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小说(5)

“呵,因为她是女子呵!女子是迷人的。那一对肥胖而突出的乳,像馒头般的柔软的乳呀!只要摸一摸,只要摸一摸……”华桂像疯狂一般地跳起来。

我忍不住笑了,走近他的耳边轻轻地问:“你摸过……没有?”

“没有!……但总得摸一摸。”

华桂和我是常常这样胡扯的。但父亲甚不喜华桂,以为他太滑头了,嘱我不要和他亲近。我那时对于父亲的深奥的意见是不了解的。我相信华桂是我的最好的朋友;他老实,活泼,而且比旁的伙计不会躲懒。

古城是一小市镇,镇临小河,可以通船。河的彼岸,有几座小小的土山,虽无古木大树,但山坡秀雅,春来时节,红花青草,丛生满山,倒影入河,风景也十分清丽。

河中设小渡二,用渡往来行人,埠头则以石砌成。古城妇女,常常三三五五,在那里洗濯衣服,华桂常携着店中的药材,到埠头上,临流漂洗。我课余的时节,有时也提着钓竿,随着华桂,坐在离埠头数十武的岸上钓鱼。

不知从何时起,华桂忽然认识一个洗濯衣服的妇人了。我去钓鱼,便看见华桂洗完药材,总是不肯就走,同那妇人夹七夹八的闲谈。远远望去,那妇人好像是什么人家的女仆,面圆身健,虽是毫无装饰,却也有几分可爱。

我懂得华桂的心思,只顾低头钓鱼,不忍过去催他。

但华桂后来竟愈弄愈糊涂了,有时他和那妇人竟一谈两点钟不肯走。那一天,我因为钓不着鱼,肚子里又十分饥饿,急于要回店晚餐,于是便生气了:

“华桂!你不回去,我要走了。”

“哦……”华桂很惊慌的抬起头来,望一望我,便匆匆地别了谈话的妇人,拿起药材,伴我走了。

在路上,华桂悄悄的告诉我说:“飞哥儿,你千万不要告诉掌柜的,今天……”

“嗡,”我笑了,“有味哪,谈话!她叫什么名字?”

“月娥,王家的女仆。哈哈,飞哥儿,她今天说起她们那里李家少女,才真美丽呢,简直同貂蝉一般的美丽。”

“那有的话,同貂蝉一般的?”

“真的,她这么说。不相信,我们可以设法去瞧瞧。”

“我不要瞧……”我有点害羞了,但心里却飘飘然起来,望着天边一抹的鲜红的灿烂的晚霞,晚霞中仿佛幻出一个美丽绝伦的少女,婷婷娜娜地望着我微笑。脸上也不自觉的发起烧来。

从那天起,我的怯弱的心中便起了一层意外的波澜了,无论是吃饭,睡觉,或是入学校的时候。

“我总得瞧一瞧……”

其实为什么要瞧?瞧了又有什么目的?连我自己也十分茫然。纯洁而幼稚的心已陷入恋之烦恼里了。在人生的旅路上走着的朋友,有谁不曾喝过一勺恋之苦汁呢?然而我未免喝得太早。

但我对于华桂,却不肯明白地将心事说出来。我只是对于华桂比以前更亲密了,而且当华桂下河洗药材的时候,我总是提着钓竿悄悄跟去。父亲似乎很不满意,曾骂了我两次,嘱我不要随着华桂外出。但我那时对于父亲的谴责,似乎毫不在意。仍旧是提着钓竿,课毕便悄悄出门。

我渐渐和华桂的恋人也弄熟了,她的确是一个有说有笑的好妇人。据华桂告诉我,她十六岁便嫁给一个乡人为妇,因为丈夫好赌博,把家中的田地卖尽当光了,她只得到古城来当佣妇,现在一月拿人家两元的薪水。那赌博的丈夫,还时时来缠她,一月至少要缠去几吊铜子,有时竟连两元薪水,完全缠去。

那一天,当晚霞映在对岸的山顶上的时节,我和华桂又在埠头上等着月娥了,因为华桂和月娥约定,今日来埠头的时间比较稍迟的。华桂似乎等得很着急。时常抬起头来探望;我的心中却仍旧为那没见面的少女所苦。究竟那个少女怎样美丽呢?如何告诉月娥,叫她领我们去瞧瞧?

这句话又如何说得出口?我愈想愈糊涂了,但结论是这样——“我总得瞧一瞧……”

天色渐渐昏黑了,埠头上已经没有行人。河中停泊二三小舟,远远地射出星星的灯火,正似水面的飘泊的流萤。在静穆而寂寞的时间里,华桂忽然站起来说:“来了么?”

“来了,等急了罢。”月娥从黑暗中走近前来,手中提着篮子。

“等急了,飞哥儿也在这里。”

“呀,对不起,累得飞哥儿也久等。”月娥笑着拍拍我的肩。

“那有的话,横竖我晚上总是玩。”我谦恭地说。

“飞哥儿想瞧瞧赛貂蝉,哈,哈,哈!”华桂疯起来了,拉着月娥的手。

“呸!瞎说!”我急了。在华桂的背上捶了一下。

“李家的少女么?哦,真美丽!”

“你带我们瞧瞧!”华桂恳求地说。

“可惜她不容易出门,一年出门不过几次。”

“为什么呢?”华桂问。

“因为她的父亲不在家。她父亲到杭州做什么局长去了,在外面娶了姨太太,所以一连八年不回家。她们母女两人,苦守在家里,靠着取租,吃用也够了,但心中总不快活。”

我从无聊的幻想里产出空虚的同情了,从同情里又感着悲哀,赤子之心的悲哀。我一言不发地立在黑暗里,望着河水。

“呵,飞哥儿,怎么呆住了?傻子!没有瞧见过,知道将来是不是你的老婆呢?倒先替人家可怜,真是不害羞!”华桂带着讥笑地说。

“不许瞎说!仔细我捶你!”我又怒又羞地,禁止华桂。

月娥和华桂都大笑起来了。

“时候不早了,应该走了罢。”月娥说,于是华桂靠近她胸前去抚弄了一会。于是我们分别了月娥归来。

市镇上已经满街灯火。喧哗的声音,响彻了全镇。我缠在无聊和苦痛的幻想里。父亲适不在店中,然而我那晚也忘记了晚餐。

我一连几天没有跟着华桂到埠头上去,因为我怕月娥和华桂要拿我取笑。天气渐渐炎热,暑假转眼便到了,我预备毕业考试的功课,比从前倍觉忙碌。但有时读书倦了,夜阑人静。心中又忽然想起——“我总得瞧一瞧……”

华桂有时晚上也嬉皮笑脸地到房中来,谈一会,但只要听见外面父亲的脚步的声音,便又鼠一般地逃出去了。

那一晚,我有些倦了,抛开书籍,到柜台上去站了一会。华桂走近身旁,把我拉到栈房里,笑嘻嘻地说:“到手了……”

“恭喜你,几时到手的?”

“昨晚……”

“在什么地方?”

“埠头过去的草堆里。”

“呸!狗一般的!”我笑了。

“别骂人!明天下午我领你瞧李家的少女去。”

“那里?”我羞了。

“观音寺的小路上。”

“你怎么知道?”

“月娥告诉我的。她明天下午也到那里去。”我忽然羞得回转身来跑了,华桂在后面赶来说:“到底去不去?”

“去,一定的。”

这一天,清早起来便似乎有些飘飘然了,昨晚睡得不很好,做了许多的怪梦。早餐后便到学校去,同学以为考期将至,对于功课都用心静听,教室里也没有从前一般的喧哗声音。我的心里却总是老在想些无聊的问题:

今天能够瞧见吗?

瞧不见,怎么样?

总得瞧一瞧……午餐后,历史课结束后,大家都预备温习,我便夹了书包,跑回店中,我记得途中的脚步,比平常是跑得快些了。

华桂看见我回来,便到栈房里拿了两小捆药材,作为到河里漂洗的模样。在他后面跟了出去。

观音寺离古城镇约有一里之遥,那里的香火很盛。古城人最迷信观音,他们无论男女,都呼观音为“救苦救难的大士”。那天似乎是什么庙会,途中老少男女,三三五五,结队偕行,大概都是观音寺进香归来的。

“仔细些,不要给赛貂蝉走过了!”华桂东张西望地说,手里还拿着药材。

“又不认识,知道她走过不走过?”我微笑地说,眼睛仍注视着行人。

“那一个小女子最美丽的,那一个就是……”华桂说到这里,忽然跑向前去几步。

我抬头看是月娥来了,也十分欢喜。

“等急了罢,飞哥儿。”月娥说。这一天她穿了一身月白色的布衣,头上戴着一朵红花,倒也有几分的美丽。

“李家的少女呢?”华桂不能忍耐地问。

“在后面,快来了。”月娥回头望着。

我们三人的脚步愈走愈迟了,月娥故意同我们离开几步,表示她同我们是没有关系的样子。

夕阳反照在路边林中的树叶上面,树叶上闪着灿烂的金光。暮鸦队队,在天空哑哑地飞去。月娥忽然站住了,同后面走来的一个女人招呼。那女人大约也不过是四十上下的年纪,脸上却带着苍白的颜色。眉头稍蹙,似是半生悲哀的标志。后面伴着一个梳辫的少女,身材似乎正同我一般的高。流动的眼珠,乌黑的头发,玫瑰色的圆长脸庞,衬着粉红色的上衣,浅蓝色的绸裙。婷婷而来,似碧桃在微风中飘荡。

“这真是活貂蝉!”华桂轻轻地说。

我迷恋在暮色苍然的歧路上了,这样美丽的少女,是我从来没有瞧见过的。

然而人生的美满而幸福的时间,终不过是转眼的一刹那间罢。她们在前面走去了,微风吹月娥和少女谈话的断续的声音到我耳际,那清脆而幽越的乐音。我的灵魂是被爱之烈火燃烧着了。

“跟到她们的家!”华桂提议。

“好的。”我说。

走尽那蜿蜒的旷野的小道,到了古城的后街了。黑暗开始张开它的幕。藉着市上的灯光,我们还隐约地望见她们三人的后影。再转过一条小巷,前面便是一场空地,古槐三株,直立池边。我们模糊地望见她们穿过古槐,便仿佛听见开门的声音。

“大约她们都到了家罢。”华桂说。

“应该回去了。”我无精打采地说。

校中的毕业考试已经开始了。我每日考毕的时节,总要走到那晚上走过的小巷后面的空地去望望,苍然直立的古槐,清澈的池水,水中的几尾小小游鱼,都已经成为我的最相熟的朋友。我到那里去的时节,是瞒着一切人的,连华桂也瞒着。

“我总能再瞧见一次罢……”

我的心中常常这样希望着,走过古槐,便是三间并列的大厦。靠左边一间的屋是常常闭着门的,我于是想象这就是我爱的少女所住的家。

这里来往的行人并不很多,所以寂寥之地,能任我徜徉。但是那一天,不幸遇着月娥了,她提着满篮的衣服,正要往河边的埠头去。

“飞哥儿,这里玩得好吗?”

“我欢喜瞧池中的鱼。”

“不是瞧鱼,瞧人罢?”月娥笑了。

“瞧人——替华桂瞧你呵!”我滑头地说。

“瞧我?好说!瞧李家的少女罢!瞧姗姗,是不是?”

我从此才知道姗姗是她的名字。

月娥遇见我以后,华桂也发现秘密了,不时跑来找我。我心里以为姗姗只许我一个人在那里等着瞧的,对于华桂之跑来,甚不满意。于是便绝迹不走到那古槐小池的空地上来了,心里却终不能忘情,总想——“我应该再瞧见一次……”

毕业考试完了之后,榜出来了,我幸而还考得好,名列第二。父亲很欢喜,便筹备使我下半年到南京进中学。

同时也常有人来向父亲提起我的婚姻问题来,父亲兴高采烈,评头论足,总不满意。

“李家的女,姗姗好么?”

那一晚,我在柜台上,忽听见同父亲谈天的伙计,说出上面一句话。这是危急万分的时候到了,我便静听父亲的评判。

“美丽极了,可惜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父亲摇头地说。

这“身体太弱,怕要短命”的八个大字,轻轻地将我的心头梦想完全打消了。爱之神呵,你不要在幼稚的少年的心上,随便地撒下爱之种子罢,撒下了便任何雨打风吹终是难拔却!

我为厌恨父亲的评判,曾一个人躲着哭了几次。华桂不知道底细,以为我快要到南京去了,离不开父亲,所以悲伤。

“飞哥儿,好好地罢,到南京去读书,用功几年,做了官,再回家娶亲,娶李家的赛貂蝉。岂不威风吗?”

他不知道我的希望已轻轻地给父亲迷信的思想抹杀了。我那时只希望在动身往南京以前,能瞧见姗姗一次;或者我们能够谈话,谈一句话。

暑假过去一半了,父亲的在南京的朋友有信来催,我于是便乘了一叶扁舟,离开家乡。我对于故乡的水光山色,都没有什么留恋。只是母亲没有到店里来,临别未见,不免神伤。而且姗姗的影子,总时常在心中摇曳。甜美的希望是没有了,但几时再瞧见她一次呢?

到南京之后,因为初入中学,功课匆忙,所以无聊的梦想渐渐忘却了,次年四月,父亲来信说:华桂已辞掉,是为了与人家女仆通奸生出小孩的事。我心中不禁替不幸的月娥悲伤,而且华桂又到哪里去了呢?这有谁知道?我因此又想起姗姗,她将来竟嫁给谁呢?那样美丽而可爱的女郎!她的将来的命运是幸福,抑是悲哀?这也许只有冥冥中的神明知道。

如今,我已经八年不回到故乡。但只要独自在暮色苍然的小路上走着的时节,便不禁如梦如烟地想起姗姗,她是我的第一个恋人!虽然我们不曾谈过一句话,而且她的心中,到如今,一定还不知道世界上有爱她的我的存在!

爱丽

他冒着寒风从大学校夹了书包回来的时节,心里的确有点倦了。回到公寓里,他把书包向书架上一丢,回身往床上一躺,口里就呜呜咽咽地哼起:“我想起,当年事,好不……凄凉”的老调来。

哼了一刻,他把床里面的被往外一拉,压在自己的身子下。房里的火炉烤得他浑身和暖起来。被儿又正在身底下作怪,使他有点发燥。他把眼儿朝上一望,床头挂的胖女子的相片,似乎正涎着脸儿朝着他凝望。那女子胸前的衣襟,可以看见隐隐约约隆起的曲线。伊似乎正躺在旋椅之上伸懒腰,一种妩媚之态,令人魂销。

“爱丽真有点妖!但也好,大约容易到手,不妨同伊混混。做老婆可不行!做老婆还是月英好。月英也有点鬼!似有情,似无情,令人摸不着真意。伊总想读书留学;读书留学有什么用!苏曼殊骂得真好:女子留学,不如学髦儿戏!……爱丽?月英?自己已经二十四岁了,没有老婆,怎么办?”

他愈想愈觉得冲动起来。他俯身抱着红绫面儿的棉被,便感觉棉被也正同女性一样的温柔了。可怜的亚雄,他把棉被当作对手的女性,已经不止一次!当他正想解开裤带犯着无可奈何的罪恶时,心中又忽然发生了许多感想。棉被上的黄色成绩太多了,实在不十分雅观。上回叫公寓里的伙计拿到外面晒被时,秘密已经给伙计们发现了,大家传为笑谈。况且近来身体已经没有从前健康了,不是在课堂上困得想睡,就是每晚睡醒,身上总出了一身虚汗。他想到虚汗乃痨病的前兆,心中非常害怕,便一纵身跳了起来。

“我想起,当年事,……”他又呜呜咽咽地哼着。隔壁房里忽然有敲着板壁的声音说:“亚雄,不要哼了,我的肚子痛得要命了!”他觉得奇怪,便匆忙地推开房门,跑到隔壁房里去,口里说:“庆民,怎样了?”

他看见庆民正躺在床上,头朝床里,身上还盖着被。

“又是吃东西吃坏了罢,老是好吃,不要命!”他带笑地说。

“吃坏!你的红色补丸害了我了!”庆民转身朝着床外带恨地说。

“红色补丸会吃坏人么?我不相信。”亚雄觉得有点奇怪。

原来亚雄因为自己的身体给棉被弄坏了,所以便买了一瓶红色补丸来,想把自己弄得强壮些。不想昨晚庆民到他房里来玩,一看见便抢着倒了半瓶去。这庆民是个有名的好吃鬼,只要吃得的东西,不论是青红白黑热冷酸臭,总要张开大口送下去的,况且红色补丸上面明明有个“补”字呢!亚雄当时虽然也有点吝惜,但红色补丸已经到了庆民的手里了,料来不肯放回,于是说:“吃这东西不是玩的!你应该记着:饭后吞下,吞后几十分钟内不要喝茶!”他的话没有说完,庆民便笑嘻嘻地一溜烟跑回自己的房间里去了。

这会儿庆民说是红色补丸把肚子吃痛了,亚雄觉得事必有因,于是便问他:“你几时吃红色补丸的?”

“饭前。”

“你吃过红色补丸后,喝过茶没有?”

“我是用茶将红色补丸吞下的。”

亚雄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说:“这是你好吃的报应!

我昨晚不是告诉你,吞了补丸后不要喝茶,而且要饭后才吞么?谁叫你只顾抢着丸药跑,不听清我的话!”

庆民自己想想也觉得好笑,又有些害羞,于是一翻身便将被儿没头没脑地裹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