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生命的挽歌(1)

几个护士飞奔出医院的正门,来接救护车从机场载回的重症病人。

病人在输液,惨白消瘦的脸上戴着呼吸面罩,双肩、胸口和腰部都缠着绷带,右手紧握着的蓝色锦缎礼盒,仿佛是镶嵌在一片惨白里的一颗蓝宝石。他父母面容憔悴,脸上挂着泪痕、疲惫和焦急。护士们飞快地把病人推进抢救室,挡住他焦急憔悴的父母。点亮的手术灯仿佛黑夜里一点希望;他的妈妈坐在抢救室门外长椅上掩面哭泣,头无助地靠在门上;他的爸爸嘴角破裂的水泡渗出血丝,在走廊里来回地踱着,安静的走廊里只有他沉重的脚步声。时间在一秒一秒地从指端滴落,已麻醉的病人只是静静地躺着,等在门外的人却受着百般煎熬,期待和担忧撕咬着装满爱但已近破碎的心。

手术灯终于熄灭,两人同时堵在门前,听着里面轻微的嘈杂声,然后是开锁的哗啦声;门打开了,护士们推着仍旧昏迷的病人赶往重症监护室。

看见满头汗水的医师,两人紧紧地围住他。

“怎么样啊?医生,怎么样?”

“你们要有心理准备,三处外伤已无大碍,但病人内出血严重。两手准备吧。”说完医生摇摇头从两人间挤过去。

听到医生最后一句,妈妈天旋地转向后摔倒,幸好被爸爸扶住。

“挺住,你要挺住啊,孩子能坚持到这里,已经非常不容易啦。小枫需要我们。”妈妈掩面无声地哭泣。

两人相互支撑着走到重症监护室,透过玻璃窗看见数名护士分别在给儿子输液,把满屋医疗仪器的触角安到他身上。一名护士想把他右手里握着的锦盒取出来,因握得太死无法取出,护士只好把卷圆的毛巾握在他左手里,留下一名护士在重症监护室里照顾病人,其余的陆续走出来。

妈妈两眼无神呆呆地坐在长椅上;爸爸去找主治医生,片刻后低着头走回来。对于一个已熬到绝境的癌症晚期病人来说,还能怎样?也只能这样。生命的降生是痛苦的,结束也是痛苦的,也许生命就是一条闪烁着几朵浪花的哀伤河流。

几乎所有人都抱怨命运对自己不公平,因他们都紧盯着自己没有的。对命运渴求的越多,它给你的痛苦也越多。大家都认为那些能握在手里的就是自己的,其实没有属于自己的东西能握在手里。过多地奢求外在终将一无所有。命运给予每个人的都一样多,都是酸甜苦辣,都是七情六欲,都是让我们用一生时间去思考生的意义,只是有人时间长点儿有人短点儿。我就是那些短点儿的人。我,无数的缺憾拼成几乎完美的人生。

醒来时发现自己已躺在病床上,我是怎么从贵州回来的,我没有丝毫印象。只记得在贵州时没有一丝力气,整天昏昏沉沉的似睡似醒地躺着。最后我还是回来了,这座城市是我的起点,现在我等待着这里成为终点。亲朋好友们陆续来探望我,无论多么痛苦,在爸妈和亲朋面前,我都让脸上挂着笑容。我不想让爱我的人因为我而悲伤,既然已是注定又何苦执着。爸妈在尽最大的努力照顾我,给我搜寻天下的珍馐、奇药和能让我开心的东西。所有这些都只是在送来无望,即将死去的无望,之前我一直认为自己是一个没人疼的可怜虫,我错了,只是这份爱我体会得太晚了,我已无法回报他们。

醒来然后又不知不觉地昏睡,然后又醒来。感觉刚才还是白天,转瞬间天已经黑了,我知道自己的路将要走到尽头,也应该把蓝色锦盒送给它的主人,希望还能见她一面,我无数次打开锦盒,想象着她戴着这副耳钉漫步人生路渐渐地老去。希望耳钉能永远陪着她。

中午我躺在病床上,翻看我在贵州拍的照片。

护士走进来:“叫小楠的女孩子来看你?”

我点头,护士转身去请她,我把电脑放在桌上。护士领着小楠走进各种医疗器械包围着我的重症监护室,她穿着白衬衫、蓝牛仔裤,手提果篮,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夏日的清晨,送给焦躁苦闷的一缕微风。

小楠见到我时愣住了,我微笑着说:“嗨,好久不见了。”

护士接下果篮,小楠坐在床边。“小枫怎么样?还,好吗?”她有些哽咽。

“好很多了,谢谢你,离这么远还来看我。”小楠剥开橘子递给我。

我吃了两瓣,看见她脸上的泪水。“你比在贵州时还瘦,我都认不出了。”

“还行,最近好多了。你们的新闻稿过了吗?”我有意岔开话题,我不想再送给她悲伤。

小楠摇摇头,“我把稿子全给小烨了,对了,果篮是小烨给你买的,她最近忙着整理稿子没时间来看你。”

“代我说声谢谢,那你怎么办呢?”

“申请延期了,我想写有关你的故事可以吗?”她用眼泪告诉我,我现在有多糟。

“写我?那你能毕业吗?我有什么好写的。”

“我一直很好奇,是什么力量支撑你,完成那么艰辛的旅程。”

“其实我就是想,在最后的这段时间里,去做一件有意义的事情,也算证明我活过一回。”

小楠打开录音笔,“小枫你为什么选择去贵州?以你的病情你完全可以选择一个交通便利的地方。”

她的目光聚在我脸上,我迟疑了一会儿,说:“我就是想完成一个真正的生命旅程。另外……我还是给你讲我的故事吧。”小楠点头。

那是一段痛苦却满载喜悦的旅程,昏暗却闪着光芒。

我搭乘巴士赶往机场,城市渐渐地被我抛在身后,这座我从小就生活的城市,却没有一件东西属于我。我离开这里,无非是从一段旅程到另一段旅程。大巴驶出市区,驶上机场高速,我望着窗外。偶有车的灯光,扫去黑暗,之后又是漆黑一片。当大巴经过远处的住宅区时,看见从窗户流出的灯光,我猜测着那些人家都在干什么,也许是在看电视,也许是在和亲朋闲聊,也许是在吃晚饭,也许有无数的也许,无论是哪个也许,他们都是在家里。我是一个没有家的孩子。家不应该只是一间房子,家里应该有爱有亲情有温暖,而我只是一个孤独的旅人,独自走向最后一刻。

乘飞机后又倒客车,经过三天漫长的煎熬,我终于要到站了。正午时客车驶进这座地处西南的小山城。这里看不到摩天大楼,看不到平坦宽阔的街道,看不到穿着时尚的男女,看不到花花绿绿的牌匾,看不到豪华轿车,看不到挤满人的公共汽车,看不到步履匆忙的上班族,很难想象这里是一座城市。

有着坑洼车辙的水泥路旁都是平房,大多是些饭馆和日用品商店,仿佛回到了电视里的20世纪80年代,街上的行人有的身着民族服装,有的身着破旧中山装,有的身穿绿军装。来来往往,无论是背着竹篓还是挑着扁担,大都步履从容。偶尔看见三三两两坐在门前,一边抽着竹筒烟,一边闲聊。色彩斑斓的民族服装穿在人身上,我还是第一回看到。

我用相机记录下这些新奇的风貌。客车驶进古老的站台,我随着不多的旅客走出车站,在站前广场上看见一块高举的白纸板上面写着我的名字,举纸板的是位年龄与我相仿的年轻人,他身穿白色衬衫、亚青色西裤、黑色的皮鞋,胸前还打着红色的领带,不停地转动着身子以便让行人能看见纸板。在异地能有人来接我,我很开心。我紧跑几步到他面前,笑着说:“我就是小枫。”

年轻人非常惊讶地上下打量我,然后不知所措地看着站在身旁的中年男人。中年人五十来岁,个子不高,圆脸,短头发根根直立,衬衫腹部的位置支起一座不小的山丘。他和年轻人穿得差不多,只是裤子颜色略有差别。

中年人见到我也有些意外,但立即露出诚挚的笑容,用我听得不太懂的普通话说道:“比我们爷儿俩估计的年轻很多。”一边说一边抓住我的手,非常热情地握着。他说完年轻人用生涩的普通话译给我听。

我给中年男人鞠躬,他马上扶起我。

“非常感谢您来接我,给您添麻烦了。”

年轻人没有翻译,看来中年人能听懂我的普通话。中年人拉着我往前走,年轻人帮我拿行李,父子二人就像我很久没见面的亲戚。

我们坐上一辆面包车,父亲开车,儿子像导游一样为我介绍沿途风貌,我也问他一些我觉得新奇的东西,比如什么叫社饭,为什么叫姐妹饭,还有竹筒酒是什么酒,湄江翠片又是什么等。年轻人在向我介绍这些时,脸上始终挂着自信的微笑。他们父子是彝族人,父亲姓李,大家都叫他李伯,在当地有很多生意,除了糖果厂外,还经销药材、茶叶、工艺品、白酒等。年轻人叫虎子,大学刚毕业,回家帮助父亲打理家族生意。他是家中唯一的男孩子,这些生意将来也都是他的。也许是怕我不信,虎子连大学毕业证书都带来了。这也许是为了展示实力,他们父子本来把我这个远来的客人当成生意的新起点。

我在这里的一切他们都已安排妥当。面包车停在一栋木头和竹子建造的二层楼前,急促的两声喇叭声,从楼里走出男男女女二十多人,在门前列队欢迎我,虎子为我一一作介绍,众星捧月般地将我迎进屋子里。李伯父子陪我在厅堂聊天,我能听见菜下锅的声音。真是饿了,三天没吃一顿像样的饭菜。

不多时,桌子上就摆得满满的,弥漫的香味儿引得我直吞口水,都是我之前没见过的菜式,每盘菜都红红的,看样应该都很辣的。等菜上齐了,如此丰盛的一桌子菜上桌吃饭的也就我们三个人。李伯拿出两个竹筒,这是当地非常著名的竹筒酒。爷儿俩的豪爽让本就不胜酒力的我醉得晕头转向。

清晨起来,也记不清昨天到底喝了多少酒,肯定不会少,到现在我还是晕乎乎的,但头不疼。早饭时每人又喝了一杯,李伯告诉我这叫透酒。我还真不太明白,为什么要透酒,反正也晕乎,现在只是更晕乎些。

早饭后父子两人陪我去看已经入库的糖果。离李伯家不远有几间临街的平房是糖果厂,现在这时节不是糖果的旺季,仓库里只有为我生产的数箱糖果。李伯打开箱子从里面拿出三块糖,每人一块。我接过糖,欣赏着包装纸上非常可爱的小动物图案,孩子们应该会喜欢。在我看包装纸时,他二人已将糖放进嘴里。

李虎问我:“小枫,你订这么多糖做什么用啊?这时节糖的销路不好。”

李伯说:“是啊,这不年不节的,这么多糖恐怕得卖到新年。”

我把糖放入口中,一股淡淡的水果香在口中蔓延开来。

“我要去附近的贫困县看望孩子们,糖果是要送给他们的,另外我还订了很多衣服鞋子和文具,都是送给大山里孩子们的。”

虎子说:“原来是这样,那你啥时候进山啊?”

“我等东西到齐了就出发。”

李伯吃惊地问我:“你打算在雨季进山?”

“是啊,有问题吗?可能还得在等几天吧,等其他东西。”

身旁的李虎向我解释道:“小枫,你初次来我们这儿,可能不太了解这边的情况。”

“啊,我在网上查了,我知道有好多地方是不通汽车的,要用马驮东西进山。”

李虎点头,“基本上你要去的地方都不通车,可现在是雨季,是不能轻易进山的,雨季的山神非常容易动怒,经常发生洪水和泥石流,非常危险。”

李伯接着说道:“是啊小枫,这可开不得玩笑,几乎每年都有人被泥石流冲走,活不见人死不见尸,还是等雨季过后再进山,到时候让虎子和你一起进山去收药材。”

我看看李伯,又看看李虎,很为难地说:“只是我时间不多,还有没有其他办法?”

李虎挠挠头,想了一下,无奈地说:“那只能,只能找一个好向导,多留意天气变化,趁着没有大雨的天气动身。可这也不行啊,还是十分危险的,我们这里天无三日晴,还是等雨季过后吧,不要着急。”我面露难色。

李伯问我说:“小枫那其他东西什么时间能到?”没等我回答,他接着说,“你能不能多给我两天时间,重新生产一批糖,”李伯指着地上这几箱糖说,“质量绝对没问题,只是不是最甜的,山里的孩子苦啊,我要为他们生产最甜的糖。”李伯话音刚落就挽起袖子,爷儿俩把几箱糖搬进车间,然后传来机械的轰鸣声。

父子两人忙着返工糖果。我和其他供货工厂联系。除了衣服有问题外,其余的都已经在路上。闲来无事我坐在工厂门前,看着时不时经过的行人。过一会儿虎子走过来,脱下洁白的工作服坐在我身旁,他满头大汗,看样车间里应该很热。我和他说我订制的衣服出了状况,需要过去看看。虎子答应陪我一同前往。

客车在盘山公路上绕来绕去,我和虎子闲聊。虎子给我介绍当地的名人,从海通和尚开凿乐山大佛,到清代中兴名臣丁宝桢,就是说“天下贪官,甚于盗贼;衙门污吏,无异虎狼”的丁宝桢;从山水花鸟到烟草再聊到吃喝饮食民俗,滔滔不绝。这里物产丰富,可就是贫穷,虎子想为家乡做点什么。

虎子说:“我在网上开通网站后,你是第一个和我做生意的,一开始我阿爸还以为这是一个好机会,能和你长期合作,共同把我们的东西卖到你那里去,”虎子憨笑着说道,“看见你时我非常意外,太年轻啦。”

“怪不得你当时那么惊讶。”

虎子笑道:“我和阿爸估计来的人应该和我阿爸年龄差不多,没想到和我一样,不过我阿爸说你是实诚人。”

“谢谢李伯夸奖。”

“我阿爸经常说,我们一定要把生意做好,我们多卖出十张手工蜡染,就有个娃子能多上一年学,我阿爸收土产一直以来价格都是最高的,其实我们买很多东西都不怎么赚钱,反正我们也不等钱用。”

我竖起大拇指:“李伯真了不起。我爸妈也是生意人,我爸经常说仁义道德是本分。”

“小枫,你家是做什么生意的?咱们能不能合作啊?我保证给你最好的货最低的价格。”虎子说完满心期待地看着我。

我犹豫了,我怎么回答他,说实话:“虎子,我父母他俩……怎么说呢,他们最近,唉,我家的生意都是和技术有关的,他们未必懂得买酒和茶叶。”

“小枫你别为难,我就是这么一说,也怪我太着急了,我阿爸天天让我改改这急脾气,嘿嘿。”虎子憨厚地笑着。

“其实,我,我无心经商,我只不过是一名旅人,这段旅程之后我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李伯父子的行为让我看见了未来成功的企业家,也让我感到自己愧对他们。

虎子无奈地拍拍我的肩膀。

我指向车窗外:“这棵树怎么这么熟悉,好像在哪儿见过呢?”

虎子被我的话逗得手捂着肚子乐:“不就是那棵树吗,我们是在盘山公路上,车子转了半天就爬上树那么高。”

我也被自己的天真逗笑了,旁边的人都在看着我和虎子,不知道有什么事情这么好笑。车窗外的风景非常单调,只有黄绿相间的高山,上车时我注意到,在我和虎子侧面坐着一位身穿民族服装的女孩子,我含蓄地指一下女孩那边,小声问虎子:“什么民族的?”

虎子看了看,大声说道:“要是以前呢,那时候没开发旅游,穿苗族衣衫的一定是苗族,现在可不一定喽,我们要去的那个市,旅游业挺火的,反正大多是演戏骗你们外乡人的。”虎子话音刚落,那女孩子转过身看向虎子,她的目光扫过虎子后又细致地打量着我,这样被女孩子看让我感到脸发热,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女孩子声音如同银铃:“我是苗族的,你们要去旅游吗?要是旅游我可以给你们当导游。”女孩子落落大方,她的普通话可比虎子好很多。

虎子实话实说:“啊,不是。小枫在城里订做了很多衣服,我们去看看。”

女孩子一听,主动要求和坐在我们前边的大爷换座位。她坐到我和虎子前面,问道:“做衣服,什么样式的?一共做多少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