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堂内,当精心跪在佛龛前礼佛的太后缓缓睁开眼的时候,眼中已经满是笑意,看向面前谦恭的子彦,喜道:“子彦,你说的可是真的么?”
子彦微微低身:“不敢欺瞒母后。”
太后在他的搀扶下站起身来,拉着他的手,两人一路走,一路说着话。末了,太后方才状似漫不经心的开口:“你只对我说你想娶她,可是,她可曾说愿意嫁你?”
子彦默然良久,才终于道:“所以儿臣才来求母后。”
太后轻笑起来,拍了拍他的手臂:“你这孩子在我身边这么多年,从未求过我什么,如今你既开了口,我又怎能辜负于你?”
子彦嘴角微微一动,笑开来:“多谢母后成全。”
“好,甚好。”太后禁不住绽开明朗的笑意,“我们的十六王爷,终于长大了,如今,也要娶媳妇了。微之,也的确是极好的姑娘,我哪里有不同意的道理?”
夕颜见到太后出现在自己房门口的那一瞬,便已经明白了她将要说什么,嘴角动了动,却没有说什么,心头暗自苦笑起来。
待太后将那一堆无用的说辞说完,才辗转说起了这桩婚事:“子彦年纪尚轻,并无封号,可若一旦成了婚,皇帝必定会赐他封号,到时候,岂不是双喜临门?你是聪明的孩子,该明白我在说什么?”
夕颜冷笑了一声,垂眸道:“若太后以为我在意这些东西,也就算了。”
“我自然知道你不在意这些虚无的云烟,可是一个真心待你的男子,你也不在意么?”太后微笑看着她,那笑看在夕颜眼里,却只觉得飘渺,似乎有什么深意暗藏其间,可是她却看不出来。
“你只怕是不知道,在你失踪的那一年多里,从来不在朝中有任何活动的子彦,却没几日就回去上朝,就是为了向朝中那些原本素不相识的官员借人,以查出你的下落。只可惜,终究还是被老七先找到你。”
夕颜眉心微微一跳,垂眸不语。
“那段时间他很想见你,但是你在老七府中,他费了很大的力气,仍然进不去。老七那样精细的人,没有给他任何可趁之机,但子彦从未放弃过,甚至多次想要硬闯,却每次都失望而归,直到那次,他不知怎的竟然想到了潜进戏班的方法…”
太后眼中依旧是平和的微笑,依稀带着某种美好,“你年纪还小,也许不会懂得这样执着的男子,在生命中,是多么难得。若你到了我这般年纪,再想起子彦,必定又是另一番心态了。”
夕颜再次被震撼了。
子彦,执著如斯的子彦,为何她却从来不知道?
“即便你无论如何都无法说服自己,也该为子彦想想。那孩子,自小就那样苦,如今同样苦。可他是那样干净纯洁的孩子,谁能忍心看着他受苦?你说呢,颜颜?”
太后轻轻拉起了夕颜的手,第一次这样亲密的唤她,温暖干燥的手掌中,传过来的却是某种坚定。
时间仿佛过了很久,久到,所有的不甘与痛苦都已经通通沉淀,那些她爱过的,在乎过的,人或事,都逐渐淡去。记忆之中,便只剩下那张少年纯净的脸庞。
夕颜几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可是她却是真真切切的说出了那句话:“好,我嫁。”
那日,连续多日飘雪的天空,终于第一次放了晴,皑皑白雪,青松点翠,金色的阳光洒遍了整个山头。
前所未有的美。
“微之可真真是好命,本来也不过一个什么都不是的丫头,不就仗着美貌,如今竟要嫁给十六王爷做王妃,真是好叫人眼红。”
梅林之中,两个身着红衫的丫鬟一边采雪,一边议论着。
“十六王爷也不过空有个王爷的名头罢了,嫁与他,又有什么好?”名唤绿儿的丫头撇了撇嘴,“若然是嫁给七爷,那才真真是福气呢。这世间的男人,几个有七爷那般的人才?”
“说的也是。”名唤紫儿的丫头若有所思的喃喃了两句之后,猛然记起了什么,“说起七爷,前段时间甚是奇怪。那次七爷带新王妃上山,我从微之住的地方转出来,便见到他站在回廊下,你猜他问我什么?”
绿儿也好奇起来:“什么?”
“他竟向我打听微之的月信之期!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绿儿诧异:“微之的月信之期?这…莫非她与七爷还有染?”
“嘘--”紫儿被绿儿倏然放大的声音吓了一跳,忙的拉住她,紧张的往四周看去。
然而,世事便往往这样巧合。
夕颜刚刚从梅林深处绕出来,听了这边有声音,便转过来看看,不料刚刚走近,却蓦地听见了紫儿那句话,霎时间呆在了远处,再也挪不动一步。
他…竟然向绿儿打听自己的月信之期?这是为何?
她脑中倏地闪过什么,还来不及抓住,绿儿却已经拖了紫儿上前来请罪:“奴婢不知微之姑娘在此地赏雪,搅了姑娘雅兴,还请姑娘恕罪。”
夕颜怔怔的看着她们,却还沉浸在方才的震惊之中,脑中反反复复的寻找问题的答案--为何,他究竟为何?还是,他又有什么阴谋?
可是自己的月信之期,又与他的阴谋有何关系?
子彦从外间找寻着走进后园之时,夕颜正怔怔的坐在园中的凉亭之中,不知在想什么,脸色有些苍白。
自从她迅速的消瘦过后,他每每见到她愣神的模样,便无端端心疼,然而如今,两人的婚期已定,他再见到她这幅模样,除了心疼之外,却还有隐隐的心慌。
“颜颜。”他唤她的名字,走进亭内,握住她的手,果然一片冰凉。子彦皱了皱眉,抚上她同样冰凉的脸颊:“这样大冷的天,坐在这里做什么?”
夕颜回过神来,轻轻一笑,宛若冰雪融化:“顺便走到这里,便坐着休息一下。你又下山去了吗?”
子彦这才想起什么,从腰间取出一对耳坠,放到夕颜眼前:“为你挑的,好看吗?”
夕颜接了过来,虽并无多大欣喜,还是笑着的:“这段时日以来你每天都下山,就是为了带这些小玩意回来给我?还是有什么旁的事?”
“没什么事。”子彦轻描淡写的带过这一话题,道,“你若是不喜欢,告诉我要什么,我赠你便是。”
夕颜故作苦思冥想状,看得子彦眉头亦皱得越来越紧,许久之后,她方才“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你那样苦闷作甚,我又不曾让你上天入地,摘星揽月。”
闻言,子彦也笑了出来:“我是没那等本事,可是只要是颜颜你想要,即便是这天下最难得到的东西,我也必定竭尽全力。”
夕颜心神猛地一动,抬起头来看着他:“子彦,无论何时何地,你都不要对我有所欺瞒。”
子彦微微一怔:“为何这样说?”
夕颜淡然一笑:“不知道。许是怕了吧,就算是你,我亦怕会受骗。”
子彦深深看了她一眼,微微抿了抿薄唇,没有说什么。
一个月后。
连夕颜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早就感觉到了什么,抑或是洞悉了什么,可是事实却是,当她和子彦的婚前五日,京中传来子彦因参与太子一派的阴谋而被打入天牢之际,她除了忧虑,其实并没有多少震惊。
当前来向她禀报的紫儿亦吓得变了脸色之时,却见夕颜脸上除了微微的苍白,却依旧从容不迫,心下不禁有些黯然之意,只道夕颜丝毫不关心子彦。
夕颜回过神来,也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站起身往外走去。
佛堂内,太后正紧闭了双眼,不停的转着佛珠,口中喃喃的念着经语。可是那紧皱的眉头,以及微微发抖的手,都无声的昭示着什么。
终于,很轻微的一声响之后,她手中的佛珠突然间断裂,颗颗珠子坠地,发出清脆的响声之后,弹得满地都是。
太后这才睁开眼来,眸中隐隐含着一丝不易见的怒气。
听见声响推门进来的丫鬟吓得变了脸色:“太后…”
太后复又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之后轻声道:“去把微之请过来。”
“我在这里。”夕颜的声音适时响起在门口,清清冷冷,扣动人心。
太后淡淡瞥了她一眼,紧皱的眉头微微舒展开,轻轻冷笑了一声:“看来老七这次栽得不轻。”
“真是他。”夕颜淡淡道。
皇甫清宇其人太过深沉,以致她曾经虽然倾心交付,却仍旧丝毫看不透他。可终究还是曾经同床共枕过的人,夕颜就是隐隐有这种感觉--他不会就此放手。
果然。
然而太后却说原因是因为他栽了,栽在哪里?夕颜直想笑,只怕不是栽了,而是不甘心而已吧。可太后的语气和神色却告诉她,这一次,子彦的事情似乎很严重。
“连太后也不能出手吗?”夕颜低声道。
太后微微皱了皱眉头,声音中透着某种苍凉:“老七如今是越来越能耐,谁能左右得了他呢。”
夕颜抬头,便正看见在屋内青灯的映衬之下,太后那忽明忽暗的脸色。
再回到房中,夕颜坐在床榻边静思,思绪不住的翻飞,往事如虹,一开闸便如千军万马奔腾而来,然而最先忆起的,竟然是曾经在花都的那段记忆。
那时候,她初初知晓了南宫御的欺骗,被伤得体无完肤,是皇甫清宇日夜相陪才使她忘却伤痛。那时候,他牵着她的手,日日在花都游历赏玩,时光驻足,岁月美得仿若仙境。
她忍不住微微勾起嘴角,然而下一瞬,接踵而来的却又换成了那些噩梦般的回忆--欺骗,欺骗,满满的欺骗。
夕颜脸色骤变,猛地站起身来,却突然间听到门口一丝不同寻常的响动。
是锁钥的声音!
等到她来到门口的时候,试探着拉了拉门,却发现门竟然纹丝不动,分明已经被人从外面上了锁。
“紫儿。”夕颜知道外面的人中必定有她,低低唤了一声。
果不其然,一声轻微的“啊”之后,是钥匙遁地的声音,那丫头分明吓得掉了钥匙。片刻过后,才又听她战战兢兢道:“微之姑娘,我也是奉太后的命令--”
话音截然而止,紧接着响起的竟然是太后的声音:“如今太子被囚,京中大乱,我希望你好生呆在这里,千万不要有何异动,不然,哀家只怕也无法保你周全。”
“太后!”夕颜蓦地明白了什么,“您将我关在这里,会害了子彦--您…要牺牲子彦?”
太后的声音,透着某种冷硬:“即便是牺牲子彦,我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老七越陷越深。若然子彦没了,我会让先帝追封他为王。而你,亦会被追封为王妃。”
整整一天一夜,夕颜被困在屋中,面对一屋暗黑,渴的时候便只有冷透的茶,饿的时候便只能吃前日剩下的糕点充饥。当身体逐渐出现不舒服的症状之时,她知道自己不能再这样呆下去。
将身子贴在门口,她屏息听着外间的动静,在终于听到一阵轻微的脚步声之后,她轻唤出声:“紫儿?”
门口的脚步声停住了。
“紫儿,你放我出去。”
“…不,微之,我不能,太后不会饶恕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