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古冢迷雾

Fox on the Barrow-downs

这一晚他们没听见任何动静。然而弗罗多总听见有个甜美的歌声在脑海中回荡,他分辨不出这是不是在做梦。那歌像是从灰色雨帘后透出的微光,变得越来越亮,逐渐将水幕彻底化作银亮的琉璃,直到最后雨帘卷起,太阳骤升,一片遥远的青翠原野在他面前展开。

当他清醒过来,这景象也消失了;但闻汤姆在吹口哨,热闹得像满树鸟儿在叫。太阳已经斜斜照下山岗,照入敞开的窗子。窗外,万物青绿,闪着淡淡金光。

他们又一次自己吃了早餐,早餐后便打点好行装准备道别了,心情不是不沉重的,倘若这样一个清晨能够使人心情沉重的话——天气凉爽、晴朗,秋日晴空一碧如洗。清新的风从西北方吹来,他们那些安静的小马几乎撒起欢来,喷着鼻子,动来动去。汤姆走出屋子,挥着帽子,在门阶上舞动,嘱咐霍比特人上马出发,快速前行。

他们沿着屋后逶迤而去的小径离开,斜行攀上那道庇护了屋子的山脊北端。就在他们下马打算领着小马爬上最后一段陡坡时,弗罗多突然停了下来。

“金莓!”他喊,“那位身穿银绿长袍的美丽夫人!我们昨晚之后就没见过她,也压根就没向她道别!”他十分沮丧,甚至转身要往回走,但就在这时,一声清亮的呼唤悠悠而来。她就站在山脊上召唤他们,头发随风飘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她翩然起舞,足下随之生辉,就像沾着露珠的草地闪着晶莹的水光。

他们加快脚步赶上最后一道山坡,上气不接下气地来到了她身旁。他们向她鞠躬,她却挥了挥手,要他们环顾四方。他们从山顶上俯瞰晨光下的原野,如今视野辽阔,清楚分明,而之前他们站在老林子中的山岗上,只见一片云遮雾罩。这会儿他们能看见那座林中的小山岗就在西边,青绿依稀可见,突起于一片黑鸦鸦的森林中。那个方向的大地遍布树木,地势起伏而升,在阳光下呈现出青绿、金黄、赤褐等色彩,再过去则是隐蔽不见的白兰地河河谷。南边,越过柳条河一线,远处有隐约闪光,如同浅绿的草地,白兰地河在那里的低地上绕了一个大弯,流向霍比特人一无所知的地方。朝北望去,在渐低的丘陵之后,大地舒展开去,平原与起伏的地表泛着灰、青和浅褐的色泽,渐渐淡入远处一片模糊与黯淡之中。东边屹立着古冢岗,一道又一道的山脊延伸进晨光中,直到从视野中消失,化作遐想——其实只不过是一片天蓝与一道朦胧的白光融入天际,可这却从他们的记忆与古老传说中勾出了印象,描出了遥远的、高耸的群山。

他们深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只要纵身一跃,再大步流星一番,就能去往任何想去的地方。慢慢沿着丘陵起伏的边缘朝大道走去,这似乎太懦弱了,他们应该像汤姆一样充满活力,一跳就跨过这片垫脚石般的丘陵,径直奔向大山。

这时金莓对他们开口了,唤回了他们的视线和思绪。“贵宾们,现在赶紧上路!”她说,“别偏离正路!朝北走,风从左边吹来,祝你们一路平安!趁着白昼光亮,尽快赶路!”她又对弗罗多说,“再见了,精灵之友,真高兴与你相会!”

然而弗罗多想不出回答的话。他深深鞠个躬,骑上了小马,他的朋友们随着他慢慢步下山岗背侧的缓坡。汤姆·邦巴迪尔的家和山谷,以及老林子,都从视野里消失了。两道青绿山坡之间的空气越来越热,他们呼吸到的青草气味越来越浓烈香甜。当他们抵达青绿的谷底,回头看时,只见金莓渺小而修长的身影映衬着天空,就像一朵太阳花:她纹丝不动地站在那儿望着他们,双手伸向他们。就在他们看见她时,她发出一声清亮的呼喊,举起手来,便转身消失在山岗后。


他们的路途蜿蜒经过山洼底部,绕过一座陡峭山岗的绿色山脚,进入另一道更深也更宽的谷地,然后再越过远处几座山岗的山肩,走下它们长长的山坡,再爬上它们平缓的山侧,上到另一些新的山顶,下到另一些新的谷地。一路上都没有树,也不见任何水流:这片乡野长满青草和富有弹性的草皮,四周一片寂静,惟有气流拂过大地边缘的微响,以及高处陌生鸟儿的孤独鸣叫。他们一路行进,太阳越升越高,越来越热。每次他们爬上一道山脊,微风就似乎变得更弱。当他们瞥见西边乡野时,远处的老林子似在冒烟,仿佛所有落下的雨水都从树叶、树根和土墩中重新蒸出来了。视野所及的边缘,这会儿笼罩着一片阴影,一团阴暗的迷雾,天空在它上方像个蓝色的帽盖,又热又沉重。

大约中午时,他们来到一座山岗上,山顶宽阔平坦如浅碟,环着一圈绿色土墩。环内空气纹丝不动,天空仿佛近在头顶。他们骑马穿过,向北望去,心情随即振奋起来,因为他们明显已经走得比预期的还远。此时距离肯定全都变得模糊不可靠了,但是毫无疑问,他们已经到了古冢岗的尽头。他们脚下是一道蜿蜒北去的狭长山谷,一路直通到两侧都是陡峭山肩的谷口。再过去,似乎再也没有山岗了。朝正北望去,一条长长的黑线依稀可见。“那是一排树,”梅里说,“那一定是大道的标记。从白兰地桥往东走,沿路好多哩地都长着树。有人说那是古时候种的。”

“太棒了!”弗罗多说,“如果今天下午我们能像早上一样走得快又顺,我们在太阳下山前就能离开古冢岗,悠闲地寻找宿营的地方了。”但就在他说话时,他朝东瞥了一眼,看见那边的山岗更高,正俯视着他们;并且这些山岗顶上全都环绕着青冢,有些还立着石碑,像绿色牙龈上突出了一口参差不齐的牙,直指苍天。

那景象不知怎地令人心神不宁。因此,他们转身不看那景象,下到圆环中的洼处。在洼地中央,单独竖立着一块石碑,高高耸立在头顶的太阳底下,此时没有投下任何阴影。它没有特殊形状,却有重大意义:就像一块界碑,像一根监护的手指,或者更像个警告。但是他们这会儿饥肠辘辘,太阳还高悬中天,没什么好怕的。因此,他们背靠着石碑的东面坐了下来。它是冰凉的,仿佛太阳没有力量晒暖它,但这个时候让人感觉很舒服。他们取出食物和饮水,露天好好吃了一顿中饭,任谁都不能指望吃得比这更好了,因为食物是“山下来的”。汤姆为他们准备的分量很充裕,足够吃上一整天。他们的小马卸下了货物,在草地上随意踱步。


骑马走了大半天山路,又吃得饱饱的,晒着温暖的太阳,闻着青草的芬芳,他们躺得久了一点,伸直了腿,看着鼻尖上方的天空:这些情况,或许足以解释发生了什么事。不过,不管是什么原因,事实是:他们先前根本没打算睡,却突然很不舒服地惊醒过来。那块竖立的石碑冰一般冷,投下一道朝东延伸的黯淡阴影,笼罩着他们。太阳呈现出一种苍白淡薄的黄色,透过雾气,擦着他们所躺洼地的西沿照下来;而在北、南、东三面,外面都是一片冰冷苍白的浓雾。空气寒意深重,一片死寂。他们的小马垂着头,挤成一团。

霍比特人全惊跳起来,奔到洼地西边。他们发现自己置身在一个被大雾包围的孤岛上。就在他们惊愕的注视下,落日在眼前沉入了白色的雾海,背后的东方跃出了一个冰冷灰白的阴影。浓雾翻滚,涌到了洼地的墙边,升到了他们上方,爬升的同时倾弯过来,直到在他们头顶合拢,形成一个屋顶。他们被关在一个迷雾的大厅中,大厅中央的顶梁柱就是那块耸立的石碑。

他们感觉像是有个陷阱在周围合拢,但并未气馁。他们曾看到那条大道就横在前方,犹记得那幅充满希望的景象,也还记得它在哪个方位。无论如何,他们现在极其厌恶这处石碑所在的洼地,一点也不想待在这里了。他们用冻僵的手指尽快收拾好了东西。

不一会儿,他们便领着小马鱼贯越过洼地环缘,走下山岗长长的北坡,下到雾海之中。他们越往下走,迷雾就变得越冷也越潮湿,他们的头发全垂在额上,滴着水。到了谷底,他们冷到不得不停下来,取出带兜帽的斗篷裹上,但斗篷也很快就被灰蒙蒙的雾水沾湿了。于是,他们上马再次慢慢前进,靠着地面的起伏来摸索前行。他们尽可能猜测着方向,引着小马朝他们早上看见的,位于那道狭长山谷遥远北端的那个如同大门一样的开口走去。一旦穿过那处豁口,只要继续保持直线,最后就一定会走上大道。他们只想了这么多,另外就是模糊地期盼着,出了古冢岗后,或许不会有雾。


他们行进的速度非常缓慢。为了避免失散,也为了避免朝不同方向乱走,他们排成一路纵队,由弗罗多领头,山姆紧随其后,然后是皮平,最后是梅里。山谷似乎无穷无尽地往前延伸。突然间,弗罗多看见一个鼓舞人心的记号。透过迷雾,前方两侧开始依稀有黑影耸现。他猜他们终于走近了那个丘陵当中的开口,也就是古冢岗的北方入口。他们过了大门,就可以自由了。

“来吧!跟上我!”他回头喊,然后加紧步伐向前。但是他的希望迅速变成了困惑与惊恐。那两块黑影变得更黑,但是缩小了。突然间,他赫然看见两块竖立的巨石阴森耸立在面前,它们向着彼此微微倾斜,就像两根没有门楣的门柱。早上他从山头往下望时,可没见过山谷里有一星半点这样的东西。不等他反应过来,他已经从巨石间穿了过去;而他一穿过,黑暗就似乎笼罩了他。他的小马喷着鼻息,后脚直立而起,他从马上跌了下来。当他回头,他发现自己孤身一人,其他人并没有跟上。

“山姆!”他喊道,“皮平!梅里!过来啊!你们怎么没跟上来?”

没人回答。恐惧攫住了他,他往回跑,穿过那两块巨石,狂乱地大喊:“山姆!山姆!梅里!皮平!”小马猛然冲进雾里消失了。他觉得自己听到遥远的某处(听起来如此)传来了喊叫:“喂!弗罗多!喂!”声音远在东边,也就是他的左边;他站在两块巨石底下,紧张地注视着那边的阴暗。他一头朝传来呼声的方向奔去,发现自己正爬上一个陡坡。

他挣扎着往上爬,一边又继续喊,并且越喊越狂乱,但是好一会儿都没听到任何回答,然后,似乎在遥远的前方高处,又传来模糊的呼喊。“弗罗多!喂!”微弱的声音从迷雾中传来,接着是听起来好像是“救命!救命!”的叫喊,重复再三,最后是一长声“救命!”拖成长长的哀号,然后戛然而止。他跌跌撞撞、竭尽全力朝喊叫声奔去,但是这会儿光线已经消失,浓重的夜幕包围了他,因此根本不可能确定任何方向。他似乎一直在往上爬,往上爬。

惟有脚下地表的起伏变化,让他知道自己终于来到了山顶或山脊上。他精疲力竭,汗流浃背,又感到寒冷透骨。天完全黑了。

“你们在哪里?”他悲惨地喊道。


没有人回答。他站着聆听,突然惊觉到周围变得非常寒冷,这高处开始起风,冰寒彻骨。天气正在改变。此时迷雾飘过他身旁,像碎布败絮。他呵气成烟,黑暗不那么逼人,也没那么浓重了。他抬起头,惊讶地看见,头顶在匆匆飘逝的雾霭间,出现了微弱的星光。风开始嘶嘶地吹过草地。

他突然觉得耳中好像捕捉到一个被捂住的喊声,便朝那声音走去。随着他往前走,迷雾翻滚着朝旁推开,露出了满天星斗。一瞥之下,他看出自己面向南方,正在一座小山的圆顶上,他一定是从北边爬上来的。刺骨的寒风是从东边吹来。在他右边,朦胧映衬着西方星空的,是个深黑的东西。那是一座庞大的古冢。

“你们在哪里?”他再次喊,既生气又害怕。

“在这里!”一个深沉又冰冷的声音说,仿佛发自地底,“我正在等你!”

“不!”弗罗多说,但是他没逃跑。他膝盖一软,跌倒在地。什么也没发生,连个声音也没有。他颤抖着抬起头,正好看见一个高大的黑色人形朝他俯下身来,映衬着星光像个影子。他觉得自己见到了两只冰冷异常的眼睛,燃着一种好似发自遥远之处的微光。接着,一只冷硬胜铁的手抓住了他。那冰冷的触碰令他彻骨寒透,他晕了过去。


等他再醒过来,有那么片刻,除了惧怕的感觉,什么也想不起来。然后,他蓦然意识到自己已被囚禁,毫无希望——他置身在一个古冢里。古冢尸妖抓走了他,他恐怕已经中了那些传说中提到的古冢尸妖的可怕咒语。他不敢动弹,只是保持刚才醒来时的姿势,仰躺在冰冷的岩石上,双手搭在胸口。

他害怕到了极点,恐惧仿佛融入了那团包围他的黑暗,但他躺在那里,却发现自己想起了比尔博·巴金斯和他的故事,想起了他们一同在夏尔的小路上漫步时,所谈到的旅途和冒险。即便在最胖也最胆小的霍比特人心中,也仍然埋藏着勇敢的种子(通常的确埋得很深),等待着某种最后的、生死攸关的危险,来促使它生长。弗罗多既谈不上很胖,也谈不上很胆小;事实上,虽说他自己不知道,但比尔博(和甘道夫)都认为他是夏尔最优秀的霍比特人。他以为自己已经来到了这次冒险旅程的终点,一个可怕的终点,但这念头反而使他刚强起来。他发现自己绷紧了身体,仿佛要做最后一次挣扎;他不再觉得自己是个残废、无助的猎物。

他躺在那里,思考着,定下心来,他立刻注意到黑暗正在慢慢退却,他周围渐渐涨起了一种微弱的绿光。起初,这光并未让他看清自己身在何种地方,因为它似乎是从他自己身上和他旁边的地上发出来的,还没扩散到天花板和墙壁上。他扭过头,荧光中看见山姆、皮平和梅里躺在他身边。他们都仰躺着,脸色看起来死一般苍白,身上裹着白衣,周围放着许多珍宝,可能是黄金,但在这光中显得冰冷又可厌。他们头上戴着头箍,腰上系着金链,手上戴着许多戒指。他们身边摆着剑,脚边放着盾牌。但是在他们三人的脖子上,横放着一把出了鞘的长剑。


一首歌骤然响起,是种冰冷的呢喃,时高时低。那声音似乎远远传来,阴郁无比,有时飘渺如在高空,有时又低沉如地底传来的呻吟。从这些悲伤却恐怖的声音汇成的无形之河中,不时涌现出一串串歌词,字字句句阴沉、僵硬、冰冷,残忍又悲惨。黑夜在奚落它被剥夺的早晨,寒冷在诅咒它所渴望的温暖。弗罗多冷到了骨子里。过了一刻,歌声变得更清楚了,他满怀恐惧地注意到,那歌变成了咒文:


四体僵冷,刺骨入心,

岩洞长眠寒似冰,

如今墓穴长眠罢,

直到日月陨落不再明。

黑风吹袭,星辰将晦,

身披黄金卧不醒,

只待魔君发号令,

大地荒芜四海寂。


他听见脑后传来嘎吱声和刮擦声。他用胳臂支起身子看过去,此刻在幽暗的光中,他见他们躺在一个像是走廊的地方,后面正是走廊的转角。绕过转角,有一条长长的手臂正在摸索,靠着手指朝离它最近的山姆爬去,爬向那把横在他颈上的剑的剑柄。

一开始,弗罗多感觉自己好像真的被咒语变成了石头。接着,他冒出了一个疯狂的念头,想要逃跑。他琢磨着,如果自己戴上魔戒,古冢尸妖会不会就看不见他了,这样他就可以想办法逃出去。他想像着自己在草地上自由奔跑,哀悼梅里、山姆和皮平,但是又自由了,并且活着。他确实无能为力,甘道夫也会认可的。

但是,他心中已被唤醒的勇气这时占了上风,他无法这样轻易就抛下自己的朋友。他踌躇着,手在口袋里摸索,然后又一次天人交战。这时,那只手爬得更近了。突然,他铁了心,一把抓起摆在身边的短剑,跪起身,弯腰横过伙伴们的身体,用尽全身的力气猛砍向那条爬行手臂的手腕,斩断了那只手。与此同时,剑刃也崩碎开来,直至剑柄。只听一声尖叫,微光消失了。黑暗中传来一阵咆哮。

弗罗多趴倒在梅里身上,感到梅里的脸一片冰冷。刹那间,他脑海中浮现了那些打从浓雾一起就忘掉的记忆,想起了山下的那栋房子,以及汤姆所唱的歌。他想起了汤姆教他们的押韵诗。他用微弱又绝望的声音开始唱:“嚯!汤姆·邦巴迪尔!”随着这名字说出口,他的声音似乎强大起来,含有一种饱满活泼的音质,黑暗的墓室里回音响亮,仿佛打鼓吹号似的:


嚯!汤姆·邦巴迪尔!汤姆·邦巴迪尔!

奉水之名,奉树木与山丘之名,奉芦苇与柳树之名!

奉火、日、月之名!听见我们的呼声!

快来!快来!我们有难了!


一阵突如其来的深沉寂静,静到弗罗多可以听见自己的心跳。这一刻漫长又缓慢,但他接着听见了应答的歌声,清晰却遥远,仿佛透过地底,穿过厚墙而来:


老汤姆·邦巴迪尔,乐天老伙计,

他身穿外套天蓝色,脚蹬黄皮靴。

从未有人捉得住,汤姆才是真主人,

他的歌曲更嘹亮,脚步更迅捷。


只听一阵响亮的隆隆声,好像有许多石头滚落,接着光亮一涌而入——这是真正的光,白昼的亮光。弗罗多双脚再过去一点的墓室尽头,出现了一个低矮的开口,好似一道小门;汤姆的头(包括帽子、羽毛,等等)探了进来,正在上升的红日从他背后照来,给他的头镀了一道边。光线照到地板上,照到了躺在弗罗多身边的三个霍比特人的脸上。他们纹丝不动,但是那种病态的色彩消失了。现在,他们看起来只不过是在沉睡。

汤姆弯下腰,摘下帽子,一边走进黑暗的墓室,一边唱道:


腐朽尸妖滚出去,消失在阳光下!

退散如迷雾,悲鸣如冷风!

遁逃千山外,荒野上,

从此永不归,圹穴空!

快消失,被遗忘,藏身黑暗中,

禁门永锢,直到世界重铸。


随着这些词句,只听一声叫喊,墓室内侧的一端有一部分哗的一下坍塌了。接着是一声拖得很长的尖叫,逐渐消退到遥不可测的远方;之后,便是一片寂静。

“来吧,吾友弗罗多!”汤姆说,“我们出去,到干净的草地上去!你得帮我抬他们。”

他们一起把梅里、皮平和山姆都抬了出去。弗罗多最后一次离开古冢时,觉得自己看见那只被砍下的手,像受伤的蜘蛛一样,在一堆坍塌的土石中犹自蠕动。汤姆又回到墓里去,随即传来了一阵重重的捣毁声。当他出来时,双臂抱着满满一大堆珍宝:金、银、紫铜、青铜的器物,还有许多珠子、链子、镶宝石的首饰。他爬上绿色的古冢,将东西全放在阳光下的坟头上。

他站在那里,手里拿着帽子,头发在风中飘动。他低头看着那三个被放在坟冢西侧、仰躺在草地上的霍比特人,举起右手,用清晰又富有权威的声音说:


快乐的小伙子们,听我呼唤快醒来!

冰冷岩石已倾颓,温暖重回身与心!

黑暗之门已攻破,死亡之手已斩断!

黑夜阴影已驱散,重返出口已敞开!


令弗罗多大为欣喜的是,三个霍比特人有了动静。他们伸伸手臂,揉揉眼睛,接着一骨碌跳了起来。他们惊讶万分地左右张望,先看看弗罗多,再看看汤姆——他就真切无比地站在他们上方的古冢上。然后,他们看见自己穿着单薄的破烂白衣,头上腰上都戴着黯淡的金饰,还有叮当响的小饰品。

“这究竟怎么回事啊?”梅里摸着头上滑下来遮住一只眼睛的黄金头箍,开口说。接着他住了口,脸上掠过一抹阴影,闭上了眼睛。“当然,我记得!”他说,“卡恩督姆卡恩督姆(Carn Dûm),一度强盛的北方邪恶王国安格玛的都城。——译者注的人在夜里来攻击我们,我们被打败了。啊!长矛刺穿了我的心脏!”他捂住了胸口,“不!不!”他说着,张开眼睛,“我这是说什么呢?我一直在做梦。弗罗多,你去哪儿了?”

“我以为自己迷路了。”弗罗多说,“不过我不想说。我们还是想想现在该做什么!我们上路吧!”

“穿成这德性,少爷?”山姆说,“我的衣服呢?”他把头箍、腰带、戒指全扔到草地上,无助地环顾四周,仿佛期待着发现他的斗篷、外套、马裤和其他霍比特服装,会放在附近哪个地方。

“你再也找不到你的衣服啦。”汤姆说着,从坟冢上蹦蹦跳跳下来,边哈哈笑,边在阳光下绕着他们舞蹈。这让人觉得,从没出过什么危险或可怕的事;当他们看着他,看见他眼中闪烁的快乐神采,恐怖的确从心中烟消云散了。

“什么意思?”皮平望着他问,半是迷惑半是好笑,“为什么找不到?”

汤姆摇摇头,说:“你们刚刚又逃过了一劫。能捡回一条命,丢了衣服只是小事啦。我快乐的朋友们,要快乐,现在让温暖的阳光晒热我们的心和手脚!扔掉那些冰冷的破烂衣服!汤姆要去打猎,这会儿你们就光着身子在草地上跑跑吧!”

他蹦蹦跳跳下了山,边吹着口哨边吆喝。弗罗多目送他下山,见他沿着他们这山与附近那山之间的绿色洼地一路向南跑去,仍旧吹着口哨并吆喝着:


嘿呦回来吧!你们上哪儿啦?

跑上还是跑下,附近待着还是跑远啦?

尖耳朵、灵鼻子、刷子尾、小土佬儿!

白蹄小家伙,还有老胖墩儿!


他这么唱着,跑得飞快,把帽子抛高又接住,直到起伏的地形遮住了他的身影:不过有好一会儿,他那“嘿呦!嘿呦!”的声音仍随风传来,现在风又转往南吹了。


空气又变得非常温暖。霍比特人照着汤姆所言,在草地上奔跑了一阵子,然后躺下来晒日光浴。那种愉快,就像人眨眼间从严冬被吹送到温暖宜人的气候里,又像久病卧床的人一朝醒来,发现自己出乎意料地康复了,日子又再度充满了希望。

等到汤姆回来,他们已经感觉身强力壮了(并且饿了)。他又出现时,先是帽子从山脊后冒出来,六匹小马乖顺地成一行跟在他后面:他们自己的五匹,外加一匹。最后那匹分明是老胖墩儿:它比他们自己的小马体型更大、更强壮,也更胖(并且更老一些)。另外五匹小马都是梅里的,梅里其实没给它们取过任何这样的名字,不过它们接受了这些汤姆给取的名字,终身如此。汤姆一一叫着它们的名字,它们爬上山脊,站成一排。然后,汤姆对霍比特人鞠个躬。

“现在,你们的小马都在这儿了!”他说,“它们比你们这些爱乱逛的霍比特人聪明多啦(就某方面而言),它们的鼻子可灵了。它们嗅到前方有危险,你们则一头扎进去;它们为保命逃生的话,可跑对了路。你们必须原谅它们。它们是忠心的,只不过生来不是为了面对古冢尸妖这种恐怖东西的。瞧,它们回来了,驮着的东西一样也没少!”

梅里、山姆和皮平穿上了他们行李中备着的衣物,不过很快就觉得太热,因为他们不得不穿上一些较厚较暖的衣服,那是他们为即将来临的冬天准备的。

“另外那匹老马,老胖墩儿,是哪儿来的?”弗罗多问。

“它是我的。”汤姆说,“它是我的四足伙伴;不过我很少骑它,它常独自在山坡上自由远游。当你们的小马在我那儿时,它们认识了我的胖墩儿。它们在夜里嗅到它的味道,迅速跑去找它。我想到它会去找它们,会用慧语除掉它们的恐惧。不过,现在,我快乐的胖墩儿啊,老汤姆要骑马啦。嘿!他会跟你们一起走,好把你们送到大道上,所以他需要一匹小马。你总不能靠着自己的腿边跑边跟骑在马上的霍比特人聊天啊,那可不容易。”

霍比特人听到这话,喜出望外,对汤姆谢了又谢。不过他大笑说,他们太容易迷路,他得亲自把他们平安送出自己的地界才能放心。“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忙,”他说,“我要制造东西,还要唱歌,我要谈话,还要散步,我还得巡视自己的乡野。汤姆没法总是随叫随到,给人开墓门或开柳树缝儿。汤姆有自己的家要照料,金莓还在等着呢。”


从太阳来看,时间还早,大约是九到十点之间。霍比特人又想到了食物。他们的上一顿饭是昨天中午在那块耸立的石碑旁吃的。现在的早餐是汤姆之前给他们准备的,本来是昨天的晚饭,外加汤姆这次随身给他们带来的。这一顿并不丰盛(考虑到他们是霍比特人,而且又是这种状况),但他们感觉吃得挺好。他们吃的时候,汤姆上到坟冢顶上,检视那些珍宝。他把大部分宝物堆成一堆,它们在草地上熠熠生辉。他吩咐它们待在那里,“任凭发现者处置,无论是飞禽还是走兽,精灵还是人类,或所有善良的生物”;因为如此一来,这坟冢的咒语就破解了,尸妖再不能回来。从宝物堆中,他给自己选了一个镶着蓝宝石的别针,色泽丰富,像亚麻花或蓝蝴蝶的翅膀。他盯着它良久,仿佛它触动了什么记忆,摇着头说:

“这个小玩意儿,就归汤姆和他的夫人啦!很久以前,有个美人将这别针佩戴在肩上。现在,金莓该佩戴它,而我们也不会忘记她!”

他给每个霍比特人选了一柄匕首,匕首呈狭长的柳叶形,很锋利,做工精良,装饰着红与金的蛇纹。匕首出鞘,光芒耀眼,黑色的剑鞘是以某种奇怪的金属打造,轻而坚硬,镶着许多璀璨的宝石。无论是由于剑鞘的良好保护,还是因为施加在这古冢上的咒语,这些匕首似乎丝毫不曾受到岁月的侵蚀,不见锈迹,锋利无比,在阳光下闪着寒光。

“古代的小刀长得足够给霍比特人当剑使。”他说,“如果夏尔人要往东往南走,甚至远走到黑暗与危险当中,最好有把利器防身。”然后,他告诉他们,这些匕首是很久以前西方之地的人类打造的:他们是黑暗魔王的仇敌,但是他们被来自安格玛之地、卡恩督姆的邪恶之王打败了。

“现在没什么人记得他们了,”汤姆喃喃道,“不过还是有人在漫游,他们是被遗忘的诸王的子孙,仍旧孤单地游走四方,守护那些浑然不觉的人不受邪物侵扰。”

霍比特人不明白他的话,但他这样说的时候,他们看见了一幅景象,似是岁月往后倒退了许多年,广大朦胧的平原上有人类在迈步,高大严肃,手执雪亮的长剑,最后走来一人,眉心戴着一颗星辰。接着,景象褪淡,他们又回到了洒满阳光的世界,又该出发了。他们收拾好行李,给小马驮上,作好了准备。他们把新武器挂在腰间的皮带上,罩在外套底下,感觉非常别扭,还怀疑这武器究竟有没有用。他们先前谁也没想到,这场逃亡引他们卷入的冒险,其中会包括战斗。


他们终于出发,领着小马走下山岗,然后上马迅速小跑着穿过了谷地。回头时,他们看见了山上那座古冢的坟头,阳光照在金子上,反射出的光辉犹如金黄的火焰。随后,他们转过了古冢岗的一处山肩,那景象便被挡住看不见了。

虽然弗罗多不住环顾四周,却完全不见那两块耸立如大门的巨石的踪影。没多久,他们便骑马来到北边豁口并策马迅速通过,面前的大地都是下坡。有汤姆·邦巴迪尔骑着胖墩儿快乐地走在旁边或前面,这趟旅程非常愉快,胖墩儿虽然腰围浑圆,但跑起来可快了。大部分时候汤姆都在唱歌,多数的歌不知所云,不过那也有可能是一种霍比特人不懂的陌生语言,一种古代的语言,主要用来表达惊奇和快乐。

他们稳步前进,但是很快就看出,大道比想像得要远。就算没有起雾,昨天中午睡那一觉也会害他们无法在天黑之前抵达大道。他们当时看见的那条黑线也不是树,而是一排长在深沟边缘的灌木,沟的对岸有一道陡峭的墙。汤姆说,在很久以前,它曾是一个王国的国界。他似乎想起了某件与之有关的悲伤往事,不愿再多说。

他们爬下深沟,再爬出去,穿过墙上的一处开口,然后汤姆转向了正北,因为他们之前走得有些偏西。地面现在开阔又平整,他们都加快了步伐,终于在太阳已经西沉时看见前方有排高大的树木,于是知道:在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冒险后,他们终于回到了大道上。他们快马加鞭走完最后一段路,停在了大树长长的阴影下。他们在一道堤岸斜坡的顶端,大道在下方逶迤而去,随着夜色渐浓而模糊起来。在他们所在之处,大道差不多是由西南向东北延伸,并且在他们右边迅速降入一片宽阔的洼地。大道上密布车辙,处处显示出最近下过大雨的迹象,路面满是积满水的水洼和凹洞。

他们骑马下了堤岸,上下打量,不见任何东西的踪影。“好了,我们终于回到大道上了!”弗罗多说,“我估计,我们走我选的捷径穿过老林子,耗掉的时间不超过两天!不过,事实或许会证明,耽搁反而有用:也许我们因此摆脱了他们的追踪。”

余人都看着他。对黑骑手的惧怕如同一团阴影,突然又笼罩了他们。打从进入老林子,他们主要想的就是如何回到大道上;直到现在,当大道就在脚下,他们才想起那追赶自己的危险,十之八九就在这条大道上等着他们。他们焦虑地回望落日的方向,但是大道一片土褐,空荡荡的。

“你想,”皮平迟疑着说,“你想,我们今晚会不会遭到追击?”

“不,我希望今晚不会,”汤姆·邦巴迪尔回答,“也许明天也不会。不过,别相信我的猜测,因为我也不确定。我对遥远的东方一无所知。那些骑手来自远离汤姆家乡的黑暗之地,汤姆不是他们的主人。”

尽管如此,霍比特人还是希望他能与他们同行。他们觉得,若有谁知道如何对付黑骑手,那就是汤姆了。他们现在很快就要进入对他们而言全然陌生的地方,只有那些最古老也最语焉不详的夏尔传说,才提过这些地方。在这聚拢的苍茫暮色里,他们想家了。深深的寂寞和失落感笼罩着他们。他们默立着,不愿意作最后的道别,并且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汤姆在祝他们一路顺风,告诉他们要保持心情愉快,并且不要停下来,要一直骑马行到天黑。

“在今天结束之前,汤姆会给你们一个好建议(之后你们就得指望好运与你们同在,引导你们啦):沿着大道再走四哩,你们就会遇到一个村庄——布理山下的布理镇,屋门都是朝西开。你们在那里可以找到一家老客栈,叫做跃马客栈。麦曼·黄油菊黄油菊(Butterbur),布理人的姓名常与植物有关,Butterbur是一种菊科植物,因叶子常用来包裹黄油得名。托尔金要求该名意译,且最好是包含“黄油”一词的植物名。——译者注是个称职的店主。你们可以在那里过夜,之后就可以早上快点赶路。要胆大,更要心细!保持心情快乐,骑着马去会会命运!”

他们请求他至少陪他们走到客栈,跟他们再喝一杯,但是他笑着拒绝了:


汤姆的领地到此为止,他不会跨越边境。

他有自己的家要打理,还有金莓等他归去!


然后他转过身,抛了下帽子,跃上胖墩儿的背,骑马越过堤岸,唱着歌走进了暮色。

霍比特人爬上堤岸,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视野中。

“我真舍不得跟邦巴迪尔主人分别。”山姆说,“他很谨慎,不出差错。我敢说,我们往前走上很远的路,都不会碰上比他更好、也更怪的人了。不过我得承认,我挺高兴去见识见识他说的那家跃马客栈。我希望它就像咱老家的绿龙酒馆!布理镇住的都是些什么人啊?”

“布理镇有霍比特人。”梅里说,“也有大种人。我敢说,那家客栈足够给人家的感觉。跃马客栈是一家公认的好客栈。我们那儿的人不时骑马上那儿去。”

“也许它完全符合我们的期望,”弗罗多说,“但它毕竟在夏尔之外。你们可别随便得像回了家一样!请记住,你们全都得记住——巴金斯这名字绝不能再提了。如果必须提到名字的话,我是山下先生。”

于是,他们上了马,安静地出发进入暮色中。黑夜很快降临,他们沉重缓慢地骑马下山,又再上山,直到终于看见前方一段距离开外有灯火闪烁。

布理山耸立在前,挡住了大道,映衬着朦胧星光,俨然一团黑暗巨物。在它的西侧,安然坐落着一个大村镇。现在他们急急赶去,惟愿找到一处炉火,和一扇能把自己和黑夜隔离开来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