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米那斯提力斯 (3)

“你确实尽力了!”甘道夫说,突然大笑起来。他走过来站在皮平身边,伸手揽住霍比特人的肩膀,遥望着窗外。皮平有些诧异地瞥了一眼那张此刻紧挨着他的脸,因为刚才的笑声快乐又欢欣。然而巫师的脸乍一看只见忧心和悲伤。不过等他定睛细看,他发觉这一切表象之下乃是巨大的喜乐,宛如欢乐的泉源,一旦喷涌出来,足以让一个王国尽皆大声欢笑。

“你确实已经尽了全力。”巫师说,“而我希望,夹在两个如此可怕的老人中间这种情况,你以后再也不要遇到。不过,皮平,刚铎的城主从你这里得知的信息仍然比你猜到的多。你隐瞒不了这些事实:离开墨瑞亚后领队的人不是波洛米尔,你们当中有一位身份尊贵之人要前来米那斯提力斯,并且他有一把闻名遐迩的宝剑。刚铎的人类重视古老时期的故事。而德内梭尔自从波洛米尔离开之后,花了大量时间琢磨谜语诗,以及当中的 ‘伊熙尔杜的克星’一词。

“皮平,他跟这个时代的其他人类都不一样。无论他世世代代的血统如何,因着某种机缘,他身上所流的血液几乎与西方之地的人类一般无二。他另一个儿子法拉米尔也是如此,但他至爱的波洛米尔却不然。德内梭尔见识长远。他若集中意念,便可以察觉人们内心的很多想法,哪怕那些人是身在远方。欺骗他非常困难,尝试欺骗他也非常危险。

“记住这一点!现在你已经发誓为他效力。我不知道你当时那样做是源于何种考虑或感受,不过你做得很好。我没有阻拦你,因为慷慨之举不该被泼冷水。此举打动了他的心,同样(且容我说)也逗乐了他。至少,现在你在不当职的时候,就可以在米那斯提力斯城里随意来去。不过此举还有另一面的后果,你得听从他的命令,而他是不会忘记这一点的。你仍要当心!”

他住口不言,叹了口气。“好吧,无需为明日之事忧虑。可以确定的是,明天会比今天糟糕,往后多日都将如此,而我对此已经无能为力了。棋盘已经摆开,棋子正在移动。我极想找到的一颗棋子是法拉米尔,如今他是德内梭尔的继承人了。我想他不在城里,但我刚才没时间去收集消息。我得走了,皮平。我得去参加那场城中首脑人物的会议,看看我能发现什么。但这会儿是大敌正在落子,他就要彻底揭开全副谋划了。即便是卒子也很可能看得清形势。刚铎的士兵、帕拉丁之子佩里格林,磨利你的剑吧!”

甘道夫走到门口,又转过身来。“我赶时间,皮平,”他说,“你出门时帮我个忙。要是你不太累的话,在你休息之前也行。去找找捷影,看他住得舒不舒服。这里的人会善待牲口,因为他们是善良又有智慧的人民,不过他们照顾马匹可不是最有经验的。 ”

甘道夫说完便出去了。这时,从王城的塔楼里传来了清脆悦耳的钟声。钟敲了三响,在空中如银铃般响亮,然后停止:这是太阳升起后的第三个钟头。

一分钟后,皮平出了门,走下楼梯,朝大街上张望。此时阳光灿烂,温暖明亮,群塔和高宇都朝西投下了长而清晰的阴影。明多路因山挺起纯白的头盔,披着雪白的斗篷,高高屹立在蓝天下。全副武装的人们在城中的道路上往来,似乎是在随着报时的钟声轮换岗位与职务。

“在夏尔我们会说现在九点了。”皮平大声自言自语,“正是在春天的阳光下,坐在敞开的窗户前吃顿丰盛早餐的时候。我可真想吃顿早餐啊!这些人是压根就不吃早餐,还是他们已经吃过了?他们又啥时候吃午餐,在哪儿吃呢?”

这时,他注意到有个身着黑白二色服饰的人正沿着狭窄的街道,从王城中央朝他走来。皮平感觉很孤单,他下定决心,等这人经过时就要开口说话;不过他倒省却了这份麻烦。那人径直朝他走来。

“你就是半身人佩里格林吗?”他说,“我被告知,你已经向城主宣誓效忠。欢迎你!”他伸出手来,而皮平与他握了握。

“我是巴拉诺尔之子贝瑞刚德。我今天早上不当班,被派来教你口令,为你解说一些你肯定很想知道的事。至于我,我也很想了解你。因为我们这地的人过去虽然听过有关半身人的传闻,却从来没见过一位,我们知道的故事全都很少提及他们。何况,你是米斯兰迪尔的朋友。你很了解他吗?”

“这个嘛,”皮平说,“你可以说,我这短短的一辈子里,都对他有所了解。我最近跟着他旅行了很长一段路。不过他这本书的内容太多,我顶多敢说自己读了一两页而已。但是,也有可能个别人了解深些,而我对他的了解程度就跟大多数人一样。我想,我们远征队中,只有阿拉贡是真正了解他的。 ”

“阿拉贡?”贝瑞刚德说,“他是谁?”

“噢,”皮平结巴道,“他是个跟我们一起走的人。我想他现在人在洛汗。 ”

“我听说你去过洛汗。关于那地我也有不少事要问你,因为我们把仅剩的一点希望都寄托在那里的人身上了。不过,瞧我差点忘了我的任务,首先就是要回答你的问题。佩里格林少爷,你想知道什么?”

“呃,这个嘛,”皮平说,“那就恕我冒昧,现在我心里相当急迫的问题是,呃就是,关于早餐这类的事儿。我的意思是,吃饭的时间都是什么时候,你懂我的意思吧?还有,如果有餐厅的话,是在哪儿?还有客栈酒馆在哪儿?我们骑马上来的时候我到处看了,可是连一间也没见着,我这一路上可都抱着希望呢,一等我们到了讲礼节、懂事理的人们安家的地方,就能痛饮啤酒啦。 ”

贝瑞刚德严肃地看着他。“我看出来了,你是一个身经百战的老兵。 ”他说,“他们说,上战场的人,总指望着吃饱喝足。不过我自己不是个见多识广的人。这么说来,你今天还没用过餐?”

“嗯,吃过,客气点说,吃过。”皮平说,“承蒙你们城主的好意,我只是喝过一杯酒吃过一两块白糕。但是他为此整整盘问折磨了我一个钟头,那可是耗力气的活儿啊。 ”

贝瑞刚德哈哈大笑。“我们有俗话说,小个子反而可能在餐桌上大展身手。不过,你已经像王城中所有的人一样,吃过早餐啦,而且还享受了更高的荣誉。这儿可是一座堡垒要塞,一座守卫之塔,现在又是战争时期。日出之前我们就起床,借着灰白的天光吃几口东西,便在日出时分去执行勤务。不过你别绝望!”他看见皮平沮丧的表情,再次大笑,“那些执行繁重勤务的人,可以在上午的中间时段再吃一顿,以恢复体力。接着在中午或迟些时候,勤务许可时,还有午餐可用。大约是在太阳下山的时候,人们还会聚在一起用正餐,享受尚存的欢乐。

“来吧!我们先走一段路,然后给自己找点提神的点心,在城垛上吃喝,同时纵览一下这美丽的晨光。 ”

“等等!”皮平红着脸说, “我因为贪吃 ——按你的客气说法是饥饿 ——而忘了正事。甘道夫,就是你们说的米斯兰迪尔,叫我去照顾一下他的马 ——捷影。他是一匹伟大的洛汗骏马,我听说国王把他当作心爱的珍宝。但是米斯兰迪尔有功于国,所以国王把捷影送给了他。我觉得,这匹马的新主人爱这坐骑胜过他爱许多人。要是他的善意对这座城来说有任何价值,你们就该对捷影礼敬有加。可能的话,你们照料他应该比照料我这个霍比特人更尽心。 ”

“霍比特人?”贝瑞刚德说。

“我们是这么称呼自己的。”皮平说。

“我很高兴得知这点,”贝瑞刚德说,“这会儿我想说,奇特的口音无损于彬彬有礼的言词,霍比特人是个谈吐文雅的种族。不过,来吧!你该让我认识一下这匹良马。我爱马匹,但是在这座石城里我们很少看见它们;因为我们的人民来自山谷,在那之前来自伊希利恩。不过你别担心!我们只是礼节性地去探访一下,不会长留,然后我们就去食品室转转。 ”

皮平发现捷影住得很好,被照顾得也不错。在第六环城,王城的墙外,紧挨着城主的信使骑手的住处,有几间上好的马厩,里面养了几匹快马。这些信使随时随地都准备好出发,传达德内梭尔或他手下统帅主将们的紧急命令。不过现在所有的马匹和骑手都出去执行任务了。

皮平一进马厩,捷影便转过头来轻声嘶鸣。“早上好!”皮平说,“甘道夫一有空就会马上过来。他很忙,不过他问候你,并派我来确认你一切都好。而且,我希望你在长途奔波之后,能好好休息。 ”

捷影一昂头,马蹄顿了顿地。不过他容许贝瑞刚德轻摸他的头,拍抚他雄壮的腹侧。“他看起来就像迫不及待要去赛跑,而不像刚刚长途奔波而来。”贝瑞刚德说,“他真是雄骏又高贵啊!他的鞍具呢?必定是华贵又美丽吧。 ”

“多华贵美丽的鞍具都配不上他。”皮平说,“他不用鞍具。要是他愿意载你,他就载上你。要是他不愿意,哦,就没有嚼环、缰绳、鞭子或皮带驯服得了他。再见,捷影!耐心点,战争就要来了。 ”

捷影昂首长嘶,马厩都为之震动,他们连忙捂住耳朵。随后,见食槽也满着,他们便离开了。

“现在该去找我们的食槽了。”贝瑞刚德说,领着皮平回到王城,来到高塔北侧的一扇门前。他们从那儿走下一道阴凉的长楼梯,进入一条点着灯火的宽巷道,一边的墙上有不少小窗口,其中一扇开着。

“这是禁卫军里我们连队的仓库和食品室。”贝瑞刚德说,“塔尔巩,你好!”他从窗口往里喊,“现在时间还早,但这里有个新来的人,城主已经接受他的效忠。他勒紧了腰带长途奔驰而来,今天早上又做了繁重的工作,这会儿已经饿了。有什么吃的拿些来吧!”

他们领到了面包、奶油、乳酪和苹果。苹果是冬天最后一批存货,皮已经皱了,但仍然没坏,味道很甜。另外还有一皮壶新酿的麦芽酒,以及木制的杯盘。他们把所有的东西都装进柳条篮里,然后爬上楼回到阳光下。贝瑞刚德带皮平来到一个往外突出的大城垛的东端,那里的墙上有个箭眼,窗台底下有张石椅。他们从这里可以向外眺望,观赏晨光普照的世界。

他们一边吃喝一边交谈,一会儿说起刚铎的风俗人情,一会儿又说起夏尔和皮平在异乡的见闻。他们说得越多,贝瑞刚德就越讶异,愈发以惊奇的眼光看待这个坐在椅子上晃着两条短腿,站起来时得踮起脚尖才能越过窗台俯视下方大地的霍比特人。

“不瞒你说,佩里格林少爷,”贝瑞刚德说,“在我们看来,你差不多就像我们这里大约经过九个寒暑的孩子。然而你经历的艰险,见过的奇观,我们这里连老者都没有多少敢夸口。我本来以为我们城主是一时兴起,才自己收下一个出身高贵的侍从,他们说这是仿效古代诸王之道。但我现在意识到并不是这样,请你务必原谅我的愚昧。 ”

“我原谅你。”皮平说,“不过你也算不上犯了大错。在我自己的族人眼里,我其实仍然比孩子大不了多少,按照我们夏尔的规矩,我还要再过四年,才能算‘成年 ’。不过别为我操心了。快过来看看,跟我说说我都能看见什么地方。 ”

太阳这时渐渐升高,下方谷地中的迷雾已散开,残余的雾气化作丝丝缕缕的白云,就在头顶被强劲的东风吹着飘向远方。王城里,白旗杆上的旌旗正在风中猎猎招展。在下方远处的谷底,目测约五里格的距离开外,这时可见波光粼粼的大河灰水从西北方而来,朝南转个庞大的弯后又朝西去,直到消失在一片迷蒙闪烁的微光中。过了那里再有大约五十里格,就是大海。

整片佩兰诺平野,皮平一览无遗。一眼望去,平野上星星点点散布着农庄和矮墙,谷仓和牛棚,但是到处都看不见牛和其他牲口。绿色原野上纵横交错着条条大道和小径,人车往来不停:成排的马车朝主城门驶来,另一些则从城中出去。时而会有骑兵驰来,一跃下马,匆匆进城。但大部分的交通是沿主大道离去,大道转向南,接着拐了一个比大河更急的弯,绕过群山的山脚,很快消失于视野之外。大道宽阔,铺设良好,沿着东侧道边有一条翠绿的宽马道,再过去是一堵墙。马道上纵马飞驰的骑手来来往往,不过整条道上似乎都塞满了朝南去的大型四轮遮篷马车。不过皮平很快就看出来,事实上一切都井然有序,向前移动的马车分成三列:最快的一列是马拉的;另一列慢一些,是牛拉的巨大四轮车,都有五彩缤纷的美丽遮篷;沿着大道西侧边缘走的,是许多小推车,靠人吃力地拉着走。

“那是通往图姆拉登谷地和洛斯阿尔那赫谷地的大道,也通往一些山村,以及再远一些的莱本宁。”贝瑞刚德说,“这是最后一批离开的马车,送老人、孩子以及必须跟他们一起走的妇女去避难。他们必须在中午之前撤到离主城门和主大道至少一里格的地方:这是命令。令人悲伤,却又必须为之。”他叹了口气,“现在这些离别的人,也许没有几个还能再见面了。这城里的孩童历来太少,现在则一个也不剩 ——只有几个少年不愿走,或许能找些差事做,我自己的儿子就是其中一个。 ”

他们沉默了片刻。皮平焦虑地朝东望,仿佛随时都可能看见成千上万的奥克越过平野蜂拥而来。“那边是什么?”他往下指着安都因河大弯的中部问道,“那是另一座城市,还是别的什么?”

“那曾经是一座城市,”贝瑞刚德说,“过去它是刚铎的都城,而我们所在的城当时只不过是刚铎的要塞。那便是横跨安都因大河两岸的欧斯吉利亚斯的废墟,我们的敌人很久以前就占领了它,将它一把火烧毁。但是在德内梭尔年轻时,我们又把它夺了回来:不住人,只是把它当作前哨阵地防守,并重建了大桥,供我方军队通行。后来,从米那斯魔古尔来了凶残的骑手。 ”

“黑骑手?”皮平瞪大了眼睛说,过去的恐惧被唤醒,浮现在他睁圆的黑眼睛中。

“对,他们一身乌黑。”贝瑞刚德说,“我看得出来,你对他们有所了解,虽然你刚才说的那些故事里完全没提到他们。 ”

“我对他们有所了解,”皮平轻声说,“但是我现在不想说起他们,太近,太近了。”他住了口,抬眼望向大河上方。他感觉自己目力所及,尽是一片充满威胁的庞大阴影。那些隐约耸立在视野尽头的也许是山脉,几近二十里格的朦胧空气柔化了它们锯齿般的峰缘棱角。也许那只不过是一堵云墙而已,云墙之外则是另一股更深浓的暗影。但是,就在他张望的同时,他感觉眼中的暗影在扩展,在聚集,非常缓慢地上升,上升,渐渐遮住了太阳。

“离魔多太近吗?”贝瑞刚德低声说,“不错,它就在那里。我们很少说出它的名字,但是我们一直住在举目可见那片阴影的地方:它有时候淡一点也远一点,有时候却更近也更黑暗。现在它正在扩大、变黑,因此我们的恐惧和不安也同样在增长。还有那些凶残的骑手,不到一年之前,他们夺回了渡口,我们许多最优秀的战士都被杀了。最后是波洛米尔将敌人从西岸这边赶回去,我们守住了这半边的欧斯吉利亚斯,但这只是短暂的一阵子。现在我们在那里等候新的攻击到来,也许正是这场将至大战的主要攻势所在。 ”

“什么时候?”皮平问,“你猜得到吗?我两夜前看见了烽火和骑着快马的信使,甘道夫说那是战争已经爆发的信号。他似乎急得不得了。但是,现在似乎事事又都慢下来了。 ”

“那只是因为,现在一切都已准备就绪。”贝瑞刚德说,“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

“那为什么两夜前点燃了烽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