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宦娘

陕西有一个世家子弟名叫温如春,自幼喜爱弹琴,很有造诣。温如春外出游玩总把琴拿着,边游边弹,非常风雅。有一次他外出到山西游玩,在一个古庙前碰到一个道士。那个道士也是一个爱弹琴的,两个便成了好友。道士叫温如春弹奏一曲,温如春谦让,请道士先弹。道士也不推让,答应了。

于是他从琴囊里取出来交给温如春。温一看,琴的木纹很精致,手拨动了一下,发音也极其清澈,便愉快地弹了一支短曲;道士微微一笑,似乎并不介意他的技艺。温又使出他的拿手本领奏了一会,道人微微地笑道:“还不错,还不错,还不能做我的老师。”

温如春知道这个道人非同寻常,便虚心向他请教弹奏技艺。道人把琴放在膝上,刚动手拨了几下,就带来了一阵温柔的微风;又弹了一会,千百只禽鸟纷纷飞来,院子里的树上都栖满了,温如春非常惊奇,就恭敬地请求指教,道人重复地弹了几遍,温如春侧看耳朵专心致志地倾听,道人叫他试着弹弹,纠正了他弹得不入调的地方,然后对他说:“你现在的奏琴技艺天下无人能比了。”

温如春并没有骄傲,越发刻苦弹琴,他的技艺已无人能比,娴熟无比。

后来他回到陕西,离家还有几十里,天已经黑了,又下起暴雨来,没有地方可以投宿。正好路旁有一个小村落,他就跑了过去,也来不及细看,看见一家就匆匆闯了进去,进屋一看,却静悄悄的,过了一会,才有一个少女出来,大约十七八岁,长得和仙女一样美丽。她抬头看见来了生人,一愣往里就跑。温如春那时还没有结婚,见到这位女郎,忍不住暗生情愫。

一会儿,一个老婆婆出来问话,温如春通了姓名,并且请求借宿。老婆婆说,借宿是可以的,可是没有床铺,如果你不嫌弃,可以将就铺点草过一夜。

稍等了一会,老婆婆拿了蜡烛来,摊开草来铺地,对客人相当热情。问她的姓名,回答说姓赵,再问她刚才那少女是谁,她说:“她叫宦娘,是我的侄女。”温如春说:“我自不量力提出一个要求:她可不可以同我结亲?”老婆婆皱着眉头说:“这个老身不敢答应。”温如春问她为什么,她只含糊地说:“很难讲。”温如春非常失望。

老婆婆走后,温如春一看铺的草又湿又烂,根本就没法睡下去,只好坐着弹琴来度过这寂寞的长夜,等雨稍微小了一点,就冒着雨回家了。

温如春的家乡有一个告老还乡的姓葛的京官,喜欢结交一些有才艺的人。温如春偶然前去拜访,他请温如春弹奏一曲。弹奏时,帘子里隐隐约约像有女子在窥听,忽然一阵风刮起帘子,看见一个极漂亮的十六岁的少女,原来是葛的女儿,名叫良工,精通诗词,很有才气,她的美丽是附近一带都闻名的。

温如春动了心,回去同母亲讲了,就差媒人去说亲,但是葛老头嫌温如春家已经衰败了,没有答应。而女儿呢,自从听了温如春弹了一次琴以后,心里已经爱上了他,常常想再听他的演奏;可是温如春因为婚姻不成,就心灰意懒,再也不愿踏进葛家大门了。

一天,良工在园里拾到了一张旧的诗笺,上面是一首《惜余春》的词,这样写道:

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郎颠倒。海棠带醉,杨柳伤春,同是一般怀抱。甚得新愁旧愁,铲尽还生,便如青草!自别离,只在奈何天里,度将昏晓!今日个蹙损春山,望穿秋水,道弃已拼弃了,芳裳妒梦,玉漏惊魂,要睡何能睡好?漫说长宵似年,侬视一年,比更犹少。过三更已是三年,更有何人不老?

良工诵读了几遍,心里很喜欢这首词,把它带回房里,拿出漂亮的纸头,用正楷把它抄录了下来,放在桌子上,过了几天再找就找不到了,心想大概是给风刮走了。葛老头那天正好从女儿房门口经过,便发现了这首词,抬起来一看,是女儿的笔迹,就认定是她做的,心里很讨厌词的内容不正派;又不忍当面责备她,只好把它烧毁了。从此,他想到女大难留,决心将她早点许配人家算了。

刚好邻县刘布政使的儿子派人来求婚,葛老头已经同意了,但还想见一见他本人;刘公子就打扮得漂漂亮亮来见他。葛老头一看他相貌长得很俊秀,心里很喜欢他,隆重地予以招待。但他走了以后,竟在他的座位底下发现了一只女人绣鞋,葛老头觉得这少年是一个轻佻的人,对他的印象不由得大打折扣了起来。就把媒人叫来,告诉他这件事;刘公子竭力辩白,说不是他的;可是葛老头不相信,到底拒绝了婚事。

葛家向来有一种绿色的菊花,从来不肯把它分给别人。只由良工把它养在自己的闺房里。奇怪的是温如春家的菊花有两枝突然一夜之间变成了绿色。朋友听到这个消息,都纷纷去观赏。温如春自己也非常珍爱它们。一天清早,他去看菊花,发现花圃边有一张诗笺,上面写着一首《惜余春》的词,他反复读了几遍,想不出这是从哪里来的;又因为“春”字是他自己的名字,心里就越发喜爱这首词了,便拿到书桌上细细地读并加以品评。

温如春家的菊花也变成绿色的消息不久就让葛老头知道了。他起先还不相信,于是决定亲自上门去瞧瞧。一到书房,就看到桌上有首词,拿起来就想看;温如春因为自己所加的评语不好见人,连忙夺过去揉掉;葛老头只看了开头的一两句,正是他在女儿房门口拾到的那一首。内容完全相同。马上起了疑心,连温如春的绿菊,也认为是他女儿偷偷送给他的。

葛老头非常气愤地回到家里。他把今天在温家所看到的一切都告诉他夫人。他要他夫人去责问女儿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良工本来就不明就理,被她母亲紧紧逼问,心中委屈不分,忍不住泪水涟涟,要死要活。葛老夫妇不敢胡乱断定自己的女儿不检点,不敢再责问良工。葛老太太恐怕这事闹到外面去,反而更丑,主张不如把女儿嫁给了温如春,老头儿也认为主意不错,就托人辗转把意思传达给温如春,温如春高兴得当天就大请其客,摆了“绿菊宴”。他又焚香弹琴,到半夜才歇手。夜深了,温如春已经上床,书房的小书僮忽然听见琴自己发出声音来。起初还以为是旁的仆人的在弹着玩。后来发现并没有人,就去告诉温如春,温如春自己去一听,果然不错,听那琴弹得很生硬,仿佛是在学他而又没学好似的;他点着灯急忙跨进去一看,什么也没有,温如春把琴取走,整夜就毫无响动了。

温如春想,弹琴的可能是狐狸精,而且断定是想跟自己学琴的。因此,他每夜自己弹一曲,然后把琴放在那里让它去弹,好像教学生一样。每天晚上他自己偷偷地听着,过了六七夜,那琴声弹出来居然像一个曲子,谈得不错,十分悦耳。

如春结了婚,夫妻二人谈到过去那首突如其来的《惜余春》词,才知道他们得以结合的原因;但是谁也不知道这首词是哪里来的。良工知道了琴会平空弹起来的怪事,亲自听了一下,对丈夫说:“这不是狐狸精。那调子很凄凉,像是鬼弹的声音。”温如春不大相信。良工说她家有一面古镜,妖魔鬼怪都可以照得出原形,第二天就派人去拿了来。

等到琴声响起来的时候,他们就拿着镜子,猛一下跑进房去,点火一照,果然有一个女子慌慌张张地缩在屋角,没法隐匿。仔细一看,原来是赵家的宦娘。

温如春吃惊不小,连忙询问宦娘其中的细节。宦娘知道再也隐瞒不了自己的身世了,只得流着泪边哭边说:“我帮你们做媒,使你们结合,不能说没有功劳!何必这样苦苦相逼?”温如春夫妇连忙向她道歉并跟她说好不会害她。温如春收好了古镜。

女子离他们远远地坐下说:“我是知府的女儿,已经死了一百多年了,我从小就喜欢奏琴弹筝;筝我弹得相当好,惟独琴弹得不好,因为没有名师亲传,到死了以后还认为是一件憾事,那次你避雨到我家里,有幸听到你巧妙的弹奏,心里非常饮佩,自恨人鬼相隔,不能答应你的要求,因此暗地里使你们结成一对好夫妻,来报答你对我的厚意。刘公子座位下面的绣鞋,那首写得很粗俗的《惜余春》词,都是我干的,酬谢教师不能说不够尽力吧!”夫妻两人听了,都表示非常感谢,行礼。

宦娘说:“你的技艺,我已经懂得大半没有把其中最奥妙的地方学到,请你再给我弹一遍吧!”

温如春同意了她的要求,弹了以后又仔细地告诉她技巧。宦娘很愉快地说:“我完全懂了。”于是就想起身告别。良工本来也会弹筝,刚才听宦娘说长于弹筝,便望能听她一曲。宦娘也不推辞,便弹奏了起来,筝声高雅之极,良工是闻所未闻,心中好生叹服。良工拍手赞好,转过来要请她指教;宦娘就拿出笔来,为她抄下了十八曲筝谱,又起身要走。夫妻再三挽留她,她凄凉地说道:“你们夫妻俩感情这样好,彼此又是知音,我命薄,哪有这种福气!如果有缘分,来世再相会吧!”

临走的时候,宦娘把一幅画卷送给了温如春。温如春一看原来是宦娘的画像。宦娘又对温如春夫妇说了一些话,然后恋恋不舍地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