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诸子学略说(1)

所谓诸子学者,非专限于周秦,后代诸家,亦得列入,而必以周秦为主。盖中国学说,其病多在汗漫。春秋以上,学说未兴,汉武以后,定一尊于孔子,虽欲放言高论,犹必以无碍孔氏为宗。强相援引,妄为皮傅,愈调和者愈失其本真,愈附会者愈违其解故。故中国之学,其失不在支离,而在汗漫。自宋以后,理学肇兴。明世推崇朱氏,过于素王。阳明起而相抗,其言致良知也,犹云朱子晚年定论。孙奇逢辈遂以调和朱、陆为能,此皆汗漫之失也。

惟周秦诸子,推迹古初,承受师法,各为独立,无援引攀附之事,虽同在一家者,犹且矜己自贵,不相通融。故荀子非十二子,子思、孟轲亦在其列。或云子张氏之贱儒,子游氏之贱儒,子夏氏之贱儒,诟詈嘲弄,无所假借。《韩非子·显学篇》云: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谁使定世之学乎!此可见当时学者,惟以师说为宗,小有异同,便不相附,非如后人之忌狭隘、喜宽容、恶门户、矜旷观也。盖观调和独立之殊,而知古今学者远不相及。佛家有言,何等名为所熏,若法平等,无所违逆,能容习气,乃是所熏。此遮善染,势力强盛,无所容纳,故非所熏。若法自在性,非坚密能受习气,乃是所熏。此遮心所。及无为法,依他坚密,故非所熏。(见《成唯识论》)此可见古学之独立者,由其持论强盛,义证坚密,故不受外熏也。

或曰:党同门而妒道真者,刘子骏之所恶,以此相责,得无失言。答曰:此说经与诸子之异也。说经之学,所谓疏证,惟是考其典章制度与其事迹而已。其是非且勿论也。欲考索者,则不得不博览传记,而汉世太常诸生,惟守一家之说,不知今之经典,古之官书,其用在考迹异同,而不在寻求义理。故孔子删定六经,与太史公、班孟坚辈,初无高下,其书既为记事之书,其学惟为客观之学,党同妒真,则客观之学,必不能就,此刘子骏所以移书匡正也。若诸子则不然。彼所学者,主观之学,要在寻求义理,不在考迹异同。既立一宗,则必自坚其说,一切载籍,可以供我之用,非束书不观也。虽异己者,亦必睹其籍,知其义趣,惟往复辩论,不稍假借而已。是故言诸子,必以周秦为主。

古之学者,多出王官世卿用事之时,百姓当家,则务农商畜牧,无所谓学问也。其欲学者,不得不给事官府为之胥徒,或乃供洒扫为仆役焉。故《曲礼》云:宦学事师。“学”字本或作“御”。所谓宦者,谓为其宦寺也;所谓御者,谓为其仆御也。故事师者,以洒扫进退为职,而后车从者,才比于执鞭拊马之徒。观春秋时,世卿皆称夫子。夫子者,犹今言老爷耳。孔子为鲁大夫,故其徒尊曰夫子,犹是主仆相对之称也。《说文》云:“仕,学也。”仕何以得训为学?所谓宦于大夫,犹今之学习行走尔。是故非仕无学,非学无仕,二者是一而非二也。(学优则仕之言,出于子夏。子夏为魏文侯师。当战国时,仕学分途久矣,非古义也。)秦丞相李斯议曰:“若欲有学法令,以吏为师。”亦犹行古之道也。惟其学在王官,官宿其业,传之子孙,故谓之畴人子弟。(见《史记·历书》。)畴者,类也。汉律,年二十三傅之畴官,各从其父学,此之谓也。(近世阮元作《畴人传》,以畴人为明算之称,非是。)其后有儒家、墨家诸称,《荀子·大略篇》云:此家言邪学,所以恶儒者。当时学术相传,在其子弟,而犹称为家者,亦仍古者畴官世业之名耳。《史记》称老聃为柱下史,庄子称老聃为征藏史,道家固出于史官矣。孔子问礼老聃,卒以删定六艺,而儒家亦自此萌芽。墨家先有史佚,为成王师,其后墨翟亦受学于史角。阴阳家者,其所掌为文史星历之事,则《左氏》所载瞽史之徒,能知天道者是也。其他虽无征验,而大抵出于王官。是故《汉·艺文志》论之曰:

儒家者流,盖出于司徒之官。道家者流,盖出于史官。阴阳家者流,盖出于羲和之官。法家者流,盖出于理官。名家者流,盖出于礼官。墨家者流,盖出于清庙之守。纵横家者流,盖出于行人之官。杂家者流,盖出于议官。农家者流,盖出于农稷之官。小说家者流,盖出于稗官。

此诸子出于王官之证。惟其各为一官,守法奉职,故彼此不必相通。《庄子·天下篇》云: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是也。亦有兼学二术者,如儒家多兼纵横,法家多兼名,此表里一体,互为经纬者也。若告子之兼学儒、墨,则见讥于孟氏,而墨子亦谓告子为仁,譬犹跂以为长,隐以为广,其弟子请墨子弃之。(见《墨子·公孟篇》。)进退失据,两无所容,此可谓调和者之戒矣。

今略论各家如下:

一论儒家。《周礼·太宰》言儒以道得民,是儒之得称久矣。司徒之官,专主教化,所谓三物化名。三物者,六德、六行、六艺之谓。是故孔子博学多能,而教人以忠恕。虽然,有商订历史之孔子,则删定《六经》是也;有从事教育之孔子,则《论语》、《孝经》是也。由前之道,其流为经师;由后之道,其流为儒家。《汉书》以周秦、汉初诸经学家录入《儒林传》中,以《论语》、《孝经》诸书录入《六艺略》中,此由汉世专重经术,而儒家之荀卿,又为《左氏》、《穀梁》、《毛诗》之祖,此所以不别经、儒也。若在周秦,则固有别。且如儒家巨子,李克、宁越、孟子、荀卿、鲁仲连辈,皆为当世显人,而《儒林传》所述传经之士,大都载籍无闻,莫详行事。盖儒生以致用为功,经师以求是为职。虽今文古文,所持有异,而在周秦之际,通经致用之说未兴,惟欲保残守缺,以贻子孙,顾于世事无与。故荀卿讥之曰:鄙夫好其实,不恤其文,是以终身不免捭污庸俗。故《易》曰:括囊,无咎无誉。腐儒之谓也。(见《非相篇》。)此云腐儒,即指当时之经师也。由今论之,则犹愈于汉世经师,言取青紫如拾芥,较之战国儒家亦为少愈,以其淡于荣利云尔。

儒家之病,在以富贵利禄为心。盖孔子当春秋之季,世卿秉政,贤路壅塞,故其作《春秋》也,以非世卿见志(公羊家及左氏家张敞皆有其说),其教弟子也,惟欲成就吏材,可使从政。而世卿既难猝去,故但欲假借事权,便其行事。是故终身志望,不敢妄希帝王,惟以王佐自拟。观荀卿《儒效篇》云:大儒者,天子三公也。(杨注,其才堪王者之佐也。)小儒者,诸侯大夫士也。众人者,工农商贾也。是则大儒之用,无过三公,其志亦云卑矣。孔子之讥丈人,谓之不仕无义。孟子、荀卿皆讥陈仲,一则以为无亲戚君臣上下,一则以为盗名不如盗货。(见《荀子·不苟篇》。)而荀子复述太公诛华仕事(见《宥坐篇》),由其不臣天子,不友诸侯(见《韩非子·外储说》右上),是儒家之湛心荣利,较然可知。所以者何?苦心力学,约处穷身,必求得雠,而后意歉,故曰:“沽之哉!沽之哉!”不沽则吾道穷矣。

《艺文志》说儒家云,辟者随时抑扬,违离道本,苟以哗众取宠。不知哗众取宠,非始辟儒,即孔子固已如是。庄周述盗跖之言曰:“鲁国巧伪人孔丘,不耕而食,不织而衣,摇唇鼓舌,擅生是非,以迷天下之主。使天下学士,不反其本,妄作孝弟,而侥幸于封侯富贵者也。”此犹曰道家诋毁之言也,而微生亩与孔子同时,已讥其佞,则儒家之真可见矣。孔子干七十二君,已开游说之端,其后儒家率多兼纵横者。(见下。)其自为说曰:“无可无不可。”又曰:“可与立,未可与权。”又曰:“君子之中庸也,君子而时中。”孟子曰:“孔子,圣之时者也。”荀子曰:“君子时绌则绌,时伸而伸也。”(见《仲尼篇》。)然则孔子之教,惟在趋时,其行义从事而变,故曰“言不必信,行不必果”,如《墨子·非儒》下篇讥孔子曰:

孔子穷于陈、蔡之间,藜羹不糂十日,子路为烹豚,孔丘不问肉之所由来而食。褫人衣以酤酒,孔丘不问酒之所由来而饮。哀公迎孔丘,席不端弗坐,割不正弗食,子路进请曰:“何其与陈、蔡反也?”孔丘曰:“来!吾语汝!曩与汝为苟生,今与汝为苟义。”夫饥约,则不辞妄取以活身;赢饱,则伪行以自饰。污邪诈伪,孰大于此。

其诈伪既如此。及其对微生亩也,则又以疾固自文,此犹叔孙通对鲁两生曰:“若真鄙儒不知时变也。”所谓中庸,实无异于乡愿。彼以乡愿为贼而讥之。夫一乡皆称愿人,此犹没身里巷,不求仕宦者也。若夫逢衣浅带,矫言伪行,以迷惑天下之主,则一国皆称愿人。所谓中庸者,是国愿也,有甚于乡愿者也。孔子讥乡愿,而不讥国愿,其湛心利禄又可知也。

君子时中,时伸时绌,故道德不必求其是,理想亦不必求其是,惟期便于行事则可矣。用儒家之道德,故艰苦卓厉者绝无,而冒没奔竞者皆是。俗谚有云:“书中自有千钟粟。”此儒家必至之弊。贯于征辟、科举、学校之世,而无乎不遍者也。用儒家之理想,故宗旨多在可否之间,论议止于函胡之地。彼耶稣教、天方教,崇奉一尊,其害在堵塞人之思想,而儒术之害,则在淆乱人之思想,此程、朱、陆、王诸家所以有权而无实也。虽然,孔氏之功则有矣,变禨祥群神怪之说而务人事,变畴人世官之学而及平民,此其功亦夐绝千古。二千年来,此事已属过去,独其热中竞进在耳。

次论道家。道家老子,本是史官,知成败祸福之事,悉在人谋,故能排斥鬼神,为儒家之先导。(道家如老、庄辈,皆无祟信鬼神之事,列子稍近神仙,亦非如汉世方士所为也。)《老子》“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等语,未知何指。道士依傍其说,推为教祖,实于老子无与,亦以怵于利害,胆为之怯,故事事以卑弱自持。所云无为权首,将受其咎,人皆取先,己独取后者,实以表其胆怯之征。盖前世伊尹、太公之属(《汉·艺文志》道家有《伊尹》五十一篇,《太公》二百三十七篇),皆为辅佐,不为帝王。学老氏之术者,周时有范蠡,汉初有张良,其位置亦相类,皆惕然于权首之戒者也。孔子受学老聃,故儒家所希,只在王佐,可谓不背其师说矣。

老子非特不敢为帝王,亦不敢为教主。故云强梁者不得其死,吾将以为教父。大抵为教主者,无不强梁,如释迦以勇猛无畏为宗,尊曰大雄,亦曰调御,而耶稣、穆罕默德辈,或称帝子,或言天使,遇事奋迅,有愍不畏死之风,此皆强梁之最也。老子胆怯,自知不堪此任,故云“人之所教,我亦教之”,如是而已。然天下惟胆怯者权术亦多,盖力不能取,而以智取,此事势之必然也。老子云:“道法自然。”太史论老、庄诸子,以为归于自然。自然者,道家之第一义谛,由其博览史事,而知生存竞争,自然进化,故一切以放任为主。虽然,亦知放任之不可久也。群龙无首,必有以提倡之,又不敢以权首自居。是故去力任智,以诈取人,使彼乐于从我,故曰:善为道者,非以明民,将以愚之。弱之胜强,柔之胜刚,天下莫不知。老氏学术,尽于此矣。

虽然,老子以其权术授之孔子,而征藏故书,亦悉为孔子诈取。孔子之权术,乃有过于老子者。孔学本出于老,以儒道之形式有异,不欲崇奉以为本师(亦如二程子之学本出濂溪,其后反对佛老,故不称周先生,直称周茂叔而己。东原之学,本出婺原,其后反对朱子,故不称江先生,直称吾郡老儒江慎修而已),而惧老子发其覆也,于是说老子曰:乌鹊孺,鱼傅沫,细要者化,有弟而兄啼。(见《庄子·天运篇》。意谓己述六经,学皆出于老子,吾书先成,子名将夺,无可如何也。)老子胆怯,不得不曲从其请。逢蒙杀羿之事,又其素所怵惕也。胸有不平,欲一举发,而孔氏之徒,遍布东夏,吾言朝出,首领可以夕断,于是西出函谷,知秦地之无儒,而孔氏之无如我何,则始著《道德经》以发其覆。借令其书早出,则老子必不免于杀身,如少正卯在鲁,与孔子并,孔子之门,三盈三虚(见《论衡·讲瑞篇》),犹以争名致戮,而况老子之凌驾其上者乎!呜呼!观其师徒之际,忌刻如此,则其心术可知,其流毒之中人,亦可知已。

庄子晚出,其气独高,不惮抨弹前哲,愤奔走游说之风,故作《让王》以正之;恶智力取攻之事,故作《胠箧》以绝之。其术似与老子相同,其说乃与老子绝异,故《天下篇》历叙诸家,已与关尹、老聃裂分为二。其褒之以至极,尊之以博大真人者,以其自然之说,为己所取法也。其裂分为二者,不欲以老子之权术自污也。或谓子夏传田子方,田子方传庄氏,是故庄子之学,本出儒家,其说非是。庄子所述,如庚桑楚、徐无鬼、则阳之徒多矣,岂独一田子方耶!以其推重子方,遂谓其学所出必在于是,则徐无鬼亦庄子之师耶?南郭子綦之说,为庄子所亟称,彼亦庄子师耶?

次论墨家。墨家者,古宗教家,与孔、老绝殊者也。儒家公孟言无鬼神。(见《墨子·公孟篇》。)道家老子言以道莅天下,其鬼不神,是故儒、道皆无宗教。儒家后有董仲舒,明求雨禳灾之术,似为宗教。道家则由方士妄托,为近世之道教,皆非其本旨也。惟墨家出于清庙之守,故有《明鬼》三篇,而论道必归于天志,此乃所谓宗教矣。兼爱、尚同之说,为孟子所非;非乐、节葬之义,为荀卿所驳。其实墨之异儒者,并不止此。盖非命之说,为墨家所独胜。儒家、道家,皆言有命,其善于持论者,神怪妖诬之事,一切可以摧陷廓清,惟命则不能破,如《论衡》有《命禄》、《气寿》、《幸遇》、《命义》等篇是也。其《命义篇》举儒、墨对辩之言曰:

墨家之论,以为人死无命。儒家之议,以为人死有命。言有命者,见子夏言“死生有命,富贵在天”。言无命者,闻历阳之都,一宿沉而为湖。秦将白起,坑赵降卒于长平之下四十万众,同时皆死。春秋之时,败绩之事,死者数万,尸且万数,饥馑之岁,饿者满道,温气疫疠,千户灭门,如必有命,何其秦、齐同也?言有命者曰:夫天下之大,人民之众,一历阳之都,一长平之坑,同命俱死,未可怪也。命当溺死,故相聚于历阳;命当压死,故相积于长平。犹高祖初起,相工入丰、沛之邦,多封侯之人矣,未必老少男女俱贵而有相也。卓跞时见,往往昔然,而历阳之都,男女俱没,长平之坑,老少并陷,万数之中,必有长命未当死之人,遭时衰微,兵革并起,不得终其寿。人命有长短,时有盛衰,衰则疾病被灾蒙祸之验也。宋、卫、陈、郑,同日并灾,四国之人,必有禄盛未当衰之人,然而俱灾,国祸临之也。故国命胜人命,寿命胜禄命。

凡言禄命而能成理者,以此为胜。

虽然,命者孰为之乎?命字之本,固谓天命。儒者既斥鬼神,则天命亦无可立。若谓自然之数,数由谁设,更不得其征矣。然墨子之非命,亦仅持之有故,未能言之成理也。特以有命之说,使其偷惰,故欲绝其端耳。其《非命》下篇云:今天下之君子之为文学出言谈也,非将勤能其颊舌而利其唇吻也,中实将欲其国家邑里万民刑政者也。今王公大臣,若信有命而致行之,则必怠乎听狱治政矣,卿大夫必怠乎治官府矣,农夫必怠乎耕稼树艺矣,妇人必怠乎纺绩织纴矣。是故非命者,不必求其原理,特谓于事有害而已。

夫儒家不信鬼神而言有命,墨家尊信鬼神而言无命,此似自相刺缪者。不知墨子之非命,正以成立宗教,彼之尊天右鬼者,谓其能福善祸淫耳。若言有命,则天鬼为无权矣。卒之盗跖寿终,伯夷饿夭,墨子之说,其不应者甚多,此其宗教所以不能传久也。又凡建立宗教者,必以音乐庄严之具感触人心,使之不厌。而墨子贵俭非乐,故其教不能逾二百岁。(秦汉已无墨者。)虽然,墨子之学,诚有不逮孔、老者,其道德则非孔、老所敢窥视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