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逃亡渡口

Flight to the Ford

弗罗多恢复知觉时,手里仍死死攥着魔戒。他躺在火堆旁,这时木柴堆得老高,烧得炽亮。三个同伴正俯身看着他。

“出了什么事?那个苍白的王哪去了?”他狂乱地问。

他们听见他说话,一下高兴过了头,好一会儿没想到要答话,而他们也听不懂他的问题。终于,他从山姆那儿弄清楚,他们就只看见一群影影绰绰的模糊身影朝他们走来。突然间,山姆惊恐地发现,他家少爷消失了。与此同时,一个黑影冲过他身旁,他跌倒在地。他听见了弗罗多的声音,却像是从很远的地方,或是从地底传来,还喊着奇怪的话。他们再没看见别的,直到绊跌在弗罗多身上。弗罗多像死了一样,脸朝下趴在草地上,剑压在身子底下。大步佬叫他们把弗罗多抬过来放在火堆旁,然后他就没影了。那已经是好一会儿之前的事了。

山姆显然又开始怀疑起大步佬。不过就在他们谈话时,他突然从阴影中现身,回来了。他们全吓了一跳,山姆甚至拔出剑来护住了弗罗多,但大步佬迅速在他身边跪了下来。

“我不是黑骑手,山姆,”他温言道,“也不是他们一伙的。我一直试图摸清他们的行动,却一无所获。我想不通他们为什么离开,不再进攻。但这附近再也感觉不到他们的存在了。”

他听了弗罗多的讲述,变得非常忧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接着,他吩咐皮平和梅里用烧水的小壶尽量多烧些热水,用来洗涤伤口。“保持火堆烧旺,给弗罗多保暖!”他说,然后起身走到一旁,把山姆叫到身边,“我想现在我比较清楚状况了,”他低声说,“看来敌人只有五个。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没全数到齐,但我想他们没料到会遭遇抵抗。他们现在暂时撤退了,但恐怕走得并不远。如果我们不能逃脱,他们改天晚上还会再来。他们现在只是在等待,认为自己几乎达到了目的,魔戒已经插翅难飞。山姆,我恐怕他们相信你家少爷身负致命重伤,将会屈服在他们的意志之下。我们且走着瞧!”

山姆哭得被泪水呛住了。“不要绝望!”大步佬说,“现在,你必须信任我。你家弗罗多比我原来猜想得还要坚韧不屈,尽管甘道夫跟我暗示过这点。他没被杀死,而且我认为,他会抵抗那创伤的邪恶力量,且时间比敌人料想得更长。我会竭尽所能来帮助和医治他。我不在时,好好守护他!”他匆匆离去,再次消失在黑暗中。


尽管伤口慢慢变得越来越痛,致命的寒冷从肩膀向手臂和肋侧扩散,弗罗多还是打起了瞌睡。朋友们看顾着他,给他保暖,清洗他的伤口。这夜过得很慢,令人疲惫。当大步佬终于回来时,天际已露晨曦,灰蒙蒙的光正渐渐注满小山谷。

“瞧!”大步佬叫道,弯腰从地上拾起一件先前被夜色掩藏的黑斗篷。离下摆一呎高处,有道割裂的痕迹。“这是弗罗多那一剑砍的。”他说,“恐怕敌人所受的伤害也仅限于此,因为剑丝毫无损,而所有刺到那可怕王者的兵器,都会崩坏。对他来说,更致命的是埃尔贝瑞丝的名号。”

“而对弗罗多来说,更致命的是这个!”他又弯下腰,这次捡起一把长而薄,通体透着寒光的刀。大步佬举起刀来,他们看见它在接近末端处有个缺口,刀尖也折断了。然而,就在他将刀举在渐亮的晨光中时,众人全吃惊地瞪大眼睛,因为刀刃似乎开始融化,像一股轻烟般消失在空气中,只剩刀柄还握在大步佬手里。“唉!”他叹道,“那伤口就是这邪恶的刀刺的。如此邪恶的武器,如今已极少有人医术高明到可与之抗衡了。不过,我会尽力而为。”

他席地而坐,将刀柄放在膝上,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对它唱起一首舒缓的歌。然后他将刀柄放到一旁,转向弗罗多,用柔和的语调说了一些旁人听不懂的话。他又从挂在腰带上的小袋子里取出一种叶子修长的植物。

“这些叶子,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他说,“因为荒山野岭不长这种植物。不过我靠它叶子的气味,摸黑在大道南边远处的灌木里找到了它。”他用手指揉碎一片叶子,它散发出了甘甜又辛辣的香气。“我能找到它真是走运!这种药草是西方人类带到中洲来的。他们称它阿塞拉斯,如今生长稀少,只有古时候他们居住或营宿过的地方附近才有。在北方,除了那些在大荒野中游荡的人,无人识得它。它药效极佳,不过,对于这样的伤,它的疗效恐怕有限。”

他将那些叶子丢进滚水中,再用水清洗弗罗多的肩膀。水蒸气的芳香令人神清气爽,没受伤的人嗅了之后都感到心神镇定,思维清晰。这药草对弗罗多的伤口也有些效力,他感到疼痛和肋侧的冰冷感觉都消退不少,但手臂仍旧没有知觉,他抬不起也用不了那只手。他对自己的愚蠢后悔不已,对自己的意志薄弱更是自责。因为他这时已经意识到,他当时戴上魔戒,不是顺从自己的意愿,而是听从了敌人的命令。他怀疑自己会不会就此终身残废,怀疑现在他们又怎么能完成后续的旅程。他感觉虚弱无力,站不起来。

其他人也正在讨论同样的问题。他们立刻决定要尽快离开风云顶。“我现在认为,敌人已经监视这地方好几天了。”大步佬说,“如果甘道夫真来过这里,他一定已经被迫离开,并且不会回来。而且,他们昨晚发动了攻击,不管怎样,我们天黑后留在此地都有极大的危险。我们无论去哪里,只怕都比这里强。”

天一大亮,他们就匆匆吃了点东西,打包上路。弗罗多无法走路,因此他们将大部分行李分由四人背负,让弗罗多骑小马。过去这几天,这可怜的牲口健康状况大有长进,它已经显得膘肥体壮,并开始对这些新主人,尤其是对山姆,流露出依恋之情。比尔·蕨尼一定把它虐待得不轻,在荒野中跋涉竟似比它之前的生活好得多。

他们出发时取道向南,这意味着要横穿大道,但这是前往林木更盛之地的最快路线。而且他们需要柴火,因为大步佬说一定得给弗罗多保暖,尤其是在夜间。此外,火对所有人都有一定的保护作用。他还计划靠另一条捷径来缩短旅程:大道在向东过了风云顶后改变了路线,向北绕了一个大弯。


他们缓慢谨慎地绕过这山的西南坡,不久便来到了大道边上。黑骑手无影无踪。不过就在匆忙横过大道时,他们听见远方传来两声呼喊:一声冰冷的呼叫,一声冰冷的响应。他们颤抖着冲往前方浓密的树丛。面前的地势朝南倾斜,蛮荒无路,灌木和矮树长成一簇簇树丛,中间是光秃秃的荒地。草很稀少,又粗又灰,树丛的叶子都枯萎了,正在凋落。这是一片阴郁之地,他们一路吃力地走着,很少开口说话,旅程缓慢又消沉。弗罗多见他们背着重负,弓着背垂着头走在他旁边,心中很难受。就连大步佬都一脸倦容,显得心情沉重。

第一天的跋涉尚未结束,弗罗多的伤就又开始痛了起来,但是他忍了很久没说。四天过去,地貌景物都无太大变化,只是他们后方的风云顶显得越来越低,前方隐约耸现的遥远山岭显得稍微接近了些。然而自从那两声远远的呼喊后,他们再没看见也没听见任何迹象,表明敌人已注意到他们在奔逃,或跟踪在后。黑夜令他们恐惧,他们总是两人一组守夜,随时都准备看见黑影趁着乌云遮月、光线微弱的灰暗夜色,匍匐潜来,但是他们什么也没看见,除了枯叶和枯草的叹息,也什么都没听见。他们在小山谷里遭受袭击之前曾被邪恶临近的感觉困扰,但这种感觉他们一次都没再有过。要说黑骑手又追丢了他们,那也过于乐观了。或许,他们正在某处狭路设下埋伏等着。

到了第五天傍晚,地势重新开始缓缓上升,出了这片他们先前走下的宽浅谷地。现在,大步佬再次转向东北而行,在第六天,他们抵达了一道长缓坡的顶上,看见前方远处是一小片林木茂密的丘陵。下方远处,只见大道绕过那些山丘脚下;右边则是条灰色的河流,在微弱的阳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更远处,他们瞥见另一条位于石头山谷里的河流,半掩在迷雾之中。

“恐怕我们必须从这儿回到大道上走一段,”大步佬说,“我们现在已经到了精灵称为米斯艾塞尔河的苍泉河。它从幽谷北边的‘食人妖荒原’埃滕荒原流下来,在南边远处流入响水河。汇流之后有人称其为灰水河,而到入海时,它已经是条奔腾的大河。自它发源的埃滕荒原以下,除了大道所经过的那座‘最后大桥’,没有别的地方可以渡河。”

“远处那条我们看得见的是什么河?”梅里问。

“那是响水河,幽谷称它为布茹伊能河。”大步佬答道,“从那座大桥到布茹伊能渡口,中间很长距离都是沿着山丘边缘而行。但我还没想好我们要怎么渡河。一条条来吧!如果我们没在最后大桥遭到拦截,其实就算走运了。”


隔天一大早,他们又下到了大道的边缘。山姆和大步佬当先而行,但没发现任何旅人或骑手的踪迹。这片被山丘遮蔽的地区下过雨,大步佬判断那是两天前的事,所有的足迹都被冲洗得一干二净。就他所见,从那之后没有骑马的人经过。

他们竭力全速赶路,走了一两哩之后,他们看见了最后大桥,就在前方一道短短的陡坡底下。他们很怕会看见黑色的人影等在那里,却一无所见。大步佬让他们隐蔽在大道旁的一处树丛中,而他只身前往探查。

没多久,他便匆匆赶了回来。“我没见到敌人的踪迹。”他说,“我纳闷这到底意味着什么。不过我发现了一样非常奇怪的东西。”

他伸出手,掌上是一颗淡绿色的宝石。“这是我在大桥中央的泥里找到的。”他说,“这是一颗绿玉,是颗精灵宝石。我说不准它是被故意放在那里,还是无意间遗落的,但它给了我希望。我会把它当作我们可以过桥的标志,但过了桥之后,若没有更清楚的标志,我不敢继续走大道。”


他们立刻上路,安全走过了大桥,除了河水打着旋冲击三座巨大桥拱的声音外,没听见别的声响。往前走了一哩之后,他们来到一条狭窄的山涧,向北切进大道左边陡峭的大地。大步佬在此转离大道,领他们很快消失在树木黑沉的昏暗林间,在阴沉山丘脚下蜿蜒穿行。

霍比特人很高兴离开那片阴郁之地,并把危险的大道抛在身后,但这片新的乡野似乎充满威胁,并不友好。随着他们前进,四周的山势逐渐升高。在高地和山脊上,他们不时零星瞥见一些古老的石墙和高塔的遗迹:它们给人一种不祥之感。弗罗多不用走路,因而有时间望着前方,并且思考。他回想起比尔博讲述的那次旅程:比尔博的第一场重大冒险就发生在食人妖森林,而在食人妖森林附近的乡野中,在大道北边的山丘上,就有些样子不祥的高塔。弗罗多猜想他们现在就在同一片区域,并且好奇他们会不会碰巧从那地附近经过。

“谁住在这地方?”他问,“谁建了这些高塔?这是食人妖的地盘吗?”

“不是!”大步佬说,“食人妖不会建筑。此地无人居住。很久以前,人类曾经住在这里,但现在已经没有了。他们如同传说里所述,都落入了安格玛的阴影下,变成了邪恶之人,而在那场毁灭了北方王国的战争中,所有人都被消灭了。不过,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这片山丘已经将他们遗忘,尽管仍有一片阴影笼罩着这地。”

“如果这整片地方都健忘又空荡,你是从哪里知道这些故事的呢?”佩里格林问,“飞禽走兽不会讲这种故事吧。”

“埃兰迪尔的后裔不会忘记所有往事,”大步佬说,“而且在幽谷,人们记得的事远比我能讲出的还多。”

“你常去幽谷吗?”弗罗多问。

“常去。”大步佬说,“我曾经生活在那里,而现在我若能够,仍会返回。我的心在那里,但我命中注定不能坐享和平安乐,即便是在美丽的埃尔隆德之家中。”


此时他们已经深入群山之中。后方的大道继续朝布茹伊能河而去,不过大道和河现在都看不见了。旅人们现在进入了一条狭长、阴暗又寂静的幽深裂谷。两旁山崖上悬生着盘根错节的老树,一直往山坡上层层叠叠生长上去,形成了松树林。

霍比特人走得很慢,感觉非常疲累,因为他们得在完全无路的山野中找路,不时又被倒下的树木或滚落的大石阻挡。他们尽量避免攀爬,一方面是为着弗罗多的缘故,另一方面也是因为,要找到爬出这道狭窄山谷的路实非易事。他们进入这片山野两天后,天开始下起雨来,风也开始不停从西方刮来,将来自远方大海的水化成霏霏细雨洒落在那些黑沉沉的山头上。傍晚时分,他们已经全都湿透,扎营时更是郁郁不乐,因为压根生不起火来。隔天,前方的山势更高,也更陡,他们被迫离开原路,转向北走。大步佬似乎越来越焦虑,他们离开风云顶将近十天了,存粮开始不足,雨却一直下个不停。

那天晚上,他们在一块岩盘上歇脚,背后是一堵岩壁,壁上有个浅浅的山洞,只不过是山崖的一处凹陷。弗罗多焦躁不安,寒冷和潮湿令他的伤比以往疼得更厉害,而疼痛和刺骨冰寒令他难以入眠。他躺在那里辗转反侧,疑惧地聆听着鬼祟的寂夜声响:吹过岩缝的风声,滴水声,树枝断裂声,松动的石块突然滚落声。他感觉那些黑影正在上前,要闷死他,但当他猛坐起身,眼前却只有大步佬猫着腰坐在那里抽着烟斗守夜的背影。他又躺下来,这次陷入了一个不安的梦境,梦中他在夏尔自家花园里的草地上散步,但它看起来微弱又模糊,比不上站在外面越过树篱望进来的高大黑影来得清晰。


早晨醒来时,他发现雨已经停了。云层仍旧很厚,但正在散开,云和云之间露出了一条条缝隙,现出了淡蓝的天空。风又转向了。他们没有早早出发。刚吃过一顿冰冷又不舒服的早餐,大步佬便独自外出,告诉其余的人留在山崖的掩护下等他回来。可能的话,他打算往上爬,去好好看一眼这里的地势。

当他回来时,所说的话却一点也不安慰人心。“我们朝北偏太远了。”他说,“我们得找路往南退回一些。如果我们继续这么走,会走到幽谷北边很远的埃滕山谷去,那是食人妖的地盘,我也完全不熟。也许我们能找到路穿过山谷,从北边绕到幽谷,但那会花太多时间,因为我不认识路,我们的粮食也不够。所以,我们一定要设法找到布茹伊能渡口。”

他们这天余下的时间全用来攀爬乱石遍布的山岗。他们找到一条两山之间的通道,这路通进一条东南走向的山谷,这正是他们想走的方向。然而到了天黑,他们发现路又被一道高地山脊给阻断了。它的黑边印在天空的背景下,碎成许多光秃的尖顶,像一把钝锯的锯齿。他们得决定是掉头回去,还是翻过它。

他们决定尝试翻过去,结果证明这极其困难。没多久,弗罗多就被迫下马,挣扎着步行前进。即便如此,要拉马上来,或只为背负重物的自己找到路走,也常常叫他们感到绝望。当他们终于爬到山脊顶上,天已经几乎全暗了,人人精疲力竭。他们爬到了两座更高尖峰之间狭窄的鞍状地段上,而就在前方短短一段距离开外,地势再度陡降。弗罗多瘫倒在地,躺着瑟瑟发抖。他的左臂已经毫无知觉,肋下和肩膀感觉像被冰冷的爪子抓着。他觉得,周围的树木和岩石都显得模糊又晦暗。

“我们不能再走了。”梅里对大步佬说,“恐怕弗罗多已经受不了了。我对他担心得要命。我们该怎么办?你想如果我们真到了幽谷的话,他们能治好他吗?”

“到时我们就知道了。”大步佬答道,“在这荒山野地里,我也束手无策。我之所以这么急着赶路,正是为了他的伤。不过,我同意今晚我们不能再走了。”

“我家少爷到底怎么了?”山姆可怜巴巴地看着大步佬,低声问道,“他的伤口很小,也已经愈合了。他肩膀上除了一个冰冷的白疤,看不出有别的问题啊。”

“弗罗多是被大敌的武器所伤,”大步佬说,“有种毒性或邪恶在起作用,而我的本事不足以将它驱出。不过,山姆,别放弃希望!”


山脊高处的夜晚十分寒冷。他们在一棵老松树虬结的树根下生了一小堆火,松树悬在一个浅坑上方,那坑像是过去采石后留下的。他们一起挤坐在火前取暖。寒风从岭间隘口吹过,他们听着被吹弯的树梢发出呻吟和叹息。弗罗多躺着,半睡半醒,想像着有无边无际的黑翼从他上方掠过,而追捕者乘着这些翅膀,在这山岭的所有洼地中搜寻他。

破晓时分,晨光明媚,空气清新,雨后晴空一片澄澈。他们心情为之一振,渴望阳光来温暖冰冷僵硬的四肢。天一亮,大步佬就带着梅里去察看这片荒山野岭从高处到隘口东边的情况。当他带着比较令人欣慰的消息回来时,太阳已经升起,光芒万丈。他们现在走的方向大致正确。如果继续往前,从山脊另一边下去,迷雾山脉就会在他们的左边。大步佬已经又瞥见了前方一段距离开外的响水河,而且他知道,尽管目前看不见,但通往渡口的大道离那条河并不远,并且是在离他们更近的这一边。

“我们必须再回到大道上。”他说,“我们不能指望在这片山岭中找到路。无论大道上有多大的危险,它都是前往渡口惟一的去路。”


他们一吃完饭就重新上路,慢慢从山脊的南侧爬下去,不过路比原来估计的好走,因为这一侧的山坡远没那么陡峭。没多久,弗罗多又可以上马骑着走了。比尔·蕨尼这匹可怜的老马渐渐练出了一项出人意料的本领,非常善于择路而行,尽可能减少了骑马人的颠簸。一行人的精神又振奋起来。在如此晨光下,就连弗罗多都感觉好多了,只不过似乎有迷雾偶尔遮挡他的视线,他不时抬手在眼前挥动。

皮平走得比其他人都更靠前一些,突然,他转身对他们喊道:“这里有一条小路!”

他们来到他身边,看见他确实没错——那里明显是一条小路的起点,从下方林子里七拐八绕着爬上来,消失在身后的山顶上。如今小路不少地方已经模糊不清,或是被杂草湮没,或是被落下的岩石以及倒下的树木阻住,但看来曾经常有人走。这是条由强壮的手臂和沉重的脚步开出的路,不时可见老树被砍倒或折断,巨石被劈开或挪开,以辟出一条路来。

他们沿着小路走了一阵子,因为它是下山最好走的路,不过他们走得十分小心,焦虑也随着进入阴暗的树林里而渐渐增加,但小路变得更宽敞平坦,突然出了一带杉树林,直下一个陡坡,急转向左绕过这座山岗岩石山肩的拐角。他们来到拐角处,环顾四方,见小路通过一处低崖崖壁下的窄长平地。低崖上悬垂着树木,岩石崖壁上有扇歪斜微敞的门,挂在一根大铰链上。

他们全都在门前停了脚步。门后是个岩洞或石室,但内部很阴暗,什么都看不见。大步佬、山姆和梅里使尽全力才将门推开了一点,然后,大步佬和梅里走了进去。他们并未深入,因为地上散着许多枯骨,进门处除了一些巨大的空缸子和碎陶罐,不见其他东西。

“这肯定是个食人妖的洞,如果真有食人妖的话!”皮平说,“你俩快出来,我们走吧。现在我们知道是谁开的路了——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路!”

“我想,这没必要。”大步佬走出来说,“这肯定是个食人妖的洞,但看来早已废弃了。我想我们不用怕,小心点往下走就会明白的。”

小路从门前继续延伸,再次右拐穿过那片平地,骤然降入下方一片密林覆盖的坡地。皮平不想让大步佬觉得自己还在害怕,便跟梅里走在前面。山姆和大步佬在后面,一左一右走在弗罗多的小马旁,小路这时已经宽得足够让四五个霍比特人并肩行走了。但是他们没走多远,皮平就跑了回来,后面还跟着梅里。两人看样子都吓坏了。

食人妖!”皮平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就在下面不远的林间空地上。我们从树干间瞧见的,大得不得了!”

“我们这就过去看看。”大步佬说,顺手捡起一根树枝。弗罗多什么也没说,但山姆看着很害怕。


此时太阳高照,阳光透过半秃的树枝照下来,在林间空地上投下一片斑驳的光影。他们在空地边上猛地停住,屏住呼吸从树干间窥视。空地上立着三个巨大的食人妖,一个弯着腰,另外两个站在那里瞪着第一个。

大步佬漫不经心地走上前去。“起来了,老顽石!”他说,用树枝抽在那弯腰的食人妖身上,树枝应声而折。

什么事也没发生。霍比特人惊得倒抽一口气,接着,连弗罗多都大笑起来。“哎呀!”他说,“我们都忘了自己的家史了!这一定就是那三个被甘道夫逮到,吵着要怎么烹煮十三个矮人和一个霍比特人才妥当的食人妖。”

“我压根不知道我们都走到这附近了!”皮平说。那故事他熟得很,比尔博和弗罗多常讲。不过,他其实一直是半信半疑,即便是现在,他仍疑神疑鬼地看着石化的食人妖,怀疑会不会有某种魔法让他们突然间又活过来。

“你不但忘了自己的家史,还把所有食人妖的知识都忘了。”大步佬说,“现在是大白天,烈日当空,而你竟跑回来吓我说,这片空地上有活的食人妖在等我们!不管怎么说,你也该注意到他们当中有一个的耳朵后面有个旧鸟巢。对活的食人妖来说,这种装饰可太不寻常了!”

他们全大笑起来。弗罗多感觉自己的精神恢复了。比尔博首次成功冒险的回忆,令人心情振奋。而且,阳光温暖又舒服,他眼前的迷雾似乎消散了一些。他们在空地上休息了一阵子,并且就在食人妖巨腿的阴影下吃了午餐。

等大家都吃完后,梅里说:“有没有人要趁着太阳高照的时候,给我们来一首歌?我们好多天没唱歌,没讲故事了。”

“从风云顶之后就没有了。”弗罗多说。其他人都看着他。“别担心我!”他说,“我感觉好多了,不过我看我还不能唱歌。也许,山姆可以从记忆里挖点宝出来?”

“来吧,山姆!”梅里说,“你脑袋里装的可比嘴上说的要多。”

“这我可不敢说。”山姆说,“不过这首合不合适?我觉得它不算正经的诗歌,你懂我的意思吧,就是几句顺口溜而已。但这儿的几个老石像让我想起它来了。”他站起来,仿佛在学校里那样把双手背在背后,开始用一首古老的曲调唱起来。


食人妖独坐在石凳上,

嚼啊啃着一根老骨头;

好多年啦他只啃这一根,

因为活人不打这儿过。

都不过!没人过!

山里的洞穴他自己住,

活人全不打这儿过。


汤姆穿着大靴子上山来,

“请问你啃的那是啥?

倒像是我老叔提姆的小腿骨,

不过他老人家此时该在墓中躺。

穴中躺!土中躺!

提姆走了多年啦,

他该安眠墓中躺。”


“小伙子,这是我挖到的骨头。

骨头埋在土堆里能抵啥用?

你老叔早已冰凉死透,

我就拿了他的小腿骨头。

冷骨头!瘦骨头!

他就行行好给我这老鬼塞牙缝,

反正他用不着这根老骨头!”


汤姆说:“你这货色也没问问,

我老爸家的小骨头老骨头,

怎能让你随便啃;

快把骨头还给我!

交过来!滚过来!

就算老叔已死透,骨头他的可没错!

快把骨头交给我!”


食人妖,咧嘴笑:“小指头都不用动,

我也能把你嚼嚼吞下肚。

鲜肉顺口又滑溜!

现在拿你磨磨牙!

现在磨!现在咬!

受够了厚皮老骨头,

现在拿你打牙祭!”


食人妖以为抓个正着,

谁知居然两手空空,

汤姆脚底抹油溜到身后,

狠踹一脚给点颜色瞧瞧!

踹一脚!狠一脚!

一脚踹在屁股上,汤姆想

叫老妖一辈子忘不了!


可是深山老林长年坐,

老妖皮肉倒比石头硬,

脚上皮靴就像踹上山脚,

踹上老妖活像挠痒痒!

挠痒痒!太轻啦!

汤姆只叫疼,老妖笑哈哈,

疼的不是屁股是脚丫!


废了一条腿,汤姆逃回家,

从此穿不上靴老瘸着,

老妖怪可管不着,

照旧呆坐把老骨头嚼,

骨头嚼!骨头咬!

食人妖的屁股依然完好,

牙里照样把老骨头咬!


“哎哟,那可是对我们众人的警告啊!”梅里大笑着说,“大步佬,幸亏你刚才是用树枝而不是用手去打!”

“山姆,你这是打哪儿学来的?”皮平问,“这些歌词,我可从来没听过。”

山姆咕哝了句什么,旁人都没听见。“这当然是他自己编出来的。”弗罗多说,“这趟旅程可让我对山姆·甘姆吉刮目相看了。最初,他是个叛徒, 现在,他是个小丑,等到最后,他会变成一个巫师,或战士!”

“我希望不会。”山姆说,“这俩我都不想当!”


下午,他们继续在树林中往下走。他们走的很可能就是甘道夫、比尔博以及矮人们在许多年前走的那条路。走了几哩之后,他们出了林子,来到一道俯瞰大道的高坡上。大道在此已经把狭窄山谷中的苍泉河远远甩在后面,如今紧贴着山脚向东而行,起伏蜿蜒着,在树林和帚石楠遍布的山坡间朝渡口和迷雾山脉而去。下了高坡不远,大步佬指出了草地上一块石头。那上面有矮人的如尼文和秘密记号,尽管雕刻粗糙,如今又饱经风雨剥蚀,仍然可以辨认出来。

“看!”梅里说,“那一定就是标示着食人妖藏金处的石头。弗罗多,我好奇比尔博那份还剩多少?”

弗罗多看着那块石头,真希望比尔博没带回来如此危险又如此难弃的宝藏。“一点也不剩。”他说,“比尔博把他那份都送掉了。他告诉我,他觉得那些东西得自抢劫者,不算真属于他。”


黄昏将影子拉得老长,大道上一片寂静,不见任何其他旅人的踪迹。如今既然没有别路可走,他们只能爬下高坡向左拐,尽快离开。很快山岭中就有一道山肩遮断了迅速西沉的阳光。一股冷风从前方大山吹下,朝他们迎面吹来。

他们开始找寻一处离开大道,可以扎营过夜的地方。就在这时,他们听见了一个声音,霎时让恐惧重回心头——背后传来了马蹄声。他们回头眺望,但是大道蜿蜒起伏,他们看不出太远。他们跌跌撞撞尽快奔离平坦的大道,爬进斜坡上方浓密的帚石楠和越橘矮丛,最后进了一小片浓密的榛树丛。他们从灌木丛当中往外窥视,可以看见大道就在下方大约三十呎处,在渐暗的暮色中显得灰蒙蒙的。马蹄声越来越近,速度飞快,伴随着轻快的的哒的哒声。接着,他们耳中捕捉到隐约的铃声,它仿佛被微风吹得离他们而去,相当微弱,像很多小铃铛在叮零响。

“那听起来不像黑骑手的马!”弗罗多专注地聆听着说。其余的霍比特人都怀着希望赞同它不像,不过仍是全都满腹狐疑。他们很久以来都生怕遭到追捕,结果觉得任何从后方来的声音,都是既不祥又有敌意。但大步佬这会儿身子前倾,一手圈着耳朵弯腰贴近地面,脸上露出欢喜的神情。

天色暗了,灌木丛的树叶轻柔地沙沙响。叮当作响的铃声这会儿更近也更清晰了,马蹄声也的哒的哒轻快响着愈来愈近。蓦地,底下一匹白色骏马进入了视野。阴影中,白马遍体生光,奔驰如风。暮色里,马的辔头闪烁生辉,仿佛镶满了犹似天上繁星的宝石。骑手的斗篷在身后飘飞,兜帽也掀了开来;疾驰中他一头金发随风飘扬,泛着微光。在弗罗多看来,有团白光就像透过一层薄纱那样,从骑手周身及服饰中散发出来。

大步佬从藏身处一跃而出,朝大道直冲而下,一边高喊着一边跳过帚石楠丛。但不等他行动呼喊,那骑手已经勒马停下,抬头朝他们所在的树丛望来。他一看见大步佬,立刻下马奔迎上前,喊道:“Ai na vedui Dúnadan!Mae govannen!”辛达语,意思是:“啊,杜内丹,你终于来了!幸会!”——译者注他吐出的词句和他清亮的嗓音,将他们心中的疑问一扫而空:这位骑手乃是精灵族人。在这广阔的世界中,再没有哪一族的人拥有如此悦耳的嗓音。不过,他的喊声中似乎含着仓促或恐惧的音调,他们见他这时与大步佬说话,也是迅速又急迫。

很快,大步佬朝他们示意,四个霍比特人离开树丛,匆匆下到大道上。“这是住在埃尔隆德之家的格罗芬德尔。”大步佬说。

“幸会,终于见面了!”精灵领主对弗罗多说,“我是奉命从幽谷出来找你的。我们担心你会在大道上遭遇危险。”

“那么,甘道夫已经到幽谷了?”弗罗多高兴地喊道。

“不,我出发时,他还没到,不过那是九天之前。”格罗芬德尔回答,“埃尔隆德得到消息,为此十分忧心。我的一些同胞,在巴兰都因河即白兰地河。对岸你们的土地上旅行时,得知情况有变,便尽快捎来了消息。他们说,九骑手已经出动,而你却身负极大的重担,无人引导迷了路,因为甘道夫没有返回。即便是在幽谷,也没有几个人能公开出马对抗九骑手。不过,埃尔隆德已将仅有的这些人派往北、西、南三个方向。我们认为,你为了躲避追击,可能会绕远路,然后迷失在荒野中。

“我的任务是监视大道。大约七天前,我去到米斯艾塞尔桥,在那里留了个记号。有三个索隆的爪牙守在桥上,但他们见我来便撤退了,我将他们逐去了西边。我还碰到另外两个,但他们掉头朝南跑了。从那之后,我便一直搜寻你的踪迹。两天前我有所发现,一直跟到了大桥;今天我又找到了你们下山的踪迹。不过,来吧!现在没时间多说消息,既然你在这里,我们必须冒险走大道,往前闯。我们后面有五个黑骑手,等他们在大道上发现你的踪迹,就会像风一样疾驰追来。而且,他们还没有全数到齐,我不知道另外四个会在哪里。我担心他们已经占领渡口,正严阵以待。”

格罗芬德尔说话间,夜色加深了。弗罗多感到一股极大的疲惫向他袭来。自从太阳开始西沉,他眼前的迷雾就开始变浓,他觉得有个阴影正横插进自己与朋友的面孔之间。此刻又是一阵疼痛袭来,他感到浑身发冷,整个人都晃了一下,不由得抓紧了山姆的手臂。

“我家少爷又病又伤,”山姆生气地说,“天黑之后他需要休息,不能再骑马了。”

格罗芬德尔一把揽住就要委顿在地的弗罗多,将他轻轻抱在怀里,忧虑万分地察看着他的脸。

大步佬简单扼要地叙述了他们在风云顶下宿营时遭到的攻击,以及那把致命的刀。他取出一直保留着的刀柄,递给了精灵。格罗芬德尔取过它时打了个寒战,但还是仔细地检视了它。

“这刀柄上写了邪恶的咒语,”他说,“不过你的眼睛可能看不见。阿拉贡,收好它,直到我们抵达埃尔隆德之家!但是要小心,尽量别碰它!唉!这武器所造成的伤,不是我的疗伤技巧所能应付的。我会尽我所能——但我现在更要催促你们上路,不要休息。”

他以手指摸索着弗罗多肩头的伤,神色变得更加凝重,仿佛他所探知的令他不安。但是弗罗多感觉手臂和肋下的冰冷减轻了,一丝暖意从肩头悄然传到了手上,疼痛减缓,连周围昏暗的暮色也像是敞亮了不少,仿佛云开雾散。他又可以清楚看见朋友的脸,一股新的希望和力量回到了他身上。

“你该骑我的马。”格罗芬德尔说,“我会把马镫收短到马鞍下摆处,你尽量夹紧坐稳。不过你不用怕:我的马不会把我吩咐它驮的人摔下来。它的步子轻捷流畅。如果危险迫得太近,它会载着你飞奔,速度连敌人的黑马都望尘莫及。”

“不,我不同意!”弗罗多说,“我不要骑它!我不要被它驮去幽谷或别的地方,却把朋友们抛在险境里。”

格罗芬德尔微笑了。“我倒怀疑,你不跟朋友在一起的话,他们还会有什么危险!”他说,“我想,追击会紧跟着你,放任我们安然在后。弗罗多,是你背负的东西,给我们所有人招来了危险。”dh}

弗罗多无言以对,被说服骑上了格罗芬德尔的白马,那匹小马则驮起其他人大部分行李,因此,现在他们走起来轻松多了,有一阵走得相当快。不过,霍比特人逐渐发现,自己很难跟上精灵那迅捷又不知疲惫的步伐。他领着他们走到天色漆黑,又继续在浓云满布、无星无月的夜色中行进,直到东方发白,才容许他们停下。那时,皮平、梅里和山姆都快蹒跚着睡着了。就连大步佬都垮着肩膀,显得很疲累。弗罗多骑在马上,做着黑暗的梦。

他们一头倒在离路边几码远的帚石楠丛中,立刻睡着了。他们睡觉时,格罗芬德尔独自放哨,而他又叫醒他们时,他们觉得自己才刚刚合上眼皮。早晨的太阳已经升得很高,夜里的云雾都已散尽。

“喝点这个!”格罗芬德尔对他们说,从镶银的皮水袋里轮流给每人倒了些饮料。那饮料清澈如泉水,没有味道,喝在口里不冷不热,但喝下去后,便感到一股气力和活力涌向四肢百骸。之后再吃那些走味的面包和干果(这是他们现在仅剩的食物),似乎比在夏尔吃了好几顿丰盛的早餐更能满足他们的辘辘饥肠。


他们只休息了不到五个钟头就再次踏上了大道。格罗芬德尔依旧催促他们快走,一整天的行进中只让他们休息了两次。以这样的方式,他们在天黑前走了将近二十哩,并且来到了大道右转向下直奔谷底,接着笔直通往布茹伊能渡口的地方。到目前为止,霍比特人都还没看见也没听见追击的迹象与动静;但是,每当他们落后时,格罗芬德尔常会停下来聆听片刻,脸上浮现焦虑之情。有一两次,他用精灵语和大步佬交谈。

然而,不管两位向导有多焦虑,霍比特人今晚都显然再也走不动了。他们累得头昏眼花,跌跌撞撞地往前走,除了腿脚,什么都不能想。弗罗多的疼痛又加倍了,周围的景物就连在白天都淡褪得好似灰色的鬼影。他几乎欢迎夜晚的来临,因为夜里的世界显得不那么苍白空虚。


隔天一大早再出发时,霍比特人仍然很疲惫。他们离渡口还有许多哩路,他们以自己能迈出的最快步调,蹒跚往前推进。

“我们快到河边时,也是最危险的时刻。”格罗芬德尔说,“我心里预感,追击正从后方迅速赶来,而渡口可能另有危险等着我们。”

大道仍然稳稳下行,路两旁这会儿到处长了青草,霍比特人尽可能走在草地上,好减轻双脚的疲惫。傍晚时分,他们到了一处地方,大道突然穿进一片高大松林下方的暗影中,接着陡降到一条很深的地堑里,两侧是潮湿的红色岩壁。他们匆忙前进,回声不绝于耳,似有无数脚步跟随在己方足音之后。倏忽之间,大道如同穿过一扇光明之门,从深堑尽头又出到开阔之地。在陡峭的斜坡底,他们看见面前有一哩多的平路,过去便是幽谷的渡口。河对岸是陡峭的褐色堤岸,一线小径蜿蜒而上。后方则群山高耸,一山高过一山,一峰高过一峰,连绵直至朦胧苍穹。

他们背后的深堑中,回声仍旧不绝于耳,既似脚步紧紧相随,又似一阵强风卷起,扫过松枝,嘈杂大作。格罗芬德尔侧身聆听了片刻,接着,他大喊一声,纵身向前。

“快跑!”他喊,“快跑!敌人追上我们了!”

白马一跃冲了出去,霍比特人也急奔下斜坡,格罗芬德尔和大步佬断后。他们平地才走了一半,背后便乍然传来马匹奔驰的隆隆声响。从他们才离开的那处林间出口,冲出一个黑骑手,他勒马止步,在鞍上一晃。另一个紧随其后,接着又一个,然后又是两个。

“骑马快走!快!”格罗芬德尔朝弗罗多大喊。

弗罗多没有立刻听从,有股奇怪的抗拒犹疑攫住了他。他勒马徐行,转身回望。黑骑手们坐在高大的坐骑上,如同凶恶的雕像雄踞山顶,黝黑又坚固,而他们周围的树林和大地却消退了,犹如没入迷雾中。刹那间他明白过来,是他们在无声命令他停步等候。转眼间,恐惧与憎恶在他心中苏醒了。他松开缰绳,伸手抓住剑柄,红光一闪,他拔出剑来。

“骑马快走!骑马快走!”格罗芬德尔又喊,接着,他以精灵语响亮清晰地向白马叫道:“Noro lim, noro lim, Asfaloth!”辛达语,意思是:“快跑,快跑,阿斯法洛斯!” 阿斯法洛斯(Asfaloth)是格罗芬德尔的白马的名字。——译者注

白马立刻纵蹄飞奔,疾风般奔过大道最后一段。与此同时,那些黑马从山丘跃下紧追,骑手口中亦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呼叫,恰似弗罗多在遥远的夏尔东区所听见的,令整个树林都充斥了恐怖的叫声。这呼叫获得了响应。令弗罗多和他的朋友们大为惊恐的是,从左边远处的树林里和岩石间,有另外四个骑手飞奔而来。两个直扑弗罗多,两个狂奔向渡口,要截断他的去路。他们的路线逐渐向弗罗多的靠拢,弗罗多觉得他们风驰电掣般逼近,身形也迅速扩大、愈发阴森。

弗罗多回头望了一眼,朋友们的身影已经不见,后方的骑手也正被甩开——就连他们的强大坐骑,在速度上也不是格罗芬德尔这匹白色精灵神驹的对手。然而当他重新向前望去,希望顿时黯淡了。看来他绝无机会赶到渡口,半路就会被埋伏的骑手拦截下来。他现在能清楚看见他们了——他们已经甩掉了兜帽和黑斗篷,头戴头盔,身穿白灰相间的长袍,苍白的手里握着出鞘的长剑,双目寒光毕露,口中对他发出凶恶的呼号。

此刻弗罗多满心只有恐惧。他想不起手中的剑,甚至想不起叫喊。他紧紧闭上双眼,死死抓住马的鬃毛。风在耳边呼啸,马具上银铃尖声狂响。一股致命的冰寒气息如长矛般刺穿了他,与此同时,精灵神驹最后冲刺,如添双翼,像白焰一闪,就在冲得最前的骑手面前掠过。

弗罗多听见了溅水声,浪花涌上脚边。他感觉到水面迅速起伏,接着白马便离河奋力登上了碎石小径。他攀上了陡岸。他已过了渡口。

但是追击者紧咬在后。白马爬到河岸高处,停步回顾,引颈长嘶。九骑手在下方对岸的水边列阵排开,抬头望来。弗罗多面对这威胁,不禁泄气,他知道没有什么能阻止他们像他一样轻易渡河。他觉得一旦黑骑手过了河,他再要从渡口到幽谷边界这条没有保障的长路上逃脱,完全是徒劳。总之,他又感到自己被急切命令停下。憎恶再次在他心中抬头,他却再也无力去拒绝。

突然,最前面的骑手策马向前。马在水边戛然止步,人立而起。弗罗多费了极大的力气坐直,挥舞着剑。

“滚回去!”他喊,“滚回魔多去,别再跟着我!”这声音听在他自己耳中,显得单薄又尖锐。那些骑手停了下来,但是弗罗多没有邦巴迪尔的力量。敌人报以一阵刺耳又毛骨悚然的大笑。“回来,回来!”他们叫道,“我们去魔多,但要带着你!”

“滚回去!”他喃喃地说。

“魔戒!魔戒!”他们用冷酷无情的声音呼道,接着他们的领队立刻催马向前,踏进水中,另外两个紧跟在后。

“凭埃尔贝瑞丝和美丽的露西恩之名,”弗罗多用尽最后的力气,举起剑说,“你们既得不到魔戒,也抓不到我!”

那领队这时已涉过渡口一半,他从马镫上恶狠狠地站起来,举起了手。弗罗多仿佛被一拳击哑,感觉口中的舌头像被斩断,心跳也艰难异常。他的剑折断了,从颤抖的手中跌落。精灵神驹前蹄腾空,打了个响鼻。当先的一匹黑马几乎要踏上这边河岸了。

就在那时,一阵咆哮喧腾传来:汹涌的河水卷裹着许多岩石滚滚而至。弗罗多模糊看见下方的河水暴涨,浪涛就像大队佩着羽饰的骑兵,沿河道奔腾而下。弗罗多觉得他们的头盔闪烁着白焰,半幻想着自己看见水中有白骑手骑在白马上,马有白沫般的鬃毛。三个仍在河中央的黑骑手立刻被水吞没:他们消失了,突然间被愤怒的波涛埋葬。那些跟在后方的都惊愕地退了回去。

靠着最后一点正在远去的意识,弗罗多听见了喊声。他似乎看见,在对岸那些迟疑着的骑手背后,有一个放出白光的人影。而在那人影背后,有一些小小的模糊影子挥舞着火焰,在正降临世界的灰暗迷雾中闪耀着红光。

那些黑马全都发起狂来,惊恐地往前猛冲,驮着背上的骑手扎进滚滚洪流里。洪水将他们冲走,尖厉的号叫也被咆哮的河水淹没。接着弗罗多感觉自己往下坠去,而咆哮与混乱似乎往上涨来,将他与敌人一同吞噬。他什么都看不见,也听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