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机(1)

“九十八……九十九……一百!”葛洛莉雅将胖胖的小手臂从眼前挪开,站了一会儿,皱了皱鼻子,又在阳光下眨了眨眼睛。然后,她谨慎地退后几步,离开刚才靠着的那棵树,试图同时望向四面八方。

她伸长脖子,仔细查看右侧一丛浓密的灌木,接着又后退几步,以便进一步观察树丛深处。四周十分宁静,只听见昆虫不停的嗡嗡声,以及一只鸟儿偶尔发出的啾啾声,后者正在正午阳光下勇敢地振翅疾飞。

葛洛莉雅撅起嘴来。“我猜他一定是躲进屋里了。我告诉过他一百万遍,那样不公平。”

她坚定地走向车道对面那栋两层楼的建筑,小嘴唇紧紧抿着,额头明显挤出好几条线。

她忽然听到身后传来沙沙声,接着是小机独特的、沉重的、节奏性的金属脚步声,可是却太迟了。她猛然转身,看到得意洋洋的玩伴从藏身处钻出来,朝向当作“家”的那棵树全速飞奔。

葛洛莉雅沮丧地尖叫道:“等等,小机!那样不公平,小机!你答应过我,我没找到你之前,你不会跑。”小机迈开巨大的步伐,她的小脚丫根本追不上。然后,在距离目标十英尺处,小机突然放慢脚步,几乎变成了爬行,葛洛莉雅则拼命冲刺,气喘吁吁地超过他,兴奋地摸到那棵树的树皮。

她兴高采烈地转向忠实的小机,非但不奖赏他的牺牲,还以最卑劣的忘恩负义态度,狠毒地嘲笑他欠缺奔跑的能力。

“小机不会跑,”她以八岁女童最高的音量叫道,“我随时能跑赢他,我随时能跑赢他。”她以刺耳的韵律反复吟唱。

当然,小机并没有回答——没有以言语回答。他只是作势要跑开,逐渐愈离愈远。葛洛莉雅赶紧追上去,他却在近距离避开,迫使她无助地转来转去,伸出两只小手在空气中挥舞。

“小机,”她尖叫道,“站住!”说完,一阵笑声冲出她喘不过气的喉咙。

他忽然转身,将她抓起来,举在半空中转圈圈。她顿时觉得天旋地转,蓝天变得在脚下,绿色的树梢一个劲向下延伸。然后,她重新回到草地上,紧靠着小机的大腿,仍然抓着一根坚硬的金属手指。

不久,她喘过气来了。她不自觉地模仿母亲的动作,徒劳地推推弄乱的头发,又扭头检查衣服有没有撕破。

她一巴掌打在小机身上。“坏孩子!我要打你一顿!”

小机吓得缩成一团,双手抱着头,因此她不得不再说:“不,我不会的,小机,我不会打你。可是无论如何,现在轮到我去躲了,因为你的腿比较长,而且你答应过,我没找到你之前,你不会跑。”

小机点了点头(那是个具有圆滑棱角的小长方体,借着一根又短又软的轴,连接另一个类似却大了许多的长方体,也就是他的躯干),顺从地转身面向那棵树。两片金属薄膜降下来,遮住他发亮的眼睛,而他体内则传出稳定的、洪亮的嘀嗒声。

“现在别偷看——也别跳过任何数儿。”葛洛莉雅警告他,说完便匆匆跑开,去寻找藏身之处。

在不变的节奏下,时间一秒一秒嘀嗒地溜过。数到一百时,小机的两片眼皮向上升起,火红的眼睛开始四下扫描。一时之间,他的目光停在一块圆石后面所露出的一小片彩色花格布上。他向前走了几步,便确定是葛洛莉雅蹲在那里。

他向那个藏匿地点慢慢前进,始终保持在葛洛莉雅与当作“家”的那棵树之间。当葛洛莉雅显然已经曝光,连她自己也不相信没被看见时,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另一只手击向自己的腿部,激起一下叮当声。葛洛莉雅悻悻地站起来。

“你偷看!”她发出忿忿不平的叫嚷,“而且我玩厌了捉迷藏,我要骑你。”

但这个不公的指控伤了小机的心,他闷闷不乐地坐下来,沉重地摇了摇头。

葛洛莉雅立刻改变口气,以温柔的话语哄他。“好啦,小机,我不是真的说你偷看。让我骑一骑嘛。”

不过,小机可没有那么容易哄。他顽固地望向天空,甚至更断然地再次摇了摇头。

“拜托,小机,请让我骑一骑。”她用红扑扑的双臂搂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了抱他。然后,她忽然闹起情绪,走了开来。“如果你不肯,我可要哭了。”她的脸蛋开始扭曲,做出放声大哭的准备动作。

对于这个可怕恐怖的可能性,硬心肠的小机并不怎么理会,他三度摇了摇头。葛洛莉雅发觉有必要打出王牌来。

“如果你不肯,”她激动地叫嚷,“我就再也不给你讲故事,就这么办。一个也不……”

面对这个最后通牒,小机立刻无条件投降。他拼命点头,直到他的金属脖子嗡嗡作响。他小心翼翼地举起小女孩,将她放在自己宽阔而平坦的肩膀上。

葛洛莉雅发出喜悦的欢呼,她用作威胁的泪水立刻消失。借着内部的高电阻线圈,小机的金属表皮维持着70华氏度的常温,令她感到好舒服。而她的脚后跟节奏性地踢着他的胸膛,则发出醉人的美妙声响。

“你是一架空中飞橇,小机,你是一架大型的银色空中飞橇。把你的手臂伸直——如果你要当一架空中飞橇,小机,你就一定要这样做。”

这个逻辑无懈可击。小机的手臂成了迎向气流的双翼,他立刻变作一架银色的飞橇。

葛洛莉雅扭转机器人的头部,同时身子向右倾,他便猛然来个急转弯。葛洛莉雅为这架飞橇装上发动机,“叭叭叭……”然后又加上武器,“啵啵啵……”“咻咻咻……”有飞盗在追他们,于是霹雳炮上场了,把那些飞盗轰得如雨点般坠落。

“轰掉另一艘——又是两艘。”她喊道。

“快点,哥儿们,”葛洛莉雅夸张地说,“我们的弹药快用完了。”她以无畏的勇气瞄准敌人,此时小机又成了一艘钝头太空船,以最大的加速度在太空中急速拉升。

他一路快速穿过平地,来到另一侧的一片茂密草丛,在那里陡然煞住脚步,令涨红脸的小骑士发出一声尖叫。然后,再将她丢在这片柔软的绿色地毯上。

葛洛莉雅上气不接下气,时不时地细声叫道:“真好玩!”

小机耐心地等她喘过气来,然后轻轻拉了拉她的一束头发。

“你要什么吗?”葛洛莉雅说。她睁大眼睛,天真地装着一副不解的神情,根本骗不了这位巨大的“保姆”。他又更用力地拉了拉她的鬈发。

“喔,我知道了,你要听故事。”

小机迅速点了点头。

“哪一个?”

小机用一根手指,在空中画出一个半圆。

小女孩表示反对。“又是那个?我已经给你讲过一百万遍灰姑娘了。你还没听腻吗?那是小宝宝听的。”

他又画出一个半圆。

“喔,好吧。”葛洛莉雅静下来,将故事内容在心中默想一遍(连同她自己精心添加的情节,她总共有好几套版本)。

“你准备好了吗?好的——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美丽的小女孩名叫爱拉。她有个狠毒得不得了的继母,还有两个非常丑怪、非常狠毒的继姐妹……”

当葛洛莉雅被打断时,她正讲到故事的最高潮——午夜钟声响起,一切即将变回原先破破烂烂的模样。小机则张着一双火红的眼睛,聚精会神地聆听。

“葛洛莉雅!”

那是一位妇人所发出的高亢叫声,她喊了不只一次,而是好几次了。从她紧张的口气听来,焦虑已经开始取代不耐烦的情绪。

“妈妈在叫我。”葛洛莉雅的口气不太高兴,“小机,你最好把我带回屋里去。”

小机干脆地遵命,因为心中有点什么在提醒他,自己最好服从威斯顿太太的话,不得有片刻迟疑。除了周日,葛洛莉雅的父亲白天很少在家,而今天正是这样的例外。当他在家的时候,他一向表现得和蔼可亲、善解人意。然而,葛洛莉雅的母亲是令小机不安的主要原因,小机总有想要从她眼底开溜的冲动。

当他们从茂密的草丛中现身的时候,威斯顿太太便一眼看到他们,随即进入屋内等待。

“葛洛莉雅,我把嗓子都喊哑了。”她以严厉的口气说,“刚才你在哪里?”

“我和小机在一起,”葛洛莉雅以颤抖的声音答道,“我在给他讲灰姑娘,忘了该吃午饭了。”

“嗯,真糟糕,连小机也忘了。”然后,仿佛这句话提醒了她自己,她猛然转向机器人。“你可以走了,小机,她现在不需要你。”她又凶狠地补充道,“我如果没叫你,就不要回来。”

小机正要转身离去,却又犹豫起来,因为葛洛莉雅马上为他辩护。“别这样,妈妈,你一定要让他留下,我还没给他讲完灰姑娘呢。我说过我会给他讲灰姑娘,而我还没讲完。”

“葛洛莉雅!”

“真的不骗你,妈妈,他会静静待着,你甚至不会知道他在这里。他可以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不会说一句话——我的意思是,他什么也不会做。是吗,小机?”

小机点了点沉重的脑袋。

“葛洛莉雅,如果你不立刻住嘴,我让你整整一个星期见不到小机。”

女孩的目光垂下来。“好吧!可是灰姑娘是他最爱听的故事,而我还没说完——他是那么喜欢听。”

机器人踏着孤独的步伐离去,葛洛莉雅强忍着没哭出来。

乔治·威斯顿感到悠闲自在、浑身舒畅。周日下午让自己悠闲舒畅是他的习惯。一顿丰盛美好的午餐下肚;躺在舒适、柔软、破旧的长沙发上;手中一份《泰晤士报》;脚丫套着拖鞋;袒胸露肚——谁能感到不悠闲、不舒畅呢?

因此,当妻子走进来时,他有点不高兴。结婚至今已有十年,他仍旧如此糊涂地深爱着她,因此毫无疑问,他总是喜欢见到她——话说回来,周日午后的时光对他而言是神圣的,而他心目中真正的悠闲舒畅,是要完全独处两三个小时。由于这个缘故,他紧盯着“拉法博-吉田火星探险”的最新报道(这次要从月球基地出发,或许真能成功),假装她根本不在旁边。

威斯顿太太耐心地等了两分钟,然后不耐烦地又等了两分钟,最后终于打破沉默。

“乔治!”

“嗯——嗯?”

“我说,乔治!你能不能放下那份报纸,看我一眼?”

报纸在沙沙声中落到地板上,威斯顿以一张困倦的脸孔面对妻子。“什么事,亲爱的?”

“你知道是什么事,乔治,是关于葛洛莉雅和那个可怕的机器。”

“什么可怕的机器?”

“好了,别装着你不知道我在说什么。就是葛洛莉雅管他叫小机的那个机器人,他一刻也不离开她。”

“这个嘛,他为什么要那样做?他不该那样做的。而且,他当然不是可怕的机器。他是市面上最好的机器人,而我真他妈的确定,他花了我半年的收入。不过,他还真是值得——简直比我手下一半的职员还聪明。”

他作势要捡起报纸,但他的妻子动作更快,一把将它夺了过去。

“乔治,你听我说。我不要把我的女儿托付给一架机器——我不在乎它有多聪明。它没有灵魂,没人知道它可能在想些什么。孩子根本不该让一个金属玩意来照顾。”

威斯顿皱起眉头。“你什么时候有了这种想法?他和葛洛莉雅在一起两年了,以前我从未见你担心过。”

“当初的情况不同。那时它是个新鲜玩意;它减轻了我的负担,而且——而且那是一件流行的事。可是现在,我不知道。邻居们……”

“好啦,这和邻居扯得上什么关系。听好,机器人要比真人保姆值得信赖无数倍。事实上,小机出厂只为了一个目的——当小孩的玩伴。他的整个‘思维’正是为了那个目的创造的。他就是不得不忠实、友爱和亲善。他是一架机器——被做成那样。那要比人类可靠得多。”

“但总有什么东西可能出毛病,什么……什么……”威斯顿太太对机器人的内部结构不甚清楚,“什么小零件会松掉,这个可怕的东西就会发狂,而且……而且……”她无法让自己完成这个相当明显的想法。

“胡说八道,”威斯顿立即否定,还不由自主地打个冷战,“那完全是无稽之谈。当我们买下小机时,我们曾就机器人学第一法则作过冗长的讨论。你也知道,机器人不可能伤害人类,在出现足以改变第一法则的问题之前,机器人早就完全停摆了。那是数学上不可能的情况。此外,美国机器人公司的工程师每年都会来两次,为这套机件作彻底的检查。啊,比起来,小机出什么小毛病的机会,还比不上你我突然发疯的机会——实际上,是小得多。何况,你要怎样将他从葛洛莉雅身边带走?”

他再次徒劳地试图取回报纸,他的妻子则气愤地将它丢到隔壁房间。

“乔治,问题就在这里!她不跟任何人玩耍。附近有几十个小男孩和小女孩,她应该跟他们交朋友,可是她不肯。她不肯接近他们,除非我逼她那样做。这不是一个小女孩的成长方式。你希望她正常,对不对?你希望她能够融入这个社会。”

“你是在捕风捉影,葛莉丝。你就假装小机是只狗,我见过几百个小孩,都宁愿跟他们的狗狗玩,而懒得理他们的父亲。”

“狗儿是另一回事,乔治。我们必须弄走那个可怕的东西。你可以再把它卖给原公司,我问过了,你可以这样做。”

“你问过了?给我听好,葛莉丝,我们不要贸然行事。我们要留着这个机器人,直到葛洛莉雅再长大一点。就是这样,我不要再听到你提起这件事。”说完,他气呼呼地走出房间。

两天后的傍晚,威斯顿太太在门口迎向她的丈夫。“你一定要听听这件事,乔治。村子里有一股不满的情绪。”

“关于什么?”威斯顿问道。他走进浴室,让哗啦啦的水声淹没任何可能的答案。

威斯顿太太等在外面。她说:“是关于小机。”

威斯顿走出来,手里拿着毛巾,涨红的脸布满怒意。“你到底在说什么?”

“喔,这种情绪一天天升高。我曾经试着眼不见为净,但我再也不要这样做了。大多数村民都认为小机有危险,甚至不让孩子晚上接近我们家。”

“我们放心把自己的孩子交给那玩意。”

“这个嘛,人们对这种事可不怎么理智。”

“那就让他们去死吧。”

“这样说解决不了任何问题。我一定得上街购物,我一定会每天遇到他们。而对机器人的看法,如今在城市里甚至更糟。纽约刚刚通过一条法令,禁止任何机器人于日落和日出之间在街头出现。”

“好吧,可是他们无法阻止我们在家里养个机器人。葛莉丝,这是你的游说行动之一,我看得出来。可是没有用的,答案仍然是,不行!我们要留着小机!”

然而他深爱他的妻子——而更糟的是,他的妻子明白这一点。毕竟,乔治·威斯顿只是个男人——可怜的男人——而他的妻子则使出浑身解数,用尽了男性防不胜防的谋略。男性无论如何没有那么多心眼,行事也比较刻板,自然无法抵御女性的攻势。

接下来那一周,他一连十次叫道:“留着小机——没什么好说的!”口气却越来越弱,并且伴随着越来越大声、越来越痛苦的呻吟。

这一天终于来了。威斯顿心虚地走近女儿身边,提议去镇上看一场“精彩”的声光剧。

葛洛莉雅高兴地使劲鼓掌。“小机能去吗?”

“不行,亲爱的。”他的声音令他自己心头一凛,“他们不会让小机进入声光剧场——不过等回家后,你可以把所有的情节讲给他听。”最后一句话他说得结结巴巴,同时别过头去。

从镇上回来时,葛洛莉雅满心欢喜,因为那出声光剧的场面真是华丽壮观。

她一面等着父亲将喷射车降到地底车库,一面说:“爸爸,我等一下就要去告诉小机。他会喜欢得不得了——尤其是法兰西斯·法兰这么悄悄地向后退,却刚好撞到一个豹人身上,不得不拔腿就跑。”她再次哈哈大笑,“爸爸,月球上真有豹人吗?”

“也许没有,”威斯顿漫不经心地说,“那只是个滑稽的虚构情节。”他不能靠车子拖延多少时间,他必须面对现实。

葛洛莉雅跑过草坪。“小机——小机!”

她突然停下脚步,因为她看到一只美丽的小牧羊犬。那只小狗正站在门口,一面摇着尾巴,一面用严肃的褐色眼珠望着她。

“喔,多可爱的一只狗!”葛洛莉雅爬上台阶,小心翼翼地走近,伸出手来抚摸它,“是给我的吗,爸爸?”

母亲早已来到他们身边,她说:“是的,葛洛莉雅。它是不是很可爱——又柔软又毛茸茸的。它非常温柔,而且它喜欢小女孩。”

“它会玩游戏吗?”

“当然,它会耍好些把戏。你想不想看看它的表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