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血泊中的英雄

用斧子砍死一个人,因为他是我们的敌人,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话,谁能反对他这个理由呢?——由我们元祖宗亲已经给了我们放仇人不过的教训。

不幸的志玄,他被一般和他夙未谋面的人,认他是仇敌,这未免太滑稽了吧!但是他们原不懂谁是谁非,只要有人给他相当的利益,他自然乐得举起斧子给他一顿了!

大约在两个月以前吧。正是江寒雪白的时候,我正坐在屋里炉边向火。忽见一个青年——他是我新近认识的朋友,进来对我说:“现在的世界实在太残酷了,好端端的一个人,从他由家里出来的时候,他绝梦想不到,从此只剩了魂魄同去了!可是他居然莫名其妙的睡在血泊中,那一群蓝布短衫,黑布短裤的人,好像恶狼似的,怒目张口向他咬啮,一群斧子不问上下的乱砍,于是左手折了,右腿伤了。他无抵抗的睡在血泊中。”

一种种的幻像,在他神志昏乱的时候悄悄的奔赴。

三间茅房,正晒着美丽的朝阳,绿油油的麦穗,在风地里袅娜弄姿。两鬓如霜的老母亲,正含笑从那短短的竹篱里赶出一群鸡雏,父亲牵着母牛,向东边池畔去喂草。可爱的小妹妹,采了油菜的花蕊,插在大襟上。母亲回过头来看见藏蕃薯的窖,不觉喜欢得笑出泪来,拉着妹妹的手说:“你玄哥哥最喜吃蕃薯,再两个月就放暑假了,他回来看见这一地窖子的白薯,该多么欢喜!你不许私自去拿,留着好的,等待你远道的玄哥。”母亲呵!如春晖如爱日的母亲,怎么知道你念念不忘的玄儿,正睡在血泊中和命运扎挣。

眼中觉得潮润,头脑似乎要暴裂,神志昏迷了;温爱的家园,已隐于烟雾之后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睡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一个白衣白帽的女人,正将一个冷冰冰的袋子,放在自己头上,觉得神气清爽多了。

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不曾得罪他们,为什么他们要拿斧子砍我?可是他们不也有母亲吗,为什么不替母亲想?母亲的伤心,他们怎么总想不到呢?“哎哟妈妈呀!”

站在志玄身旁的看护妇,忽听志玄喊妈妈,以为他的伤处痛疼,因安慰他道:“疼吗!忍耐点,不要紧的,明天就好了。”志玄摇摇头道:“不!……我想我的母亲,母亲来,我才能好,请赶快去叫我的母亲——我亲爱的妈妈!”

志玄流着恋慕的眼泪,渐觉得眼前一阵昏黑,便晕过去了。

几个来探病的同学,都悄悄的站在门外,医生按着脉,蹙着眉说:“困难,困难,伤虽不是绝对要紧,但是他的思想太多,恐怕心脏的抵抗力薄弱,那就很危险,最好不要想什么,使他热度稍微退一点才有办法。”医生说完忙忙的到别的病房去诊视去了。

同学们默默的对望着,然而哪里有办法!有的说:“去打电报,叫他的母亲来吧?”有的说:“听说他母亲的年纪很大了,并且只有他这么一个儿子,若突然的接到电报宁不要吓杀。”“那么怎么办呢,看着他这样真难过,这些人他们怎么没一点人心,难道他们是吃了豹子心的。”一个年轻的同学越说越恨,竟至掉下泪来,其余的同学看他这副神气,又伤心,又可笑,正要想笑,忽听志玄又喊起来道:“妈妈呀,他们摘了你的心肝去了,好朋友们你们打呵,他们是没有心肝的,……哎哟可怕呢,一群恶鬼他们都拿着斧子呢,你们砍伤母亲的儿子,母亲多么伤心呵!”

恐怖与哀悯,织成云雾,幔罩在这一间病室里,看护妇虽能勉强保持她那行若无事的态度,但当她听见病人喊妈妈的时候,她也许曾背过脸去拭泪,因为她的眼圈几次红着。医生又来看了一次,大约是绝望了,他虽不曾明明这样说,可是他蹙着眉摇着头说:“他的家里已经通知了吗?我想你们应当找他的亲人来。”哎!

这恶消息顷刻传遍了,朋友们都不禁为这个有志而好学的青年流泪,回廊上站满了和志玄有关系的人,他们眼看着将走入死的程途的志玄,不免想到他一生。“志玄实在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少年,他生成一副聪明沉毅的面孔和雄壮陡峭的躯格,谁能想得到收束得这样快呢?”

他曾梦想要作一个爱的使者,消除人间的隔膜,并且他曾立志要为人与人间的连锁线,他因为悲悯一般无知识的人们,为他们开辟光明的疆土,为他们设立学校,他主张伟大的爱,爱所有的人类,然而他竟因此作了血泊中的英雄。

悲愤——也许是人类的羞耻吧,——这时占据了病室中的人们的心,若果没有法子洗掉这种的羞耻,他们实在有被焚毁的可能。唉!上帝!在你的乐园里,也许是美满的,圣洁的,和永无愁容的灵魂,然而这可怕的人世,便是你安排的地狱吗?那么死实在是罪恶的结束了。

诅咒人生的青年们,被忧愁逼迫得不萎气,只是将眼泪努力往肚里咽,咽入丹田里的热泪,或者可以医他们的剧创。

昨天他们已打电报给志玄的家人了。大家都预备着看这出惨剧,他们不曾一时一刻放下这条心,算计怎样安慰志玄的老母或老父。然而他们胆怯,仿佛不可思议的大祸要到了,他们恐怕着忧愁着预备总有一阵大雷雨出现。

悚惧着又过了一天,已经将近黄昏了,医院的门口有一个穿蓝布长衫的乡下老头不断的探望,——那真是一个诚朴的乡下人,在他被日光蒸晒的绛色面皮上,隐隐露出无限的忧惶与胆怯,在他那饱受艰辛的眼睛里,发着闪烁的光,因为他正焦愁的预算自己的命运,万一有什么意外的事发生,那么将一生的血汁所培养的儿子一笔勾销了!唉,这比摘了他血淋淋的心肝尤觉苦痛!不明白苍天怎样安排!

这乡下老头在门外徘徊许久,才遇见一个看志玄病的同学,从里面出来,他这才嗫嚅着问道:

“请问先生,我们的孩子张志玄可是住在里面?”

那少年抬起头来,将那老儿上下打量了一番,由不得一阵酸楚几乎流下泪来。……心想可怜白发苍苍的老父,恐怕已不能和他爱子,作最后的谈话了,因为他方才出来的时候,志玄已经不会说话了……他极力将眼泪咽下去,然后说:

“是的,志玄正住在这里,先生是他的父亲吗?”老儿听见他儿子在里面,顾不得更和那青年周旋,忙忙往里奔,一壁却自言自语的道:“不知怎么样了……”

青年领着志玄的父亲,来到病房的门口,只见同学们都垂着头默默无言的站在那里,光景已没有挽回的希望了。这数百里外来的老父,这时赶到志玄的面前,只见他已经气息奄奄,不禁一把抱住他的头,摧肝断肠的痛哭起来:志玄的魂魄已渐渐离了躯壳,这可怜的老父连他最后的一瞬都不可得,不禁又悲又愤。他惨厉的哭着,捶胸顿足的说道:“玄儿我害了你,要你读什么书,挣什么功名,结果送了你的命,还不如在家作个种地的农人,叫你母亲和我老来还有个倚靠!哎,儿呵,你母亲若知道了这个信息,她怎么受得住。哎!冤孽的儿!……”志玄的老父越哭越惨,满屋的人都禁不住呜咽。

这真是一出可怕的惨剧,但是归真的志玄他那里想得到在那风雪悲惨的时候,他苍颜白发的老父正运着他的尸壳回家。

可怜的母亲,还留着满地窖的蕃薯,等候她儿子归来,欢欣的享受。那里知道她儿子已作了血泊中的英雄,留给这一对老人的只是三寸桐棺和百叫不应的遗像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