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有许久没有这般唤她,夕颜禁不住一怔,片刻之后才道:“你知道我会按照祖母的意思来办,她要我到这里来,我就来。可是她没有说要我嫁给谁,也没有说别的任何事情,我大可以自己决定。”
“那好。”南宫御淡淡道,将一个青花小瓷瓶塞到她手中,“你要的东西。”
当天夜里,京城驿馆之内,一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席卷了整个西厢。
原本驿馆中的侍卫来得也甚是及时,然而不知是何原因,那火竟然在短短的时间内蔓延至冲天,以至于无人敢入内!
最后,当火势终于渐弱,噩耗也随之传来。
刚刚从西越前来的夕颜郡主,在那一场大火中,被火势所袭,被烧断的横梁所砸,虽然并未造成致命伤,然而身上却多处被烧伤,那张绝色的容颜,也几近被毁。
消息一出,立刻惊动了整个京城,连皇帝都亲自关心起来。
御医在早朝上回禀了夕颜的伤势,又将所见的夕颜容貌口述了一番,所有人都禁不住叹息。
却仍然有不死心的,恰如那六皇子皇甫清宏。当日早朝过后,他便立刻向皇帝请旨,说是代君探视夕颜。
半个时辰之后,他便到了驿馆,来到夕颜的住处,却只听到里面的打砸声,乒乓不断。
“把这些镜子都给我砸了,所有能反光的东西,都砸掉--我知道你们都想看我笑话,如今,就给你们看,让你们看个够--”
又是一阵哐啷声,伴随着一众婢女请罪求饶的声音。
门口的侍卫亦是小心翼翼的通传:“郡主,六爷他奉了皇上的旨意,前来探视郡主。”
里面安静了片刻,随后传出夕颜的声音,却已经平稳了许多:“六爷请进。”
皇甫清宏入了里间,只见满地的狼藉,数十名侍女跪在墙边,瑟瑟发抖。而夕颜坐在床榻之上,层层叠叠的帷幔放下来,将她挡了个严严实实。
“清宏奉了父皇之命前来探视郡主,不知郡主伤势如何?”皇甫清宏来到床前,双目深如桃花潭,看着眼前的帷幔。
夕颜的声音中染了一丝湿意:“多谢六爷。”
皇甫清宏听到那声音,心头蓦的一软,却依旧对她容颜被毁一事心存怀疑,只道:“请郡主恕清宏唐突,清宏只是想亲眼目睹郡主伤情,以便向父皇回报。”
长久的沉默之后,夕颜愈发低沉的声音传了出来:“…只是怕,惊吓了六爷…”
“郡主这是说的哪里话。”皇甫清宏说着,已经自己动手开始挽起帷幔,一层又一层,直到只隔了最后一层,夕颜身影已经依稀可见之际,却突然传来一阵刺鼻的味道。
他仍旧不死心,猛地撩开那最后一层的屏障,与此同时,夕颜也终于转过头来看向他。
霎时间,皇甫清宏脸上一片死灰之色!
片刻之后,驿馆门口的那些侍卫所见的,便是六皇子夺门而出的身影,而他的脸色,竟如同见了鬼魅一般的可怕!
翌日,皇帝在朝堂之上再次确认了夕颜容颜尽毁的事实。而先前求旨的那几个皇子,无论是出于什么想法想要娶夕颜,此时却皆不敢再说话了。
在此情此景之下,若是再在皇帝面前说求亲,那么无疑会显得太过虚伪。
没有一个皇子会做这样赔本的事情。
驿馆内,夕颜坐在梳妆镜前,连自己都不忍看自己的模样,忙的唤人取了轻纱过来,重新将脸遮住。
然而,只要一想起昨日那皇甫清宏执意要揭开床幔,在揭开之后,他霎时间风云变色的脸,夕颜便禁不住心头的冷笑。
这一下可好,不知她这个容颜尽毁的和亲郡主,归路在何方?
一转念,她又不禁想到了外祖母--西越太后穆佩瑾。她是夕颜见过的最睿智果决,能够运筹帷幄的女子,却不知今日自己走的这一步,她是不是也算到了?
晚间的时候,宫中来了人,捧了一张圣旨,宣读皇帝的恩典。大意便是让夕颜安心修养,诸事不必操心,一切皆有皇帝为她做主。
也就是说,赐婚之事也就此搁浅下来。
夕颜心中终究还是松了一口气。
当夜,南宫御来看她,刚刚见到她,就差点没提上气来,愣了半晌方才回神,哭笑不得:“你…如何能将自己折腾成这般模样?”
“不好吗?”夕颜淡淡瞥了他一眼,“你没听说那些个皇子们,都不敢再提娶我之事了吗?”
南宫御点点头,将手中的酒放到桌上,忍了又忍,最终还是“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好,为了庆贺你成功毁容,师兄陪你喝一杯。只是颜颜,你把自己弄成这般模样,当真是不打算嫁人了?”
“不重要。”夕颜淡淡吐出三个字。
南宫御举起酒杯,微微邪肆的眯了眯双眼:“没关系,无论你什么时候回头,师兄可以娶你。”
夕颜回报他的则是冷冷一剜。
送走南宫御,夕颜遣开了所有的婢女,舒舒服服的沐浴过后,这才定下心来安然入梦。
然而任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的安眠竟然会只有一个晚上--
翌日中午,忽然又有圣旨传了过来。
夕颜直觉便不好,按理昨日那圣旨便已经算是给她的交代,今日怎么还有圣旨?
“尔琴,我身子上不舒服,你去代我接旨。”夕颜躺在床榻之上,一时间拿不定主意,只能尽量拖延时间,也好让自己心绪平静下来。
闻言,尔琴便忙的前去,不过片刻便又回来了,手中恭敬的托着明黄色的圣旨,递到夕颜面前,语气中透着一丝古怪:“奴婢恭喜郡主,皇上下旨,将郡主指婚给七皇子。”
“刺啦”一声,原本坐在床帐内的夕颜,因为心中大震而用力,竟然生生的将那浅绿色的床幔扯开了一大条口子!
尔琴闻声抬头,在看见夕颜的容颜之时,霎时间吓得白了脸,忙的又低下头去。
依旧是着了男装,夕颜又一次走进了上次那座茶楼。
没有到刚走到茶楼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哄堂大笑之声。
“此话当真?那七皇子当真要迎娶毁了容的娉婷郡主?”
“可是不!据说,还是七皇子自己请旨,皇上立刻就应允了,这会儿圣旨只怕早已传到那郡主手中了!”
“哈!绝配啊,残王配丑妃,当真是绝配!”
残王?夕颜心下微微一震,抬脚走进里面,点了壶茶坐在角落,继续侧耳听下去。
“你说这七皇子也是,就算身有残障,好歹也是个皇子,若当真是要娶,什么样的好姑娘得不到,却非要娶这么一个容颜尽毁的女子。先前那郡主容貌完好的时候,也不曾见他去向皇上求呀?”
“依我看啊,那七爷向来深居简出,鲜少露面,只怕本身也是个见不得人的,娶这么一个丑妇,才能宽慰自己的心啊!”
“哈哈哈--”
一时间,茶楼内笑声四起。
夕颜只觉得刺耳,扔下银子,匆忙出了这里。
那七皇子,原来是身有残障?莫怪乎上回,这里的人说起他时,竟连提都不屑提一下。
而如今,她确是要嫁给这个七皇子了?
夕颜静思了片刻,再次往百艳居走去。
因为尚是午间时分,百艳居里面并没有前夜那热闹非凡的情景。
夕颜一时间有些迟疑,还没来得及回过神来,忽然听见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一转头,却看见一张似曾相识的年轻脸庞,心中一惊,忙的偏过头,避过那人的视线。
来人正是那日与她有过一面之缘的十二皇子,夕颜此时自是怕被他认出来,刚要走开,不想那十二皇子已经翻身下马:“哎,你站住!”
夕颜刚走出两步,竟已经被他搭上了肩膀,顿时一恼,生生震开了,冷冷的看向他。
“你…”皇甫清宣看着她,“你这小兄弟生得好面熟,我在哪里见过你?”
作死了!夕颜咬牙暗道,下一瞬却只看见他满眼的迷惘之色,似乎依旧不曾认出她来,她心下方才一松,冷冷道:“公子认错人了罢?”
皇甫清宣眼见着面前这张虽然黝黑,但依旧俊美非凡的脸,脑中确是一片迷惘。一时忽又想起什么来,只道是曾经在皇甫清宏那里见过的男宠。他素来对这种事情无好感,因此便不曾深作追究,只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声,嬉笑着转身走进了百艳居内。
夕颜皱着眉拍了拍自己的肩,待他进去许久,方才缓缓踱进去。
然而入了百艳居,一问之下,方才知南宫御竟然已在昨夜离去了!
夕颜心头微微有些困惑,虽说南宫御向来行踪不定,然而绝不会这般没有交代,一声不响就消失不见。她心中知晓他必定是以为指婚的事情已经告一段落,因此才离去,然而这突如其来的转变,却不知他听到了会作何反应。
好在已经拿到了那瓶药。
夕颜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心头微微一松,随即冷笑了一声--
管他是几皇子,管他是哪般模样,无非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她花夕颜,又何需惧他?
第二日,夕颜刚刚起身,宫中却突然又传来了圣旨,宣她进宫觐见。
夕颜心中止不住的叹息。当日她容貌完好之际不让她进宫,如今容颜尽毁,反倒要进宫去给那些人瞧笑话了。
觐见的地方,是后宫中份位最高的皇贵妃所居的长乐宫。
夕颜用白纱遮了脸,得了太监的通传之后,款款走进去。
大殿之中,竟聚集了十几二十个妃嫔,一时间,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夕颜。然而,在看见夕颜头上的白纱之时,众人脸上的神情却又各不相同起来。
夕颜一一给众人施了礼,却忽然听其中一个妃嫔道:“郡主不必多礼,这里都是些自家人,郡主何不摘下面纱,以真容相对呢?”
殿中蓦地响起几声低低的嗤笑。那皇贵妃嘴角亦勾起了笑意,只是极淡。
夕颜不以为意,对着那说话的容妃道:“回娘娘,并非夕颜不肯以真容示人,只是…经了那场大火,实在是怕自己的容貌,吓着各位娘娘。”
“是了,我可听说老六去看你的时候,吓得落荒而逃,是不是?”忽然又有另一个妃嫔开了口,掩嘴低笑。
夕颜嘴角勾起一丝冷笑,声音依旧低婉:“是。”
见状,皇贵妃终于出面打了圆场:“罢了,老提这些事情作甚,莫让郡主觉得难堪才是。”
话音刚落,外间却突然再次传来通报声:“沈姑娘觐见--”
“这是老九媳妇不是?”皇贵妃含笑看着容妃,见容妃点头之后,方才对身边的宫女道:“宣进来,给我们大家瞧瞧,让老九这般痴心的,究竟是个怎样的妙人儿。”
于是,所有人的目光再次投向了门口,夕颜便如同被遗忘了一般,然而她却乐得自在,悄然退到了一边,也看向门口。
进来的女子,一袭湖蓝色的衣裙,身段窈窕,娉婷若仙,莹白的脸上一双墨玉般的眸子,愈发衬得人花容月貌,如同出水芙蓉般站在那里,映得满室生辉。
真真是一个妙人儿!夕颜心中暗叹,只可惜,是个冰冷的妙人儿。
那双漆黑的眸子,分明没有一丝潋滟,仿佛万年冰窖,所有的水光,都已经冻结成冰。
夕颜远远看着,便已经觉得身上一阵阵的发冷,然而心里不知怎的却生出两分兴致来。
眼见着那沈姑娘参拜下去,连声音都是冰冷的:“奴婢沈踏雪,参见皇贵妃娘娘,参见各位娘娘。”
踏雪!夕颜心中暗叹,倒真是如冰雪一般的人物,这样晶莹剔透,这样动人心魄。
夕颜心中对这样冰冷的人儿起了好奇心,周围那一众的娘娘们,却似乎并不是这样想的。
沈踏雪在参拜之时,不仅声音是冰冷的,那从容不迫的姿态以及毫无变化的神情,这让整个大殿中的氛围骤然冷了下来。
那九皇子的生母--容妃娘娘,脸上掩饰不住的不快与尴尬,冷冷瞥开眼去。
夕颜饶有兴致的看着这一幕,却不想那沈踏雪起身之后,就默默站在原地,丝毫没有想要化解殿中的尴尬一般。
“九皇子到--”
正在此时,外间突又传来了通传声,随后进来的人,正是九皇子皇甫清宸。一进来,他便只是看着踏雪,匆匆行了礼,站到了踏雪身边。
夕颜见到他,心思忽然湖水一般的澄明。果然是他,那日在百艳居内见过的那位“九爷”。然而那日看他冷若冰霜的模样,如今再见他眉目柔和的站在踏雪身边说话,根本判若两人。
“容妃妹妹,瞧你家老九,可是够心疼自己新媳妇的,生怕我们为难她,这么急就赶来了!”皇贵妃笑着看向容妃。
容妃讪笑了两声,抬头却只见着自己的儿子站在踏雪身旁,低着头不知在问她什么,那体贴细致的模样,是她见所未见的。但是踏雪却连看都未曾看他一眼,只是冷冷回应了两句。
一时间,容妃心中再次堵了起来。
夕颜只觉得看着有趣,却忘记了自己的处境,直到两个妃嫔幸灾乐祸的声音再度传来--
“老九对自己媳妇当真是够仔细呢,可是怎么不见老七过来,跟自己的媳妇见见面呢?”
“老七?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更何况,这个面,见也罢,不见也罢。”
那说话的人目光在夕颜身上扫过,目光中是毫不掩饰的讽刺之意。
夕颜终于再次置身于众人的眼光之下,同时也包括站在那里的皇甫清宸和沈踏雪。
皇甫清宸的目光在夕颜身上停留了片刻,一如既往的深不可测,所幸夕颜对他无甚畏惧,又有轻纱遮面,而他也很快的转开视线,与踏雪说话去了。
夕颜心头无奈的叹了口气,藏在面纱之下的眸子愈发寒凉。
果真是有女人的地方,便免不了勾心斗角?如今她已经是这般模样,这些女子却依旧不停的讽刺,莫不是以此为乐?
那一厢,皇贵妃终于似看不下去,又看口道:“娉婷郡主是我朝贵客,同老七之间自是比不得老九与沈姑娘,这时见面只怕也有所不便,倒不如趁早选了日子,让二人成亲,岂不是日夜相对,还愁见不着?”语罢,她又看向容妃,笑道,“待回头本宫禀明了皇上,让老七和老九同日成亲,妹妹看可好?”
容妃的眼睛时不时瞟向自己的儿子与踏雪,终究只能怏怏的回道:“但凭姐姐做主。”
成亲。夕颜心中微微一动,看向那边一双如同神仙眷侣的男女,却终于是忍不住想到了那未曾蒙面的七皇子。
嫁给一位残障皇子,应该也会是人生中一段很有趣的经历吧?
而后来,夕颜才知道,嫁给他,竟是自己一生命运的转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