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故事(二)

“然后,她独自到了容山,还未入山便碰到一群强盗,见她生的好看,起了歹心。她被逼的快要举剑自杀时,被一只叫慕卿的鹤妖救下。唐玉珄这丫头心细胆大,见鹤妖本事极高,便死命央求他带她去寻紫芍茗。结果他们一路朝夕相对,几经磨难,互起了爱慕之心。最后寻到了紫芍茗,但被一只修为高深的妖兽看守,一番恶战,鹤妖拼掉全部修为,终于夺下紫芍茗,奄奄一息时用最后晶元将唐玉珄送到容山崖下。”

我一愣:“他死了?”

“唐玉珄也是这么认为的,她回到家用紫芍茗救活了她爹,她却开心不起来,终日以泪洗面,闷闷不乐。这时有一大户公子听闻她的孝举,对她心生倾慕,叫了媒婆上门提亲,她爹见门当户对便欣然答允。但唐玉珄死活不应,三天投井,四天上吊,不吃饭不喝水,闹了场大病,瘦如枯槁,这下轮到她爹四处给她请名医了。一日,一只青鸟忽然衔信而来,竟是慕卿写的,他在信上劝唐玉珄好好享受人间富贵,嫁与那公子定能幸福,别再折腾自己,”说到这儿,丰叔端起茶盏微抿一口,抬眼朝我望来,“丫头,你要是那唐玉珄,你会如何做?”

我想了想,道:“那我肯定死活也要把慕卿找出来,帮他修复元神。”

“哦?”他挑眉,“为何?”

“他为了唐玉珄命都快没了,这份恩情怎能不报?”

“报恩?”丰叔略略皱眉,“我还以为你要说因为唐玉珄对他有情,才会与他一起。”

我撇嘴:“有情算得了什么,男女情爱哪有人命恩情重要,不过之后呢,唐玉珄怎么做的?”

他看着我:“男女情爱不重要?”

我反问:“重要么?”

他叹了声,摇头:“我跟你这小丫头扯这个干吗,你懂个屁。”

“我才不懂屁,你懂啊?”我低声咕噜。

“瞧瞧你这样子,”他一脸嫌弃又无奈,接着道,“不过,也跟你说的一样,唐玉珄也是死活都要把慕卿找出来,后来她请了个巫师,还真被她找到了。原来慕卿在她家后院当了个小杂役,他修为尽毁,元神破碎,连寻常武夫都打不过了。本可以回山上重新修炼,却心系这唐家丫头,跑来当个人尽差遣的小杂役,光挨护院的打骂就够他吃一壶的。”

“太惨了吧,”我托起腮帮子,“之后呢。”

“之后,那巫师偷偷跑去将此事告诉了唐家老爷,要了笔不小的赏钱,可这姓唐的老家伙非但没有感激慕卿,反而怕坏了闺女名声,派人将他赶走。没想那巫师又跑去跟唐玉珄的未婚夫说了此事,那未婚夫因爱生妒,将那慕卿捉走,当众羞辱,在菜场口污蔑他,说是一只采花纵淫的邪妖。”

“可恶!”我怒道。

“当时群情激奋,都说要将慕卿处以火刑,这时唐玉珄急急赶来,说出事情原委,救下了慕卿,却因此令她爹蒙羞,当众宣布与她断掉父女关系。”

我气得脑壳疼:“什么狗屁父亲!”

丰叔一笑:“丫头,这故事你怎么看?”

“气死我了,”我说道,“女儿比面子还重要呢?而且他全然记不起当初他这条狗命是谁救的了吧。还有那未婚夫,虚伪的紧,一边以人家孝顺为名,要娶人家,一边又做出这种猪狗不如的事情来。话说回来,这样的人真的会因为唐玉珄‘孝顺’便要娶她吗?我看他看上的是唐玉珄孝顺的名声而不是行为吧,这个名声随着唐玉珄嫁过来,必然也会戴到这臭男人的头上,帮他光耀门楣呢!好在要断掉父女关系了,断了好,这样慕卿就不能不管她了,两个人刚好可以在一起,闲云野鹤,没那些讨厌的烂规矩在。”

“你这丫头,说的还头头是道呢。”

“哼,有理走遍天下。”

“是是是,”丰叔笑道,“不过,何时是两个人?丫头,这慕卿可是个妖啊。”

我停顿了下,说道:“那,怎么办?还是不能在一起?”

“这倒也不是,怎么可能不在一起呢,被你说对了,唐玉珄这个处境,慕卿哪能不管她?”

“可他们身份差异太大,一人一妖,连孩子都不能要,否则生出一个半妖,多可怜?”

“那就不生呗。”

“不生?”

丰叔一笑,提壶倒茶,水声潺潺,悦耳好听。

“孩子很重要么?对妖怪而言,他有无数寿命可活,又不需要别人为他送终养老。”

“可是,唐玉珄毕竟会变老,那也就是变丑了……”

“你这丫头,你管人家干什么?”丰叔朝我看来,“他们在一起恩恩爱爱的,哪有你说的这么可怜,这世间最幸福的就是携手白头之说,慕卿自己不能白头,但能望着心爱之人白头,那也是种幸福,而且这样反而更能珍惜相处的时日,你羡慕不羡慕?”

我低下头,捡起玉珄糖含在嘴中,再端起莫清茶抿上一口,一甜一苦两种滋味在嘴里搅合,好吃到极致。

“而且什么孩子不孩子的,凡夫俗子所见,”丰叔又说道,“有孩子开开心心,没有孩子,不强求也无妨。”

我望着盏中清茶,茶叶幽然漂浮,闪着微微月光。

沉默了一阵,丰叔语重心长道:“丫头,丰叔想说什么,你听懂了么。”

我笑了笑,抬起头看着他:“嗯,我懂了,丰叔想说的是,所有的妖怪都不是坏的,他们也有善心,也有好妖,我可以不用怕他们了。”

“丫头,”丰叔看着我,略微肃容,“你在跟丰叔装傻吗。”

“没有,”我将桌上散乱的物品一一抱在怀中,起身笑道,“谢谢丰叔的故事,我有些困了,回去睡啦。”

“丫头。”丰叔也起身。

我没再说话,脚步也不停,直接就走了。

但是一转身,我便再也笑不出来了。

边走边抬头望着客栈门口用以装饰的大红灯笼,我的心中泛起苦涩,比莫清茶还苦,也不是玉珄糖所能融化得了的。

故事终究是故事,它可以打动我,却改变不了我的人生。

我知道丰叔的用意,他不想让我自卑,也不想让我觉得生不出孩子是件多么遗憾或者“罪孽”的事情。

我其实不喜欢用恶意去形容世人,可的确在大多数世人的眼睛里面,生不出孩子似乎就是“罪孽”的。

否则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嘲笑别人肚子不争气,或者嗤笑别人是生不了孩子下不了蛋的母鸡。

我非常非常讨厌这样的说法,但是,这世间的规则就是如此。

丰叔现在在宽慰我,在让我释怀,而实际上,我对孩子的执念真的没有那么深,如丰叔所说,孩子哭哭啼啼,可讨厌了,还得花大把的钱去养,我约莫也是喜欢不起来的。

比起丰叔想以半妖故事宽慰我的生育问题而言,我真正难过的,是他所说的爱情故事。

唐玉珄可以因相思大病一场,我却连掉血掉肉都不用寻医问诊。

男女之情于我似乎可有可无,喜欢上了,我逃避过,逃避不了,我也认了。像认命一般,默然接受,除此之外,我什么都不会去做。

而且,在这个故事里,我并非唐玉珄,我是慕卿。

我被万人唾骂过,被人丢过臭鸡蛋,被人恨到了骨子里面,用最恶毒的言语去诅咒。

所以,我懂慕卿的卑微与屈辱,我也只能如他一般,像个小杂役偷偷躲在暗处,观望所念之人的一举一动。如果不是唐父与唐玉珄断绝父女情缘,唐玉珄一无所有,我相信慕卿永远不会与她走在一起。

而我,我的所念之人,他的身份远比唐玉珄来的更复杂。

他是珠玉,是华光,是凌于高空的日月,是我此生都不敢奢求的仰望,我怎愿他从神坛摔落,我又怎舍得他碎于尘埃之中,华彩尽失?

心下一痛,我抱紧怀中之物,脚步未停。

也许我真的不能多呆了,多留他身边一刻,便多出许多嗔痴贪念。

这些都是虚妄,我早已认清,实在不能再陷下去了,哪怕现在被人喊打喊杀,我也觉得马上跑路才是正道。

我望向杨修夷消失的那片夜空,压下心中凄楚,深深呼吸,现在不走,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