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把那杯酒喝得点滴不剩,对我说道:“小枫,其实有很多事情,你未必清楚,爸爸已经对不起你和你妈,爸爸不能再对不起小梅,另外你妈妈——”说到这里,爸爸突然把话题岔开了,“小枫,爸爸这边已经安排妥当,你妈那边也忙完了,咱们尽快去完成你要做的事情,然后爸爸陪你去北京治病。”
梅姨回来得还真是时候。“爸,我正想谈这件事呢,北京我不想去了,太耽误时间了,另外我的病就算去哪,检查结果不都是一样吗?”
梅姨抓住我的手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好孩子,你要积极地治病,不要放弃,不要耽搁了,你这么善良,天都会眷顾你的,听你爸妈的话千万别耽误了。”
“谢谢梅姨,其实我自己都去检查两回了,都是权威的专业医院。我很清楚,就算积极治疗也不会有多大希望,与其浪费宝贵的时间在医院,不如去做些事情,总比等死强一些。”
梅姨并没有马上说什么,而是看了一眼爸爸,爸爸说道:“小枫,去做你想做的事情吧,爸爸全力支持你。你妈那里我会去劝的,你放心吧。”
“小枫,梅姨也全力支持你,有事情你就找梅姨。”
“嗯,谢谢梅姨。”
爸爸轻轻地拍了拍梅姨的手,也许这就是爸爸想要的,妈妈给不了的东西,其实很简单无非是互相尊重,却拆散了我童年的幸福。
无味的晚饭过后,爸爸让梅姨开车先回家。我和爸爸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着。
“小枫,你计划做什么事情?”
我把我的计划简单地跟爸爸说了,爸爸说:“挺好的,这确实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情,要用多少钱?爸爸为你准备。”
我们在红灯前停住脚步,“爸,钱已经准备好了。”
爸爸四下看看过往的车辆,说道:“你妈就是比我细心,有空多陪陪你妈。”
“嗯,我会的。”绿灯亮起,我和爸爸继续前行。
“小枫啊,那你打算什么时间动身?”
“这个嘛,要是不去北京浪费时间,我会尽快动身,毕竟我的时间不多。”
听我说完,爸爸将头转向一边,良久,才说道:“我去劝你妈,你放心吧。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起去。你妈秉性倔强,多给她点时间让她转变,她那么疼你会支持你的。”
我并没再说些什么。一家人?只是一幕戏而已。
我和爸爸走了很远,街上的车子越来越少,这时一辆出租车缓缓地开到我们身旁轻轻鸣笛,爸爸让我先上车回家,他等下一辆车回梅姨那里。
我到家时妈妈没回来。过了午夜,妈妈还没回来,我在电脑前迷迷糊糊地等到接近两点,妈妈还是没有回来。瞌睡虫已经爬满全身,我躺在床上就睡着了。凌晨五点,疼痛发作,我起来上了趟卫生间,妈妈回来了,看样子她又在公司折磨她的员工一整晚。我回到床上继续睡,直到十点半妈妈叫我起床。
妈妈两个眼圈发青,脸上毫无光彩,吃早餐时我想和她说不去北京治病,又不忍心。最后我还是打定主意必须说。妈妈随意吃了几口,和我说:“小枫,妈妈去睡一觉,你准备一下你的行李。”说完便走回房间,砰的一声,随着妈妈关上房门,我不去北京这件事也被关上了。
我赶去银行,要和糖果厂签合同。非常顺利,上回沟通语言交流是障碍,这回糖果厂派来的是位会讲普通话的和我协商,也就十几分钟的事,不但签成合同,对方还可以免费借给我一个空仓库作中转用,这个意外收获让我欣喜。
现在就差两件事情,一是和妈妈说治病的事,另外就是要为爸妈做点什么。这两件事情对于我来说都不容易。在公交车站台等车时,我拨通了斧头的电话。
“喂,小刀啊,最近情况怎么样?”
一辆公交车进站,旁边赶车的人撞了我一下,险些把我手机撞掉,我瞪了那家伙一眼。“喂,啊。最近情况还行,就是疼痛发作比以前频繁些。”
“唉,要按时吃药。”
“嗯,见到油锯父母了吗?”
“没有,我赶过来时,听村里人说,油锯父母搬走快三年了。”
我很吃惊:“多久,三年?油锯都不知道吗?”
“唉,看样是不知道,唯一留下的电话也欠费停机,我正要赶往油锯的前老丈人家。”
“看样子事情难办了。”我感叹道。
斧头那边突然变得很喧闹,汽车的喇叭声,人的吵闹声,过了好一会儿才安静下来。
“刚才干什么呢,那么热闹?”
“长途客车来了,我抢座呢,还好抢到了,要不又得站三个小时。”
我看看公共汽车来的方向,说:“我这会儿也等车呢。斧头,你帮我出出主意,我应该为我爸妈做点儿什么呢?我一直也没个主意。”
斧头迟疑了一会儿,说道:“这个问题也把我难住了,咱们两家的情况不同,我爸妈是农民,身体又不好,我就想让我父母年老的时候有生活来源,你家的情况比我家强许多。”
“是啊,我不用担心这个,这个问题折磨我好几天了。”
斧头那边又传来刺耳的吵闹声,好像还有人在骂人,斧头挂断电话,看样子那边有什么事情发生。公车姗姗驶来,我就没斧头那么幸运了,不过车里乘客也不多。
斧头打来电话:“刚才车上几个人因为抢座大打出手,赶上比武招座了。”
“怎么你没出手啊?”我打趣地问道。
斧头说:“我得省省劲了,这几天腿都走细了,巴不得多坐一会儿。我也没什么好主意,还是你自己想办法吧。你应该最清楚你父母了。”
我又和斧头聊了一下油锯老家的风土人情,斧头还给我发过来几张照片,那里真的很穷,当年油锯为了结婚盖的新房,现在看就是两间矮趴趴的小土房,都快塌了,房子四周除了荒草什么也没有。也不知道油锯出狱后有没有回家去看看。
我和斧头聊到了我的作家梦时,想起当时那家伙把我当小孩子哄,我就来气。不过说真的多亏他我才能这么快地站起来,这个梦想我一直埋在心里,只是没有时间去完整地实现。斧头听我这么说,答应我会帮我写完。他还开玩笑说要是他帮我写,那这本书会和我之前那本的命运差不多。其实他很有文采,也算是个自学成才的诗人,看样我的作家梦一定会实现的。我俩一直聊到电话没电。坐着公交车晃悠着往家赶,有人上车,有人下车几站后我混到座位。看着这些与我擦肩而过的行人,时不时扫一下他们的脸,很少能看见开心的,大都面色凝重。他们拥有上天赐给的最宝贵的财富,为什么还不开心呢?他们的人生是什么样的?
在遇到斧头他们之前,我的梦想一直是出版我那本如同神经病的著作,被拒稿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不过我还想写一本书,写那些应该快乐的人,为什么不快乐,让大家看看世界上还有我和我兄弟们这样的人,我们在绝境里无奈地挣扎着。还有斧头这样一个全心追逐理想、最后在理想和现实间扭曲的人。
公交车上人越上越多,这样每一站停车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听着司机站起来对着车厢里大喊:“大家侧身,都侧侧身,后面还有地方,都挤挤。”每一站司机都这么喊,看样我到家还是遥遥无期。想起那时和兄弟们在一起的日子,那是我最开心的日子,不光是因为我看清了自己,还因为命运让我遇见她。因为斧头我们都找到了自己。记得有一阵子我咳嗽得特别厉害,晚上睡不着,斧头满怀心事也睡不着,我和他经常在万籁俱寂时坐在面包车里聊天。他告诉我他每天下班都会在公司附近的小公园锻炼身体一小时,这样既能有个好身体还能躲过下班高峰,能坐着回家,只要能坐着回家他就会很开心。等他妻子怀孕以后什么都变了。
斧头大学刚毕业时一个月的薪水才一千多,这样的生活绝不是斧头想要的。他也很清楚自己的情况,现在要是选择这样的生活,那一辈子都要挣扎在温饱线上,父母除了无休止的争吵、债务和被生活压垮的身体以外,可以说是一无所有。自己的人生只有自己背负。再说斧头也不是甘于平庸的那种人,那时他便决定用今天换明天,他在用自己的现在和命运进行一场事关生死的赌博。有选择就必然要有放弃,为了能赢他放弃了爱情,放弃了机会,放弃了几乎所有他能放弃的,就是为了能赢得胜利。他将自己的今天埋葬了,肩上扛着曾经的自己,一步一步走向墓园,为了明天要把自己埋葬在今夜。还有余温的身体挣扎着要坐起,手里死死地握着玫瑰花和项链,眼角流淌着不甘心的眼泪,肩上的棺木深深地印过血肉,直接啃食在肩骨上,鲜血沿着棺木的边缘流下,为他的路绘上一丝鲜红。他牙齿紧咬,忍受着噬骨的痛苦,但脸上却挂着一丝自己也没意识到的笑意,命运让我选择,要么平庸成为生活的奴隶,要么亲手埋葬她,对于明天对于我,她都是拖累。他走进墓园那一刻,嘴角不由自主地抽动一下,脸上那丝笑意消失了,毫无表情的脸掩饰了滴血的心,亲手把自己埋葬在墓园,离开时没有了过去和现在,他只剩下冷酷的执着。
就这样斧头找了一家管理比较宽松、薪水也不高的公司上班,斧头除了应付工作之外,把所有时间都花在书本里,在晦涩的经济学、心理学和管理学间用了近乎十五年的时间。就在他已经非常接近他想抓住的果实前,他工作的单位被不道德竞争挤对得步履维艰,公司想迁址,这对斧头来说不算什么,反正这时候他也要开始自己的规划。也在这段时间他妻子怀孕了,就在理想要变成现实的那一刹那,一切被敲得粉碎。斧头重新跌回现实,愤怒占据他的躯壳。到底是什么让他之前的努力变得没有一丝意义?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我回到安静的家里,今天房间特别干净,因为打扫卫生的阿姨今天来清洁过。妈妈还没回来,还好我有先见之明,买了饭菜回来。我边吃边在网上看礼品,我想送给爸妈每人一件礼物。看着看着,一件白金镶嵌蓝宝石的耳钉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不知为什么,第一眼看到这耳钉,我就觉得和娜娜很相配,我连基本信息都没看,就买下了这对耳钉。
我打开娜娜的照片,想象着她戴着耳钉的模样,不知道自己哪根神经出了问题,眼睛发热鼻子发酸,一串串的眼泪流出来。我想她,我爱她,为什么要我离开她?我要的其实很简单,只想每个清晨醒来第一眼看见的都是她。痛哭之后,索性就用娜娜的照片当桌面,我看着她,我想象着和娜娜在一起的生活,想象着我死后爸妈的生活,甚至想到我死后我的手机会怎么样。唯独我消失了,我想在这世界上留下我的足迹,我要用我的书,讲述我和我的兄弟们的无奈。我要让世人看见,苦难路途上生长的奇花异草,让人们感觉到活着的喜悦,活着才是造物主给我们最大的恩赐。我给这本书起名叫《山丘上野草的泪水》,我要用这本书记录下我的喜怒哀乐、我的爱、我的痛苦,这也是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留下的痕迹。我迅速地在笔记本上编写大纲,故事就像小河一样从我的脑海里源源不断地流出。
等深夜我才躺在床上,我要送给爸爸一块手表,送妈妈一条项链,送给我弟弟或妹妹一个长命百岁金锁,再留下一些影像和声音给他们,当作昔日留念,让爸妈以后想到我时都能够快乐。
中午我买了妈妈爱吃的比萨和牛排。刚踏进妈妈公司,我吓了一跳,感觉里面就像战地指挥部一样,每个人都匆匆忙忙、焦头烂额的样子,有个员工嘴里叼着面包,在复印机前已复印了足有五十厘米高的资料。
我走进妈妈的办公室,她站在窗前,出神地想着什么。我叫了几声她才回过神来。
“啊,小枫来了,嗯,给妈妈带什么好吃的了,还真饿了。”
我把袋子放在桌上,用几张报纸垫上,拿出比萨、牛排,还有饮料。
“我说这么香呢——”妈妈的手刚碰到比萨,我说:“妈,我订的货基本准备完成,我可能没有时间去北京了,在本市找一家权威医院检查一下行吗?”
我把来时在车上背熟的台词说给妈妈听,她听我这么说,把比萨放回去,眼含泪水看看我,然后把头转开。我知道妈妈也在艰难地接受现实,过了好一会儿她才伸手拿起比萨,放在嘴边,又把比萨放下,站起身走到窗前,声音嘶哑地说:“那好吧,妈知道,可就是,就是不能……”妈妈哭了,我坐在那里看着她,我能体会她内心的痛苦,其实妈妈也知道带着我去治病也是机会渺茫,可命运还留给你一位母亲什么选择,仅仅是一丝希望而已。过一会儿妈妈接着说:“你爸耐着性子劝我好几回了。不过只给你十五天时间。”
我听见妈妈的决定,我没有预想的喜悦,缓缓地把比萨放进嘴里,感觉味道是苦涩。安静地吃过中饭,我逃离了妈妈的公司。
我在附近找一家时尚摄影馆,经导购的推荐,我挑选了一套豪华套餐,还给我打了个八折,今天摄影馆就我一位顾客,几乎全馆的工作人员都围着我,他们对我礼貌而周到,把每一张照片都拍得精益求精。
拍最后一组镜头时在选衣间里,我看见角落里有一堆老年服装,皱皱巴巴的,那就让我在照相机下穿越时光吧,我提出要穿那套衣服照几张,他们听了一脸错愕,为了不失礼,他们竭力不表现出当我是怪咖的样子,不过那热情和表情都显得很滑稽。
我要求化妆人员把我化成老年人的模样,她笑笑然后竖起大拇指说:“拥有青春的人就是不怕衰老哈。”
“对,我会一直这么年轻下去的,所以就很想体会老天拔地是什么样、什么感觉。”
“哈哈,我也想年轻下去,我可不想体会老天拔地的滋味儿。你有什么秘方,告诉我呗。”她笑了,半含着讽刺但语气很温和地说。
我也笑了笑,没再说什么,如果我说在拥有青春时死亡,是保持年轻容颜的唯一办法,对她是一种人身攻击,是将这美好梦幻之旅,涂上晦气的色彩。
我带着年迈的妆容慢慢地走到镜子前,视线缓缓地揭开我的样子。我有些激动,背部不由得驼了下来,腿打着战,活像一个立世已久、不胜许多人生疾苦的病弱老头儿,这就是我。我看到了未来的我,一个装满故事,被死亡越攥越紧直到窒息的老头儿,我会怎样?在渴求无法实现中哀叹,还是在追念中感怀,我一定是后者,因为我轻盈自由的心早已飞跃沉重的肉身,穿透生死的界限。
我热泪盈眶。
导购员和化妆师们在窃窃私语,化妆师给我递来纸巾,她小心地问我为什么要这么照,我说我想把照片留下,等到七十岁时再比比看哪个我更年轻,导购员被我的一番话逗得前仰后合,笑声一扫泪水笼罩的抑郁。她直夸我有创意,她却不知道,这个玩笑是用生命换来的。
我约那位导购员合照最后一张,她欣然同意,我俩还摆了一个造型,她像一个体贴的年轻人一样搀扶着我,我的腿弯弯的,背弓弓的,头有气无力地扬起,对她的扶助充满依赖。离开摄影馆我接到爸爸的电话,他要带我去他的家看一看,就是他和梅姨的家,也许是将来我的弟弟或妹妹的家。他们的家在一个有着二十多年历史的小区里,我问爸爸:“你和梅姨住在这里吗?”
“是啊,从我们认识就一直住这儿,只是原来是租的房子,现在房子是你梅姨的,前几年给她买下来的。”
爸爸把车停在一栋楼下的过道上,这里有车的人都将车停靠在过道的右边。下车之后爸爸从后备厢里拿出许多吃的,我随着爸爸一同上楼,楼梯间陈旧但很整洁,楼上下来两个老年人,爸爸亲切地和他们打招呼。
“遛弯去啊?”
“是啊,怎么才下班啊,路过你家,这个香,晚上请客啊?”
“是啊,来亲戚了。”
他们说得没错,果然闻到好香的味道。
“一定是这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