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红奶羊(2)

茜露儿由喀纳斯红崖羊群尊贵的皇后一下子变为黑狼的阶下囚,内心的痛苦是无法形容的。它怀念和平安宁的羊群生活。喀纳斯红崖羊是日曲卡雪山十分珍贵稀有的羊种。一般崖羊毛色为土黄色或灰褐色,喀纳斯红崖羊毛色赤红,鲜艳夺目。更显著的差别还在于一般母崖羊头上长角,而喀纳斯红崖羊母羊头上没有角,性情特别温婉。在明媚的阳光下,在碧绿的草滩间,在姹紫嫣红的野花丛中,红崖羊像绅士淑女般娴静地散着步,温柔地吃着草。除了在求偶期公羊之间偶尔会发生一些纷争外,没有拼斗,也没有祸乱。即使公羊争偶,也不会像狼那样进行血淋淋的厮杀拼搏,而是两头公羊互相用犄角进行炫耀和比较。虽然也会羊角碰撞摩擦,但绝不会动真格把尖角捅进对方的肚皮去。两头公羊总是有克制地轻轻地用犀利的羊角触摸对方的羊角,用舞蹈般的花步比试着谁头上的角更漂亮、更有魅力。对喀纳斯红崖羊群中的公羊来说,头上的羊角不是凶杀的武器,而是健美的标志。多么富有诗意的生活啊!

还有使它茜露儿梦魂萦绕的神羊峰。这座高耸入云终年积雪的山峰形似巨羊,特别是峰顶两根挺拔的岩石,宛如羊头上的两只犄角。据说,神羊峰上生活着一头健壮的公羊,长着羊的脸、虎的爪、狼的牙、熊的胆、豹的尾、牛的腰,但胸腔里跳动着的却是一颗纯粹的羊心。这头神羊对同类和一切弱小的食草类动物善良温顺,对残害生灵的食肉类猛兽英勇无畏,它骁勇善战,任何豺狼虎豹都不是它的对手。虽说这是童话,但喀纳斯红崖羊群把神羊峰视为圣地,世世代代生活在神羊峰迷宫似的山麓上。每一只红崖羊都相信俯瞰大地的神羊能庇护它们免遭灾难。说也奇怪,那些在尕玛尔草原称雄称霸的老虎、雪豹和野狼,从来也不敢闯进神羊峰来,那儿真是一块名副其实的和平圣地。

茜露儿想念喀纳斯红崖羊群,想念神羊峰,想得很苦很苦,刻骨铭心的思念激起了它要从阴暗的充满血腥恐怖的狼窝里逃走的欲望。

终于有一天,黑狼外出觅食后,它鼓起勇气,屏住呼吸,哆哆嗦嗦地走到洞口,强忍住狼尿狼屎的恶臭,极其小心地用两只羊蹄将洞口的荆棘丛扒开个窟窿。它的上半个身体刚刚探出洞去,突然被惊得目瞪口呆:黑狼就蹲在洞口!它的羊鼻差不多快碰撞到狼鼻了。黑狼皱褶极深的眼睑间漾着一丝阴笑,似乎在嘲笑它的愚蠢,又似乎在为自己的先见之明而得意。它吓得又立刻缩回洞内。这次逃跑所带给它的,是黑狼用利齿在它本来快痊愈的右脚踝伤口上又咬了一下。它瘸得比以前更厉害了。

从此,茜露儿断绝了利用黑狼外出猎食的机会逃离狼窝的念头。

一眨眼二十多天过去了。小狼崽在它茜露儿充沛的奶汁的喂养下,日渐强壮,黑毛油亮,胖嘟嘟像只肉球。它管小狼崽叫黑球。年幼的黑球不懂事,不晓得它是被父狼强行捕获来的奶羊。出于一种有奶便是娘的幼稚的本性,黑球对待它像幼崽对待母兽一样,整天依偎在它身边,饿了就钻进它的怀里找奶吃,吃饱了就拱进它的怀里酣睡,睡醒了就淘气地咬它短短的羊尾巴玩。

不知是出于一种习惯还是出于一种母性的本能,它对黑球最初的厌恶和憎恨渐渐淡漠了。哺乳动物所进行的哺乳活动不仅仅是生理交流,还是一种感情互渗和心理交融,交融着爱,交融着生命,交融着依恋。现在黑球来吃它奶的时候,它表面上虽然还冷若冰霜,摆出一副无可奈何的神态,但内心却涌动起阵阵温情,产生出一种神圣的感觉。有一次,黑狼不在身边,它还冲动地用羊舌舔了黑球的额头呢。连它自己都对自己的行为感到不可思议。按理来说,它是羊,黑球是狼,狼吃羊,羊怕狼,狼和羊是不共戴天的仇敌,不可能也不应该有任何感情纠葛的。可是,在黑球面前,它的理智似乎很难驾驭自己的感情。

黑球用同样的热情回报着它的爱。那次它想逃跑没得逞,右脚踝又被黑狼凶残地咬了一口时,它“咩咩”呻吟。黑球突然蹿出来,朝黑狼“喔喔”凶猛地嗥叫着,去咬黑狼的脚。黑球的神情完全像个护卫母亲的小骑士,在帮母亲反击凶暴的父狼。黑球稚嫩的乳牙当然无法咬疼黑狼,连一根狼毛也咬不断。但不知为什么,茜露儿觉得自己得到了许多安慰,流血的伤口似乎也不那么痛得心慌了。

它压根儿也没想到,它和黑球之间这种日益增长的感情会刺激黑狼想提前杀死它。

在大狼黑宝眼里,茜露儿不过是一顿候补晚餐,是挤奶机器。黑宝一看到黑球钻进茜露儿怀里撒娇,就会产生一种厌恶和恐惧。狼天生就应该是吃羊的,怎么能向羊撒娇呢?黑宝最担心黑球由于吃了羊奶,由于和茜露儿亲近,会沾染上羊怯懦的性格,害怕自己的宝贝黑球狼的品性会退化或异化掉。

瞧黑球,竟也学着茜露儿的样子将狼嘴在草地上啃啃咬咬,也学着羊的模样用前爪搔首弄姿。黑宝看在眼里,恶心得简直想呕吐。再发展下去,黑球狼的胸腔里大概要叫出“咩咩”柔弱的羊叫声了。是可忍,孰不可忍。特别是这一次,黑球竟然会保护茜露儿来咬它的脚,它父狼的感情受到了深深的伤害,忧虑也迅速升级。再任其发展下去,黑球大概真的要把茜露儿当做生身母亲,从而变成一只狼不狼羊不羊的怪物了,黑宝想。

按常规,小狼崽要满月以后才能断奶,开始学吃肉食。黑球才刚刚满半个月,但黑宝已经等不及了,它不能看着黑球和茜露儿再继续亲密半个月。它决心提前结束黑球的哺乳期,割断黑球狼性异化的途径。

当天下午,黑宝就外出捕获回一头鹿崽,把鹿崽最肥嫩的颈肉嚼成肉糜,用舌尖塞进黑球的嘴里。黑球不习惯吃肉糜,含在嘴里,又吐了出来。黑宝耐心地一次又一次把肉糜重新塞进黑球的嘴里。终于,黑球嘴巴嚅动着开始学着黑宝的样咀嚼起来……

在之后的几天里,黑宝经常用肉糜喂养黑球,尽量减少黑球吃奶的次数。

黑球已经可以勉强吞咽肉糜了,只要再强化训练两三天,就可以用肉糜代替奶汁了。黑宝想,到了断奶这一天,它要进行一场血的典礼,庆祝黑球狼的生命又一次再生。

它预想的典礼是这样的:选一个血色黄昏,当夕阳和葫芦石洞连成一条平线后,它当着黑球的面,咬断茜露儿的喉管,在如血的残阳的照耀下,让血流得更浓更艳;撕开茜露儿的胸膛,扒出羊心羊肝,强迫黑球吮吸黏稠滚烫的羊血,咀嚼还在痉挛跳动的羊心。黑宝相信,在这血的典礼中,将会唤醒黑球沉睡的狼的意识,将会彻底割断黑球的恋母情结。

夕阳西下,如血光斑慢慢移进葫芦石洞,阴晦的洞内涂上了一层悲壮的色彩。黑宝在一块鲤鱼形的砂石上轻轻地磨着两只狼爪。只要再等几分钟,夕阳与洞口拉成直线,它就纵身扑到红奶羊茜露儿的身上去。

此刻,葫芦石洞内悄无声息,沉浸在一片黑色的恐怖中,笼罩在死亡的阴影里,当然是对羊而言。

茜露儿缩在石旮旯里,浑身觳觫。当黑球比较利索地将大狼黑宝塞给它的一团肉糜吞进肚里,茜露儿就清醒地意识到,自己的死期已经降临。茜露儿早就看出来了,大狼黑宝正在加快结束它奶羊的历史使命。瞧黑宝阴森森的狼眼里,隐含着一股杀气。黑宝已整整四天没有外出猎食了,已饿得肚皮贴着脊梁骨。今天艳阳高照,是捕猎的好日子,黑宝仍赖在窝里不出去,显然,是把它茜露儿视为可口的食物了。它是软弱的母羊,它身陷狼窝,是绝对逃不脱被吃掉的厄运的。它唯一的希望是黑宝在结束它生命的时候爪牙麻利些,不要拖泥带水,延长它死亡的痛苦。

黑球似乎也预感到了什么,钻进茜露儿的怀里不肯出来。这是有毒的依偎,对狼来说,不过这是最后的依偎了,大狼黑宝想。此刻杀死茜露儿,毫无疑问,会引起黑球灵魂的悸颤,继而感情裂变,狼意识幡然觉醒,效果一定好极了。

夕阳正一点一点滑向与葫芦石洞平行的天际。“汪汪汪!”突然,寂静的洞外传来猎狗紧张的吠叫声,洞口浓重的残阳里投进一位持枪猎人的身影。毫无疑问,是讨厌的猎狗在跟随主人撵山狩猎时无意间路过葫芦石洞,狗鼻子闻到了洞内狼的气味,才这样吠叫为主人报告猎情的。

黑宝很快明白自己的处境。它孤身一狼,是无论如何也敌不过一个猎人加一条猎狗的,更何况猎人手里还握着一杆会闪电喷火会飞出啖肉喋血的小精灵的猎枪。要是它守在洞内顽抗,猎人会把冰凉的枪管伸进洞来胡乱射击。葫芦洞是个直端端的石洞,没有弯曲,没有暗道,没有屏障,也没有第二条出路。无情的霰弹不仅会洞穿它的躯体,还会撕碎它的宝贝黑球。就算它护在黑球面前,用自己的身体挡住霰弹,结局同样悲惨,当自己奄奄一息倒在血泊中后,那条早就在洞外等得不耐烦了的猎狗就会踏着它的狼血奔进洞来,当着它的面叼起惊慌失措的黑球,到洞外去向主人邀功请赏。

还有一个办法,就是强迫红奶羊茜露儿蹿出洞去做牺牲品,兴许能骗过猎人和猎狗。它去拖拽茜露儿,但茜露儿不知是被吓傻了还是故意在这节骨眼上耍赖,缩在石旮旯里抱住地面一块突兀的钟乳石死也不肯松动。

“汪汪汪!”洞外的猎狗吠叫得更猛烈了。时间不允许它再磨蹭。躲,躲不开;藏,藏不住。剩下的唯一办法,就是它黑宝自己冲出洞去把猎人和猎狗引开,用自己的死换取小狼崽黑球的生。只是把黑球留给红奶羊茜露儿它很不甘心,但已没有其他办法了;让黑球逃过劫难活下去是最重要的。主意既定,黑宝伸出舌头深情地在黑球的屁股蛋上舔了一下,嗥叫一声,像股黑色的飓风蹿出洞去。

洞外光线很亮,站着一位腰缠豹皮赤裸着古铜色上身的猎人和一条花色卷毛狗。它本想用突然袭击的方法把发愣发憷的猎人扑倒在地,咬断他的手腕,让那杆威力无比的猎枪“嘭”地掉地失去作用。遗憾的是,卷毛狗的反应比它想象的还要快。它刚蹿出洞口卷毛狗就朝它扑了过来,它被迫和卷毛狗抱成一团在地上打滚。

假如没有猎人介入,凭它黑宝丰富的厮杀经验,绝对有把握在翻滚四五个回合后咬断卷毛狗的喉管。但猎人不想让狼和狗进行绅士式的一对一的决斗,他举起沉重的枪托,觑了个破绽,一枪托砸在它的狼腰上。狼是铜头铁腿麻秆腰,它痛得惨嗥一声。它恨不得同卷毛狗和猎人拼个你死我活,可是,一想起葫芦石洞里还藏匿着没有丝毫反抗能力的黑球,它立刻放弃了这种愚蠢的冲动。假如自己滞留在洞口拼命,极有可能自己会倒毙在洞口,那么,在收拾掉它后,气急败坏的卷毛狗和猎人就会闯进洞去搜索,把黑球当战利品捉走。必须离开葫芦石洞!

它腾出嘴吻,狠命朝卷毛狗的颈窝咬去;卷毛狗扭头躲避,它趁机一蹬狼腿,从卷毛狗过分热情的“拥抱”中挣脱出来,沿着起伏的山梁奔逃。它的狼腰被枪砸伤了,跑得瘸瘸颠颠。就算它狼腰没受伤,它也不想逃得太快,它要和追击者保持这样一种距离,让卷毛狗嗅得着自己的气味,让猎人隐约瞧得见自己的身影,这样他们才会有兴趣穷追不舍,离开葫芦石洞。

黑宝在光秃秃的山梁上奔逃着,夕阳把它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砰———”枪声在静谧的山野激荡回响。它只觉得像被山豹猛拍了一掌,在地面上翻了个跟头,腹部撕碎般的疼痛。它终究跑不过子弹的速度,霰弹在它肚皮上对穿了两个窟窿,肠子流出来了,拖曳在地上,狼血在黄颜色的山土上流成一条红线。

不一会儿,痛感消失,它开始想打瞌睡。拖曳在地上的肠子也越来越累赘,绳索似的绊腿绊脚。它竭力睁开眼皮,叼起自己的肠子,踉踉跄跄继续朝前奔跑。离葫芦石洞远一步黑球就减少一分危险。

猎人的脚步声越逼越近了,卷毛狗气势汹汹的吠叫声已差不多缠上了狼尾。它又拼命朝前跑了一程,然后,蹿进路旁一丛茂密的斑茅草中,回转身来,高竖起狼头,向着火球似的夕阳,向着猎人和卷毛狗,发出一声悠长凄厉悲愤的狼嚎。

猎人和卷毛狗被它突兀的举动镇住了,在离它十多米远的地方驻足观望。

黑宝瞪圆生气勃勃的一双狼眼,似乎还有无限生命力,似乎随时准备进行殊死的反击。猎人和卷毛狗迟迟不敢靠近,其实,它的狼血已经流干,狼心也已停止了跳动……

大狼黑宝的奔逃声和猎人猎狗的追捕声越离越远,终于消失在呼呼作响的山风中了。直到天黑,黑宝再没有返回葫芦石洞,猎人和猎狗也没有再次出现。茜露儿明白,大狼黑宝一定是被猎人和猎狗擒捉或打死了。

悬在茜露儿头上的恐怖的死神消失了,地狱自动开启了通向天堂的大门。现在,已没有任何力量能约束它的自由,能阻止它回到迷宫似的神羊峰,回到日夜想念的喀纳斯红崖羊群去了。

翌日清晨,茜露儿拖着受伤的右脚踝,一瘸一拐离开葫芦石洞。跨出狼窝的一瞬间,它流下了欢乐的泪。它忘情地用三只未受伤的羊蹄在洞外的草坪上欢蹦乱跳,朝山脚下一望无垠的尕玛尔草原奔去。那儿有它钟情的头羊古莱尔,有它相亲相爱的羊兄羊弟羊姐羊妹。

突然,它觉得脚下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闪了个趔趄。它低头一看,原来是黑球。

它为黑宝意外死亡,为自己能恢复自由离开狼窝兴奋得差不多把黑球遗忘了。

黑球蹒跚着跟在它身后,粘在它的膝腿间。

它厌恶地用羊蹄踢了黑球一脚,把黑球踹出一丈多远。滚开,它想,黑球是狼崽,过去它被死亡威胁着被迫给这只小狼崽喂奶,现在,这种威胁已随着大狼黑宝死亡而自动解除了,它已没必要再充当奶羊这个耻辱的角色了。它天生惧怕狼仇恨狼,躲避唯恐不远,还怎么会再理睬这只丑陋的小狼崽呢。

黑球大约是被它踹重了踹痛了,蹲在一块土圪垃上呜呜哀叫着,显得滑稽可笑。

滚吧,小狼崽,滚得越远越好!茜露儿决心像扔掉一团不能咀嚼的苦艾一样扔掉黑球。这没有什么不道德的,它想,本来嘛,狼就是羊的天敌,羊离开狼是天经地义的事。

它头也不回地往前走。“呜呦———呜呦———”背后传来黑球的呼唤。声音柔弱,充满了委屈,是一种典型的幼兽向母兽求饶的叫声。

茜露儿的心动了一下。黑球求饶的叫声像只鱼钩,专门来钩它母性的灵魂。这只没爹没妈的小狼崽还是怪可怜的,它想。假如它弃下黑球不管,黑球肯定不是饿死就是被其他食肉类猛兽当点心吃掉。狼虽然凶猛,但黑球还太小,既没有捕食能力也没有防卫能力,抛弃它就等于把它交给了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