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白马的骑者(5)

他们一共有四个人:谢金星,蔡作熏力,吴仲祥和他的舅子。舅子很瘦小,似乎患着贫血病,却也是一个畅快豪爽的家伙;他只顾把汽车驾驶得很快,至于究竟要驶到世界上那一个角落里去,他是不管的,他又爱说话,有时候简直把驾驶汽车的事放置在脑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分散在说话上面,每逢汽车向着路人的身边冲过的时候,总要叫它和那人挨擦得很近,至于使他在汽车过后的一刹那间,惊惶失措地把身子摇摇不定的摆动着,而自己则从车窗伸出了脖子,忘形得失地对那可笑的家伙频频地作着回顾。吴仲祥和谢金星一同坐在后排的软垫子上,两个人靠得很近,——吴仲祥的身体是高而又瘦,如今在汽车里坐着,像一条卷成了一堆的蛇,他的长长的面孔呈着铅白色,和谢金星红光洋溢的面孔相比,显得一点光彩也没有。他不知怎样,总是把牙关咬得很紧,像在忍受着冰度以下的寒冷,至于使两腿的筋肉都失了血色,起着脊棱,在一起一伏的扭动着,——谢金星却壮健而且英勇,他的泰然自若的气度,在这车里的四个人之中是出色的,可惊的,他自始至终是那样的把吴仲祥高高地制服着。吴仲祥无疑地是做了谢金星的俘虏了,他在谢金星的身边一有动作,手必定是颤抖的,一有发言,舌头总是不听受指挥,至于变成了可笑的口吃。

——我想,吴仲祥现在这样说;我们……我们……把汽车驶……驶到南宁,去喝……喝一顿酒吧!

——不,他的舅子却表示反对;我们要驶到桂林去!

——桂林怎么……怎么成呢?桂林太……太远了!

——不然就驶到梧州去吧!

——梧州不也是太远吗?蔡作熏力插嘴说;我们最好是到郁林去,郁林是广西的一个最漂亮的城,我们怎么不到郁林去呢?

谢金星默默地不声不响,他的内心有着一种非常可笑的活动,并且所有的脾气都发作了——而当吴仲祥毕恭毕谨地请问他也有什么意见的时候,他仿佛还是怒气未消的样子,悻悻地说,——郁林!郁林好了!

如果有一个人从庆远方面经过南宁,向郁林方面走,他起初是为那魔鬼般的奇异的山岳的压抑而窒息,——南宁要算是广西全省的文化和政治的中心区,但是对于这个窒息的人,它只能够稍为尽了一点刺激的作用而已;一到郁林,看呵,这个窒息的人醒了!在郁江沿岸一带流荡着的空气是新鲜的,这里的田园也多了,路道很平坦,人民很富庶,东望那广东边境的高大壮丽的大山脉,庸奴的人们多少会得到刚愎义勇的启示吧!

谢金星的脾气现在变得很坏,他的肥胖臃肿的面孔处处起着疙瘩,呈着紫黑色,堕入了更深的沉默,间或短短地叹息着,——他似乎一步一步的和其余的三个人远隔起来,甚至毫不留情地和他们决绝了。当在郁林酒店吃饭的时候,他说出了更加难懂的话,而忿怒却不曾减少半点,几乎到了非对吴仲祥他们叱骂不可的地步。

晚上,当吴仲祥和蔡作熏力觉得很累乏,而很早就睡觉了之后,吴仲祥的舅子就悄悄地把谢金星带到一个秘密的妓馆里去。舅子一路上恳切地劝导着谢金星,叫他出外人不要把酒喝得太多,而一有积蓄的时候,就要立即把钱寄回家里去,使谢金星心平气静,两人之间变得非常和好起来,谢金星拍着舅子的肩膀说,——你要不要到前方去?

——去!一定去!我很早就有这个决心了,我觉得在家里很无卿,我想一个男子是应该走出外面去为国家出力才对,但是军队的门路我一点也没有,你能不能带我一同走?

这时候,他们已经停在一间黑的屋子的门口,敲了门,在倾听里面的动静,而里面正发出了娇嫩的声音,——谁呀?

谢金星应答着,——可以的,明天你同我一道走好了!

——那是好极了!

两个人兴高彩烈地交谈着,走进了那低矮的门子,颠颠簸簸地踏过那用细小的石子砌成的天井,走进了一个更低矮的门子,——那女人的身上穿着薄而滑的绸制的袍子,她挽着舅子的手臂,而用她的高突的屁股把谢金星的膝盖挨擦着。——这里一连有三间房子,都有门可以互通,却各都用了一条挨手布般很脏的白布帘在间隔着。舅子和谢金星进了中间的一间房子里,连老太婆算在内,这里一共有五个女人,他们极力地保持着一种生疏,不相识,并且几乎是羞涩的样子,对那两个男人看得发呆,舅子和谢金星的谈论继续不断,这谈论比刚才是还要热烈,却是那样的糊涂而且纷乱,至于谁也听不清谁在说什么,——五个女人互相看了看她们自己,于是哄然大笑了,笑得有的倒仆在床铺上,有的挨擦着眼泪。

舅子老练地招着手,叫她们之中穿红袍子的一个。红袍子带笑带扭地从远远的地方一彪,像一只小老虎似的彪到舅子的身边,舅子于是用嘴巴挨着她的耳朵低声地咕噜了一阵。

红袍子的面孔是扁的,不过比较还很好看,她只管吃吃的笑着,旁的人似乎还在窥伺着笑的机会,预备着再又一齐地大笑一场。

在暖和的阳光照临底下,郁林城宁静而且优美,它安适地给建立在那纵横一百里不见高山的平原上,让那从郊外的小溪流和小树丛之间悄悄地升腾起来的奶白色的烟霭疏薄地覆盖着,——街道上很洁净,旅馆,图书馆,理发店和医生局,都是很好的建筑物,县长是第一等的俄国留学生区渭文先生,……在郊外,人民的巍峨,高耸,宽敞,洁净的房子毫不掩饰地表现着他们的财富,学生,少女,都各得其所,所有的驻军极重纪律,他们也安适,快活,同样地爱惜着各种各式的纪念品,在城内的低级照相馆里,一天到晚永无休止的照相。

谢金星的脾气变得更坏,他独自个唠唠叨叨的咕噜着,常常使吴仲祥疑惑不定的翻起了白眼膜,却又不能不装着笑脸,表示他对于谢金星是如何的了解而且驯服,——更感觉着困窘的时候,就对他的舅子发出了糊涂的问语,他的舅子也糊涂地应答着。

下午,他们离开了那美丽的城,向回来的路上跑。——汽车保持着以前的惊人的速度,像一颗远射的巨弹,拨开了地上的尘土,在空气里飕飕地叫鸣着,刚才望见那前面的山还是远远地绘画着苍郁平淡的一线,一下子,在这勇猛急激的巨弹射击之下,那山就松弛地解开了它的胸膛,至于毫无抵抗地摊开了它的臂膊,让它的庞大的躯体在寸断,在碎裂,像崩决下来的河水,从汽车的前头汹涌地奔流到汽车的后面。

第二天的正午,谢金星在吴仲祥的家里吃了从未吃过的最好的筵席。吴仲祥把他所有的朋友和邻人都请来了,其中有商会的委员,年老而缺乏新的知识的小学教师,店员,民团的分队长,老书记等等,一共有十五个左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