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问赵敏这些年有什么事是郁结在心底深处,殷离会说定是当初周芷若陷害差点生生阻断她和张无忌的姻缘,从而对赵敏细数张无忌对她的真情厚意情比金坚;张昭远会猜大抵是担心他和妹妹会被心怀不轨的人暗算,于是更加勤奋练功强大自身;张铭心会皱着小脸蛋自己把藏起来的描红临帖拿出来,乖乖完成每日里娘亲布置的功课。
但这些都不是,其实赵敏自己也觉得自己是没有什么事藏在心底令她不得开心颜的。这些年,她过得着实很好,不仅仅是张无忌对她无微不至的爱护,更是通晓彼此的心有灵犀。
可是张无忌说他知道,事后他告诉她,他清楚地知道赵敏内心最深处的那根刺,已经和血肉融在一起,平时不会疼,可是在一些特殊时候,会有隐隐的浅浅的痛,甚至浅到她自己都觉察不出来,但是在她的眼角眉梢,会慢慢泄到他的心底。
夏日昼长夜短,天黑的晚,一家人吃完饭各自安排时间,张无忌饭后道有事出门一趟,其他人各自有事情做,而张铭心不想听娘亲和离姑姑说东大街的绣庄和南门楼的布行,溜到书房哥哥伏案正写着看书心得,不敢打扰悄悄离开,最后在房子里里外外发现连个活物都没有,只好自己回到大厅门口跳格子玩。
在她终于跳腻了想改完抛石子的时候,爹爹回来了,而且不止一个人,跟着三个体型高大的大汉,为首先进来的差不多跟大师公差不多的年纪,紧接着两人看上去比爹爹年纪大一些。爹爹恭敬地请人进了大厅,张铭心趁他们进来以前一溜烟儿跑到里面屋门口扒着门板往里面探头,张无忌请人上座以后,朝她看了一眼,她忙把头缩回去,听到张无忌道:“心儿,快过来。”
她跑到张无忌身边,张无忌拉着她到年纪最大的那人面前,温和笑道:“这是我和敏敏的小女铭心,之前信里提过。”正要跟女儿说叫人,就被那人打断。
那人笑得满脸慈爱,说话间眼底就有泪光,“知道知道!敏敏的女儿,长得真好啊。”从怀里掏出一个锦囊,交到张铭心手里,“来来,拿着。”
张铭心见张无忌并无反对之意,大方接到手里,福身道了声谢,就这一会儿时间,另外两个人也已经凑了上来,满眼的激动,看得张铭心往自己爹爹身后躲了躲,张无忌跟她说,“去把哥哥叫过来,去跟你娘亲说有亲戚来了!”又道,“把柜子里的玉露心和丹让你娘服一粒再过来。”
张铭心脆生生地应了一声,哒哒哒就跑了,先过去找了哥哥,“哥哥哥哥,爹爹喊你去大厅呢!”
又赶忙到赵敏房中,看到赵敏以后刚想说话,突然想起来爹爹的叮嘱,拉着坐在那里嗑瓜子的殷离到柜子边,“离姑姑帮我把里面的心和丹拿出好不好。”
殷离也认识这些瓶瓶罐罐,交给张铭心以后,张铭心又到赵敏跟前,举起来:“娘亲,爹爹说让你吃一粒呢!”
赵敏接过瓶子有些莫名其妙,“好端端地吃这个做什么?”张铭心抿着小嘴摇头不说话,赵敏虽然有些疑惑,还是倒出一粒吃了。
张铭心看着娘亲咽下去了,才慢悠悠说道:“爹说有亲戚来啦,在大厅呢。”
这下赵敏更摸不到头脑,亲戚?
虽是想不明白,还是整理了衣装,妆容只是简单收拾下,虽不隆重,胜在干净整洁,跟着殷离牵着张铭心出了房门。
多少年后,她也满头华发,想起那一天的晚上,惊喜混杂着激动,从心底突然喷涌而出的悲伤,那悲伤一直被她隐藏的太好,她自己都忽略了,一朝打开心门,顺着她的血液,凝住了她的心神。
她恍惚是在梦中,可是这个梦太真实了,她的长子正立在老人跟前温言浅笑,她的丈夫在一旁跟两人说着路上见闻,见到她来,赶忙过来搀扶,一只手已经搭在了她的脉上。
赵敏似是牵线玩偶,不知道是怎么一步一步走到大厅中央,待她真实听到老人的声音,从梦中惊醒,她才发现她已经到了老人面前。
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泪如泉涌,双膝跪地,惊得张无忌赶忙托住她的身体。
“爹!——”
她伏在老人膝上,又好似回到了儿时,她趴在爹爹腿上,听爹爹给她讲朝堂,讲江湖,讲天下。
赵敏失声痛哭,只一叠声唤着爹爹,已然不能言语。
有温热大掌落在她肩头,还有那依然温柔的语气,“敏敏,别哭坏了身子,看到你这么好,我和爹也放心了。”
她寻声抬头,虽然面孔已有些苍老,可掩盖不住硬挺的面孔,她带着哭腔,“哥哥……”
张无忌也知适当发泄一下情绪也好,但也不能太过,双臂用力,把赵敏从地上托了起来,扶到一面软塌上坐着,殷离赶忙把手帕递过去,让赵敏低头拭去眼泪。
来人正是赵敏的生身父亲汝阳王察罕帖木儿,自取的汉名叫李察罕。另外两人,一人是赵敏的哥哥,汉名王保保,还有一个是王府旧日的管家,忠心耿耿,一直没有离开汝阳王。
赵敏声音尤带哽咽,可内心已经无限欣喜起来,她让张昭远兄妹俩给父兄磕头,“远儿心儿,快!这是外公和舅舅,快磕头!”,又腼腆笑道:“爹,哥,这是我的两个孩儿。”
王保保赶忙把两个孩子扶起来,看着卓尔不凡的张昭远,激动道:“无忌早跟我们说过了!敏敏,你这儿子就像我们大草原上的雄鹰,日后定会不凡呀!”
张铭心刚才被娘亲突如其来的激动情绪吓到了,可这会儿她知道这就是自小疼爱娘亲的外公和一直对娘亲百依百顺的舅舅,心里不由亲近起来,在一旁俏皮道:“舅舅好偏心,哥哥是大老鹰,那心儿是什么呀。”
王保保一愣,张铭心的五官本就像了赵敏七成,如此俏皮活泼,跟从小他捧在手心里的妹妹简直一模一样,他失笑道:“你娘是我们草原最灿烂的明珠,你当然也是!”
汝阳王见爱女气色红润,容貌更是妍丽,便知道她过得很好,他缓缓道:“自从我和你哥哥随圣上迁都到上都,就失去了你的消息,只听说无忌已经不是明教教主了,直到前些年,突然有人找到我,说是受人之托送信一封,才有了你的消息。”
赵敏闻言低首而笑,“爹放心吧,他一直对女儿很好!”
王保保道:“我一直出兵在外,回府后才听爹说了这事,没想到你孩儿都这么大了……咳咳……”突然王保保转过身俯首咳嗽,赵敏连忙关心道:“哥哥怎么了?”
汝阳王道:“你哥哥最近受了风寒,无碍的。”
赵敏看着父亲本来黑发如墨,如今也是华发满头,脸上虽然舒展着笑意,但额头上的疲惫是遮掩不住的。还有英气勃勃的哥哥,也是老态已显,哥哥只比丈夫大几岁而已,竟已如此。
她岂能不知,朱元璋大军连连捷报,哥哥是一代名将,自然是要东征西战,可大元朝内囊已经空了,哪里还有什么战力,听闻元军少有的几次胜仗也是哥哥带兵打的,如此耗费心力,这身体岂能受得了。
张昭远这时道:“外公和舅舅吃过饭了吗?”
汝阳王笑道:“我女婿接我去了能不让我吃饭么,白天我们就到大都城内,只不是怕现了行踪,才入夜过来。”
一直在赵敏身后的张无忌道:“岳丈和舅兄能在此小住几日,附近我都已经探查过,绝对安全的。实在是敏敏如今身怀六甲,不然定要北上去叨扰岳丈几日。”
提起此事,汝阳王更是高兴,“敏敏怀有子嗣是大事!无忌你也是,等敏敏生产以后再出门也行。”
张无忌心里苦笑,他也没想到下山以后才知晓爱妻有了身孕,可是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再者说,也不能拖下去了。他面上仍带着笑意,“远儿你去给外公和舅舅收拾一下房间,我们去院里乘凉吧,这个院子虽然偏僻,修葺的还可以。”
张昭远给外公和舅舅行了礼,赶忙去房间里打扫,好在前几日张无忌刚带着他把屋子又整理一遍,殷离见人一家团聚也没自己什么事,也就跟着去了。
一行人坐到院子里的藤椅上,张无忌特地拿了几个厚厚的软垫,扶着赵敏慢慢坐下,疼惜之情溢于言表,汝阳王更是欣慰,有什么比爱女过得更好还重要的呢。
王保保逗着张铭心说话,不时被她的童真妙语引得哈哈大笑,汝阳王跟赵敏说着话,大多时间都是赵敏在说,汝阳王静静听着。其实汝阳王也没什么说的,元军节节败退,早已溃不成军,一路退至到草原上,这些也没什么说的。反而是赵敏离开汝阳王府后的生活,和张无忌几年时间踏遍大江南北,所见所闻新鲜有趣,后来有了孩儿回到武当山,日子更是安稳平安,听闻张三丰亲自教导张昭远武艺,汝阳王不禁低呼:“这位张真人也有百岁了,还如此健朗!”
他本来还担心爱女是蒙古人出身,又设计过武当山,怕日子会受些难为,虽然张无忌在心中道一切安好,到底不如亲眼见到女儿来的放心。
张昭远和殷离端着茶水和水果过来,汝阳王听说外孙小小年纪武功已是了得,多问了几句,张昭远自然谦虚,可殷离不是,这是她姑姑的孙子,也有殷家人的血脉,十分的好夸出了十二分,惹得汝阳王和王保保一脸惊讶,“这孩子日后可了不得呀!”
赵敏忙介绍殷离身份,殷离的爹殷野王和张无忌的母亲殷素素是亲生兄妹,也是张昭远兄妹的嫡亲表姑,汝阳王想不到这女子还有这一层身份,想来想去称呼了一句亲家姑姑,惹得众人大笑。
殷离一向不喜欢把自己往老了叫,一听这老气横秋的称呼,倒不知如何言语,毕竟是她嫂子的父兄。好在她也不是小气之人,并未生气,只是有点郁闷。
一起说着话,并不觉得时间过得快,直到张铭心趴在王保保腿上半天不言语,一叫才发现夜已经深了,汝阳王挂心爱女双身子,催着去休息。
张昭远自觉地去厨房烧好了开水,挨个房间送过去,赵敏今日遇到这大喜之事,心神起落甚大,回到房间才觉疲惫,可偏偏还有一肚子的话想问张无忌,张无忌哄着赵敏先睡着了。
次日清晨,张无忌刚张开眼睛,侧首便看到爱妻睁着顾盼生辉的星眸,一眨一眨的盯着床顶看,张无忌声音还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敏敏你何时醒的?”
说着长臂一伸,把赵敏揽入怀中,赵敏头枕在张无忌肩头,轻声道:“无忌哥哥,我总觉得是在做梦,我爹和我哥怎么会过来呢,我不是在做梦吧?”
张无忌轻声笑道:“怎么会是做梦呢,自然是真的岳丈和舅兄。”
“可是,父兄怎么会过来呢?”赵敏连问。
“我们回到武当山以后,你虽不说,可我能感觉到,你很想念岳丈他们。”张无忌想到了在很多时候,爱妻看着奔跑的孩子们,看到杨左使来看不悔和殷家兄妹,甚至在有些日子里,敏敏的眉目间总会有一种丝丝缕缕的怔忪。有时和不悔说着孩子间的趣事,不免会提到自己儿时的事情,说话时候倒是开心,可过后,敏敏总会一个人看着天空很久。
很久。
“有些事是不能问的,敏敏。”张无忌侧过头吻了吻赵敏额头,“我请杨左使找了几个可靠的人往北边去,看能不能打听到些什么,总归是联系上了岳丈大人。”
这次下山,张无忌认为时机已到,明朝在朱元璋的统领下,百姓生活日益富足,况且……
有件事张无忌和汝阳王达成一致,不会告诉赵敏——王保保的身体多年征战已是强弩之末,在后来的信件往来中张无忌也开过方子,但是杯水车薪,元帝多为倚重,容不得有片刻休息时间,若不是最后王保保病重,也不会从战场上下来。其实汝阳王三人来到城中已有几日,一直没有见面时张无忌前去为王保保调理身体,起码还能撑过一段时间。
敏敏的有孕是张无忌始料不及的,汝阳王当机立断,绝对不能告诉她,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兄妹,感情深厚,倘若因为这件事爱女伤到了身体……
张无忌轻声笑道:“就是和岳丈商议好了,时机适宜的时候见见你,不亲眼看到你好好的,岳丈可不信我这个朝廷头号反叛头子的话呢。”
一股暖暖的热流从赵敏心头流出,她泪凝于睫,把脸埋在张无忌肩头,良久才道:“无忌哥哥,多谢你……”
她每每看到自己的孩儿,就会想起儿时承欢膝下的时候,她自幼就是王府的明珠,爹在朝廷位高权重,无人敢惹,她作为唯一的女儿,有求必应。后来虽然她背叛朝廷,毅然决定跟随张无忌,可想起父兄对自己的疼爱,不免有些郁郁。但她也是一瞬而已,她一向不爱自怨自艾,便抛过去不再多想。
但一息思虑,却已深藏心底,她瞒过了不悔,瞒过了孩子,甚至瞒过了自己。
独独未能瞒过枕边人。
上天待她何其好也!有夫如此,此生足矣。
“无忌哥哥。”
“恩?”
“你对我真的太好了……”
“傻敏敏……”
张无忌用力抱紧了怀中的女子,馨香满怀,一如当初在街上的初遇,他拥在怀中的人儿。
你对我才是真正的好啊……
张无忌因幼年经历于诗词上所知不多,可他记得儿时母亲哄他睡觉时曾柔声念过的一阕词,他长大后一直记忆深刻。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敏敏,我只愿与你相伴这一生,直到你我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