教授赫然动容:“这般强记,着实骇人……”
他仍有不解:“可只是如此,怎能让众人噤若寒蝉?”
学官低声道:“这王二的记性可不只在书上灵光!谁只要跟他碰过面,说过话,哪怕只是一眼一声,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从相貌到打扮,说话的口气,脸上的神色,有何举止,不管隔了多久,谁跟他问起,都能说得分毫不差。”
教授还只是哦了一声,这有什么问题?
“王二郎之父是个迂腐秀才,崇信君子无私,把他也教得嘴无门户。谁问他什么,他都能竹筒倒豆子,一股脑地说出来。如果不是还知起码的人情世故,真不敢把他当人待!”
“当地保正把他当望哨用,靠他抓了不知多少小贼,去年还坏了个命妇的名节,倒是那妇人自己坏了,被他捅出来的。”
学官语气里带着明显的忐忑不安,该是正为王二即将成为他们的学生而头痛。
教授脑子转了一圈,一股寒气陡然从尾椎直窜后颈,这个王二,简直就是面照妖镜啊。在他面前,就没人敢在言行上大意,怕落下把柄,被他人掏了去。怪不得那些看客也没了声响,都是不愿入了王二“青眼”,日后招来什么麻烦,还不知祸从何起。
轻咳一声,教授也照着下属的模样,凛然肃立。而随着王二一步步“逼近”,牌坊下竟飘起一股如临大敌的紧张气息。
王二步入牌坊下,眨了眨眼睛,愣愣掏出籍状,开口时嗓音清冷,近于非人:“学生姓王名……”
三个字刚出口,王二摇晃起来,有那么一瞬间,不少人还以为这王二是要犯风疾了,可发晕的感觉和发软的双腿提醒他们,这不是王二的事,而是……地震!
“地龙翻身啦!”
尖叫四起,看客们坐的坐,趴的趴,街道左右的房屋淅淅沥沥抖下屋瓦,文翁祠前这座牌坊,更像是风中败柳,以明显可见的角度摇曳着。
睽睽众目下,牌坊上的厚厚木匾额终于抖落下来,咚的一声,直直砸在王二的头上。“庠序千秋”四个大字分作两截,盖住了仆倒在地的少年。
【政和四年是1114年,以三舍法为基础的学校取士于崇宁三年(1104年)全面取代科举,徽宗在位时,大办国家教育,甚至小学也施行三舍制。这段历史里,学校和三舍法的情况非常复杂,若见书中有不合于大家寻常所知的内容,别忙着挑刺,容匪头在故事里慢慢讲述。】
【宋代历史资料太杂乱,抵触之处颇多,例如成都的玉局化,也就是玉局观,很多资料都说是在城北,可根据唐时著名道士杜光庭的记述,以及苏东坡《送戴蒙赴成都玉局观将老焉》一诗所述,至少唐宋所言的玉局观是在城西南。类似的例子太多,匪头对这些细节都会作比照考证,考证不出的,匪头就任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