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车行驶在午后的柏油公路上，司机望望天空，暗叹南方太阳太毒，虽是微云天气，倒比北方的响晴天还炽热。车里没有空调，只开了窗户通风，几十号发热体相偎相依，都是满身的汗意。
正是鸦没鹊静的时候，忽闻后排打雷似的一声吆喝。
“少胡说，你才是贼呢！”穿着格子衫的大汉站起来，揪住一个少年，照脸给了一下，咋咋呼呼喊道，“停车停车！”
售票员扭着微胖的身体挤过人丛，不耐烦地嚷道：“吵吵什么，我们这儿只管运人，不管拿贼。”
少年扶着座位站起身来，清俊的面颊浮肿发红，神态依旧冷静，似乎大汉的凶神恶煞、乘客的指指点点、售票员的酸言辣语通通与他无关。嘴边浮起淡然的微笑，他说：“你手上的钱包里装着我的身份证和学生卡，我下午要去学校报到，麻烦把证件还我！”
大汉面皮微红，见周围乘客绵密如针的目光从少年移向他，他扯住少年的领子，向司机说：“停车停车，我和他去公安局说理！”
司机见这汉子膀大腰圆，巴不得他赶紧下去，赶忙让司机停车。大汉得意洋洋地扫视全车，乘客纷纷躲避他的目光。
“小屁孩，跟我叫板！”车一开走，他将少年抛在地上，提拳要打。
少年咬紧嘴唇，一声不吭，只是抬起头看着大汉汗津津的脸。嚣张的汉子动作一滞，竟被他目光中的寒冷生生逼退。“算了，老子大人大量，饶你一回。”他结结巴巴地说，快步逃离现场。
少年拂去衣服上沾得灰尘。想到行李还在那辆绝尘而去的车上，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所幸天色尚早，应该赶得上去学校报到吧……
柏油在阳光的炙烤下散出焦臭的味道，路长得没有尽头，他站起身，往车开去的方向走。
跳下K字头火车，夜辰赶紧把迎新志愿者工作证、记者证往脖子上挂，闷热的站台挤满乘客，呼吸像挤牙膏一样困难。将外套脱下来塞进背包，提起行囊，将票根扔进垃圾桶，往出站口走。
夏末秋初的天说变就变，阳光渐渐被阴云遮蔽，眼见着就要下雨，吹起了一股风，倒也凉快，站口有旅游社、商团的接站人员，当然还有迎新志愿者摆得帐篷。
他不费什么力气就找到圣凡大学的篷子，号称南部第一高校的圣凡大学，帐篷上没有任何商标、冠名，就两个大字：圣凡。
“你个罪人，跪下。”艺术传播学院学生会会长郝沫沫瞪了夜辰一眼。
“是，老佛爷开恩，小夜子领罪来了。”夜辰作势便要跪下。
“算了算了，你拖到今日才回来迎新真是懒得出圈，我明天要是不能在院网上看到一篇歌颂咱志愿者伟大精神、把新生感动到痛哭流涕的报道，我就把你……”
“明白。”夜辰一溜烟儿要去采访志愿者们。
“急什么，”郝沫沫一句话便将他勾回来，“你去采访那个女孩，今年咱学院参与迎新的新生就她一个，还是独立报到的，你得学会抓新闻点找典型人物——”
“得嘞，您请好！”夜辰飞也似地向她指的女孩跑去，把她的喋喋不休甩在脑后。
“阿姨，您喝水。”夜辰冲到目标身边，看到那女孩双手端着透明的塑料杯，递给不住扇风的学生家长，工作证上整整齐齐写着“墨凝靥”三个字。
看到夜辰脖子上的记者证，她伶俐地说：“师兄好！”
“师妹好！”夜辰嗲着嗓子卖萌，附近的师兄嘘声一片。
牛毛小雨零零落下，负责登记新生信息的学姐们加快速度，笔杆飞舞如判官夺命笔。
“学姐，”墨凝靥蹲下身，双臂垫着头趴在堆满资料袋和登记表的桌子上，像一只柔软的布偶猫，“让他们都上车吧，到车上把登记表发给他们，让他们自己填好，再收上来，不然都湿了。”
“好主意，听你的。”学姐显然被她可爱到了，忍不住用手指点了点她凉凉的鼻尖。
总算在大雨倾盆前让最后一波新生都上了大巴车，学姐们火速让新生填好资料单，收上来核实姓名、人数。
“沫沫，舞蹈系还差两个人，有一个打电话跟我请假了，还有一个越清枝没到。”学姐向郝沫沫说，郝沫沫看看手表，马上就六点了，当即立断说道：
“我在这儿等他，你们先走。一会儿到了学校，学长们利索点帮大家搬行李，不许借机和女生套近乎。”
夜辰正准备上车采访新生，被郝沫沫一把拖了回来。
“得留个人帮越清枝搬行李，就你了。”
“没问题，我来等越清枝。您回去吧，或者您换个人跟我一块儿等也行啊，看见您我紧张，我尿频！”夜辰说。
车中的女生们忍不住笑了起来，却被窗外快步跑来的几个人引住目光。
两个男生合撑着一把伞，跌跌撞撞地走来。奇怪的是他们人都在伞外，只是各自伸了一只手到伞下。
司机开了车门，大家才看清伞下遮的是两台单反相机。
“我的个天，幸好没掉皮。”其中一个消瘦白净的男生娴熟地从相机包里拿出干布将相机仔仔细细擦了一遍，又拆下UV镜，拿刷子刷干净，再抹了一遍镜筒。
“Co，咱能回去忙活吗？不至于这么会儿就掉皮了。”另一个年长些的男生潇洒地靠在车窗上，满脸的安然自得。
“老大，你别新买了防雨罩就站着说话不腰疼。”Co反唇相讥。
“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同车师姐不怀好意地笑道，“他们下周就军训。”
Co和老大倒抽一口凉气，觉得再也不会好了。
雨倾盆，山路上水流成河，好在两边都是葱葱绿树还拦着网，不至于山体滑坡，砸出个天地石栈相钩连、蜀道难于上青天。
“又要做《军训简报》啊……按惯例不是下学期开学训吗？我防晒霜、晒后修复都没买啊！”Co哭一声儿，捶一下地，接一张学妹递的纸巾，响亮地抽着鼻子。
“哎呦，不至于，你这哭得跟寡妇葬夫似的，”老大挠了挠耳朵，“团长大人的短信来了，《军训简报》摄影记者的名单。猜猜艺术传播学院的是谁？”
“咱们？”
“咱们。猜猜文院的是谁。”
“珂君。”
“Bingo.还有蔓雪穗。”
Co两眼一翻，猛咳一阵才顺过气儿来。
“师兄，蔓雪穗是谁啊？”一个小女孩拍了拍老大，张着大眼睛问他。
“那可是一梅超风，我等皆被她碎过脑壳，现在还有后遗症，走道的时候脑袋里的碎骨渣子哗啦哗啦响，脑浆常从耳朵、鼻孔往外流。”Co泪水纵横。
女孩默默掏出塑料袋干呕。
“你还不算最凄凉的，咱那位‘蔓氏综合征’深度患者还没躺倒呢，你就先晕了！”老大干笑了几声，不无讥讽地说。
“谁啊？”Co哽着嗓子问。
“夜辰呗。他一碰上蔓雪穗就心慌气短、四肢不调、六神无主。看着吧，这回做简报，夜辰肯定是文字记者，要是把他俩拨到一起做采访任务，那就热闹了！”老大奸笑不止。
夜辰打了一个嘹亮的喷嚏。
“感冒了？”沫沫问道，他俩正在帐篷底下靠抖腿取暖。
“肯定被人念叨了，”夜辰扯出一张纸巾揉了揉发痒的鼻尖，“这个越清枝跑哪儿去了，还不来！”
“就是说啊！都说了六点之前必须到！这都七点半了！最过分的是连个电话都没有！不知道请假啊！有没有组织，有没有纪律啊！大一若散漫大二就作乱大三必滚蛋……”
“哪里那么严重，”夜辰说，“你别动啊，我去买点吃的。”说完，他将外套往头上一蒙，冲入路边的小店，买了两个牛肉汉堡，两杯热奶茶。
还没交钱，便听得沫沫一声尖叫，他忙放下东西冲向沫沫。
她拼命向他招手，喊道：“快来快来！越清枝来了！”
“越清枝来了你叫唤什么？”
走近了些，夜辰才发现沫沫正扶着站不稳却硬撑着不愿倒地的越清枝。夜辰赶紧扶他坐下，问他哪里不舒服、出了什么事，可越清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在太阳下头走了三个小时，又淋了雨，也说不清自己是中暑还是感冒，只觉得意识模糊、浑身无力，可他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倒下给别人添麻烦。沫沫又拨120又跟学校汇报情况，焦急的声音被愈发密集的雨声淹没，夜辰打了个寒颤。
一场秋雨一场寒，夏天要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