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穴漆黑,隐闻潺潺水声,我一停下便扶着洞口吐了一地。
“你可还好?”女音说道。
“没事,”我难过的拍着胸口,说道,“谢谢你。”
“真没想到,你的血居然这么古怪。”
我抬起头,黑暗中看不到她的脸,但从声音,我隐约能猜到是谁。
她伸手扶我:“先进去吧。”
洞中淡香萦绕,她将我扶到一张石凳上,而后离开,不多时,清幽蓝光将洞穴照亮。
“来,喝点水。”
一杯清泉递来。
我抬起眼睛看她,是张陌生面孔,她的容貌姣好,脸蛋丰盈饱满,吹弹可破,望着我的眼神分外温和。
我看了眼泉水,并未去碰,说道:“那么危险,你为什么要救我?”
“你许是为我而来,我又怎能见死不救?”
“曲婧儿。”我说道。
她淡笑,摇头:“不是,我本是玉兰花妖,原名镯雀,你无须再叫我曲婧儿了。”
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坦白直接,一时不知说什么。
她将桌上糕点推到我面前:“饿吗?”
我看向糕点:“好端端的,你为什么要跳崖。”
她仍是笑:“初九妹妹,被你们知道我是妖精了,我若不走,留着等死吗?”
我眉心微合,本想问她是如何察觉的,稍作沉思便恍然大悟:“是杨修夷。”
她笑着端起茶盏饮了口,没有说话。
我颇感无语
那天去找她的时候哪能知道她是妖怪,否则我怎么会让杨修夷跟去。
那锦衣玉食的家伙,缚发的长绳是千年霜蚕编织的,衣衫腰带都是特制,光是那靴子上不起眼的金线都是丰叔令人用梦然秋水泡过的,那一身华贵衣物岂会是寻常人家。
镯雀是花妖,花妖一向心细如尘,胆小敏感,定是留心上了。
偏偏杨修夷又生得俊美,气质清冷,他当初一来二一添作五,就在周遭引起了不小轰动,镯雀在市井随意探访,查到我那不是难事。
更巧的是,二一添作五在左邻右舍眼里一直是个神秘之所,以花妖的胆小多疑,不跑就怪了。
我无话可说,很是无奈。
镯雀说道:“不过我这几天想了下,你们那时若是来收妖的,那晚便可以动手了,以那公子的身手,百个镯雀也敌不过他。”
这倒是真的,我没好气的撇嘴说道:“何止一百个,一千个你都不一定能,不是你不行,而是那家伙太厉害,拂云宗门七十多个仙师布下的天都剑阵,他两刻钟不到就破掉了。”
她讶然:“拂云宗门?!”
我忽然想起,天下群妖最怕的地方就是拂云宗门,于是讪讪闭嘴,不提了。
抬眸在洞中一番打量,我转了话题:“你为什么会出现在穆向才身边?”
她没有回答,眼眸垂着,看不清眸里的神色。
我看着她:“你对他,难不成动了真情?”
“若非真情,我为何会在他身边呆上三年,不过,我今后不会再去了。”
“为什么?”
“做了三年替身,成日提心吊胆,如履薄冰,个中滋味我要如何说与你听,”她抬起眼眸看我,莞尔一笑,“何况,人妖之恋天理难容,我早先便想抽离,实难办到,还得谢谢你和杨公子,让我现在下定决心离开他。”
我沉了口气,说道:“何苦呢。”
“我与他的故事,初九,你想听吗?”
其实不想听,我今天被吸了一大碗血,又受了一身的伤,现在又困又乏又饿,着实难受。
不过见她这么孤寂清冷,加之我心中对她的身子有些可怕的猜测,所以我点头:“你便说说吧。”
她抿唇微笑,望向青幽的洞深处:“三年前,我外出采集露水归来,在洞外遇见一具心脉尽损,头骨破裂的女尸,崖底还有一具摔得血肉模糊的男童。这牡丹崖地处偏僻,多凶禽猛兽,妖魔邪魅,除了亡命天涯的流寇匪类外少有人来,我猜她们母子许是被歹人追杀逃命时不慎摔了下来,心生可怜,便将他们埋了。”
“几日后,崖上忽然传来琴音,我从未听过这么好听的琴声,寻音而上,在崖顶见到了一个男子,”说到此处,她眸光变得悠远,似陷入回忆,“初九,我不知该如何形容那时所感,他面貌俊朗,一身白衣,神情悲绝,那寂寥落寞的模样令人心疼。他一直在弹古琴,弹了好几个时辰,天黑时他起身去到崖边大哭,而后纵身跳了下去。”
“你救了他?”我问。
“嗯,他在我怀中昏迷,我猜想那跌死在我洞前的女子或是他娘子,便去宣城打听,回来后我就将女尸挖了出来,可是她起了太多尸斑,并开始腐烂了。”
“若开始腐烂,那么你……”
“所以我抛下了自己幻化的人形,”她转眸过来看着我,“初九,你听到这便该明白了,我并不是简单的附在她身上,而是我的妖骨血气,皆附在了曲婧儿之身。”
“半妖。”我轻轻念出这两个字,虽早有此猜测,说出口仍觉得沉重。
“嗯。”
“你难道不知道半妖的可怕?”我不解,“你怎么舍得废掉自己的半世修为,并且从此都无法脱离曲婧儿的身子?这可是个陌生女人的身子啊。”
她重又垂下眼睛:“我知道。”
“那你还……”我越发不可思议,“怎么可能,难道那么半会儿功夫,你就爱上穆向才了?!”
“爱上一个人,有时一首琴音,一个回眸,足够了,”她莞尔,“我用了三天时间变成曲婧儿,他醒来后抱着我一直哭,之后我们一起出了崖底,我不喜与他先前的友人亲朋来往,便在默香街开了个糕点铺打发白日里的闲暇时光,陈设简单落魄,尽量不让客人靠近。”
我不再说话,沉默许久,我抬眸看着她的脸说道:“你现在杀人了?”
“嗯?”
“你的脸。”
她抬手轻抚脸庞,一笑:“我现在哪里敢杀人,这张脸是我从死人身上剥下来的面皮,我只是不想再看到曲婧儿的脸了。”
我仍是觉得不可思议。
这世上最可怕的是什么?
要我选,绝对是半妖。
师父曾收留过一个人妖结合所生下的男童,不过七岁,他每日受尽苦痛煎熬,最终他难以忍受剧痛折磨,跳下了山崖。
师父怅然,说这并非解脱,而是开始,因为半妖根本不入轮回,他们死后只能沦为蝼蚁蚊蝇,受尽万世之苦,而更绝的是,他们每一世都带着前世的记忆,如此才能饱受折磨。
这种反复却又无法跳脱的绝望,才是天地间最重的酷刑。
想了想,我说:“如今你妖气极淡,寻常术士想是闻不出来,你好好修炼,百年之后定可重变为妖。”
她微笑:“借你吉言。”
话虽如此,我们两个却都明白她想重变为妖有多么不易。
寻常人若要变妖变魔,只需活吃人心,多造杀孽。
而半妖若要重变为妖,只能每日让妖气冲破人气,但两股气流在体内激荡产生的剧痛,会让人生不如死。
而半妖想变为人,那更不可能了。
人于万界,犹如水于天地,皆是载体。
人可以变妖、成仙、化魔,但妖仙魔想做人,只有投胎重生这一条路,并且投了胎也不一定就是个人,指不定变成了畜生,也指不定运气背又投了个妖胎。
而对半妖来说,他们的投胎只能变成蝼蚁,轮回万世方能罢休。
我不知还能说什么,这是镯雀自己选择的,一条无路可退,无药可医的死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