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处,夕颜微微用力一挣,从他的怀抱之中脱身,随即翻过身,轻巧的趴在他的胸膛之上,声音软襦娇美:“看不出来,七爷可当真是坏透了…”
“哦?”他低笑了两声,“我怎么坏?”
两个人面对面,尽管房间内一片漆黑,夕颜仍旧可以看见他愈发明亮的眼睛,仿佛有一簇小火苗,正在里面呼呼燃烧。
夕颜垂下眼,低声道:“七爷明知妾身如今不方便,却还…想必七爷也不会强人所难,是不是?”
皇甫清宇原本黑得发亮的眸子,在那一瞬间,分明褪去了些许的亮度。
夕颜在他沉默的那片刻里,嘴角的笑意藏都藏不住。
“呵。”他终于也笑起来,缓缓勾起夕颜的下颚,“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那是夕颜在遇上他这么多日之后,唯一一次在他身上得到了欢喜的感觉,仿佛是长久吃败仗的军队,终于有一天一鼓作气打了漂亮的翻身仗。
那一夜她睡得极好,小腹的胀痛也不再那样难挨,只是偶尔的半梦半醒之间,会朦朦胧胧的感觉到有一只温暖的手,一直放在那里。
只是第二日她醒来的时候,身边已经没有皇甫清宇的人影。
夕颜缓缓抚上已经不再胀痛的小腹,看向旁边那微微凹陷的软枕,只觉得昨夜的所有,似幻似梦。
独自梳洗完毕,依旧在脸上罩了轻纱,夕颜这才走出房间。
清晨的寺院,云雾缭绕间,有飘渺的钟声传来,悠长,沉重,仿若佛祖的喃喃低语。
夕颜心情大好,对这样的宁静也不再如昨日那般厌恶,因此在禅院中走走停停,四处观赏。
后院的凉亭之中,两个同样翩然的身影相对而坐,却正是皇甫清宇和子彦。
子彦手中捏着一颗白色的棋子,拧紧了眉头看着面前的棋盘。
皇甫清宇虽然长他三岁,然而因着他是长辈,皇甫清宇又素来是极知晓礼数之人,待他从来彬彬有礼,可是今日却不知为何,在这棋盘之上步步紧逼,几乎招招绝杀,直欲置他于死地。
子彦这厢皱眉苦思,那厢皇甫清宇却极其悠闲的品着茶,漫不经心的往棋盘上扫一眼之后,轻笑了一声:“十六叔,当断则断。”
子彦抬头看了他一眼,只觉得这个侄儿语气虽然平淡,然而却分明渗透着某种意味。
是在暗示什么吗?
子彦这般心思纯净的人,又哪里懂得费尽心思去猜他心中所想,因此便放下棋子,笑道:“老七,你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皇甫清宇微微一挑眉,看向面前的棋盘:“十六叔可知,为何这盘棋,你会输得这般惨烈?”
子彦沉吟了片刻,摇头。
“因为有些地方,本不是十六叔的势力范围,十六叔却偏偏执意觊觎,这样,又怎么会不输?”
子彦听得皱起眉头,片刻之后,方才些微明白了他的意有所指:“老七,你是说--”
不料他还没说出口,皇甫清宇的视线已经移了方向,看向他身后的位置,含笑几许,眸色温润:“起来了?昨夜既是不舒服,为何不多休息一下?”
子彦转身看去,却见夕颜已经来到自己身后几步开外的位置,便一下子站起身来,神情紧张:“颜颜,你昨夜不舒服吗?”
夕颜想起昨夜自己小腹上若有似无的那只手,一时间有些不自在起来,微微别开头去,却听皇甫清宇道:“十六叔,闺房中事,颜颜又怎么好意思跟你提及?”
眼前,子彦原本透亮的眸色瞬时就黯淡下来。
眼见如此,夕颜心头当先涌起的,竟是心疼:“子彦。”
皇甫清宇将她的脸色看在眼中,微微眯了眯眼睛,拾起棋盘上的棋子,把玩起来:“颜颜,怎的连十六叔也不叫?倒显得我们失了规矩。”
“呵呵。”子彦勉强笑了两声,“老七,我与颜颜自幼便相识,不用这样生分吧?”
“十六叔,礼数终究是不能废的。”皇甫清宇惯常挂在脸上的笑容再次浮上来,目光在那两人之间逡巡片刻,便转过头静静地整理棋子。
子彦终究觉得尴尬:“我该去为母亲煮茶了,告辞。”
看着他渐渐远去,夕颜只觉得他背影萧条落寞,一时间便有些不由自主的想要跟上去。
皇甫清宇微冷的声音适时拦住了她的脚步:“我们今日起程回府。”
他似乎在生气。
夕颜隐隐生出这种感觉。从下山到回到皇子府,他自始至终没有开口说一句话。然而他因何而生气?因为她与子彦的不避嫌?若是这样,那事情岂不好笑了。
夕颜正想着,马车便停了下来,原来已经到了府门口。
夕颜跟在皇甫清宇后面下了马车,却突见府中总管崔善延从门口走出来,身后跟着几个小厮,手里各捧着一大堆的礼品。一见皇甫清宇及夕颜,他匆忙上前行礼:“见过七爷,见过皇子妃。”
皇甫清宇只是淡淡应了一声,崔善延忙的取出一张帖子,回道:“七爷,今儿是三皇妃寿辰,三爷府上下了帖,奴才按照常例挑了几样礼物,正要送去三爷府上。”
皇甫清宇微微点了点头,夕颜却突然伸出手去,接了那张帖子细细看了一遍:“三皇妃寿辰?”
“怎么?难不成你想去?”他微微挑了眉看向她。
夕颜这时方才领悟到他原本竟没打算出席,因此便将那帖子递还给崔善延,面对皇甫清宇却仍旧是微微一笑:“但凭七爷做主。”
皇甫清宇嘴角一勾:“也罢,都是自家兄弟姐妹,去也无妨。”
面前的崔善延猛地抬起头来,看向自己的主子,分明满眼的不可置信。
夕颜在更衣的时候方才得知崔善延吃惊的原因。侍女碧溪一边为她梳头一边告诉她,原来从前的皇甫清宇,从未出席过这些宴请聚会的,这也正是外间鲜少有人知道这位七皇子真面目的原因。
他竟从不出席这些宴请聚会?夕颜微微有些讶异,却不知他今日又为何会破例?
“想必是七爷见皇子妃喜欢这样的热闹,今日才决定带皇子妃前去赴宴。七爷待皇子妃可真是好极了!”身后的碧溪笑靥如花。
夕颜却忍不住微微蹙了眉。他,待自己好?
然而细细回想来,他确是待自己极好,有些没道理的好。联想起今日在山上之时,他若有似无的怒气,夕颜几乎有些不敢往下想--男女之情?
何其荒唐!夕颜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抬头,缓缓抚上自己的脸,心头的疑虑禁不住越来越浓。他以前从未见过她,莫名其妙的娶了她,又待她这样好,究竟是为哪般?
华灯初上之际,三皇子府却正是最热闹的时刻,虽说只言是自家兄弟姐妹的聚会,但是前来道贺的朝中人还是络绎不绝。
夕颜从马车上下来,一看这情形就已经明白了个大概。
这三皇子大抵是个奢侈浮华,贪图享乐之人,否则这府邸也不会建得这般华丽宏伟,而所谓兄弟姐妹的聚会,怕也只是他用来炫耀的过场。
她还站在那里出神,皇甫清宇的轮椅却已经来到了她身边:“在这里有什么好看,进去罢。”
夕颜在心头轻轻哼了一声,刚欲移步,却忽然听见后面传来一个淡漠的声音:“七哥也来了?”
却是刚刚赶到的皇甫清宸,脸色有些出奇的难看,身后跟着冰雪之姿的踏雪,缓缓走上前来。
皇甫清宸冷冷瞥过夕颜,丝毫没有唤一声“七嫂”的意思。这人对她有敌意,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但是夕颜从一开始就清楚的感觉得到。好在她亦对他无甚好感,懒得看他,眼睛一直看着他身后那位冷若冰霜的美人。
踏雪感觉到她的目光,并未作何回应,只是上前,对着皇甫清宇淡淡施了礼:“七爷吉祥。”
皇甫清宸的脸色顿时有些发青,转开眼去。
皇甫清宇却只是看着她笑:“踏雪,若我今日唤你一声九弟妹,能否换得你的一声‘七哥’?”
踏雪依旧没有笑,只淡淡道:“不过一个称呼罢了,七爷又何必介怀。”
话音刚落,身旁的皇甫清宸突然狠狠一甩袖子,脸色铁青的径直进了府。踏雪看也不看他一眼,直到他的身影消失,方才朝着皇甫清宇微微福了福身子,施施然往府内走去。
夕颜不意皇甫清宇竟然和踏雪相识,一时间暗暗吃惊,见了那皇甫清宸与踏雪二人之间的古怪的态度,又觉得好奇,想向皇甫清宇打听,却终究问不出口来。
晚宴异常奢侈,无论是菜肴饮品,还是碗筷杯箸,无一不透着精致,那身为主人的三皇子与三皇妃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
然而众位宾客在注意精致菜品的同时,也同时注意着一个人,即风采卓然的皇七子皇甫清宇。甚至有不知情的女眷向自己的丈夫打听那是谁,在得知竟是鲜少露面的七皇子之时,无一不讶然,再看看他身边轻纱遮面的夕颜,眼光顿时都有些异样起来。
夕颜伴随皇甫清宇一道顶着众人的目光,却没有半点不自在,吃也罢喝也罢,但凭自己的心意。再时不时往旁边的那桌上的皇甫清宸和踏雪看一两眼,只觉得这晚宴真是趣味盎然。
“尝尝这个。”随着皇甫清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夕颜的碗中便多了一块她素来不肯碰的烧乳猪。
夕颜一转脸,便正对上他温柔的笑颜,那眼神,依稀还带着某种深情款款。她只觉得是自己眼花,然而仔细一看,那缓缓流淌的眼波之中分明还有迹可循。
直到再次被周围各式各样的眼光扫视了一遍,夕颜才恍然回过神来--他分明是当着众人的面在做戏,与她装出一副夫妻情深的模样,为什么?她脑中不知为何突然闪过一张女子清冷美丽的脸庞,微微偏头往踏雪的方向看了一眼。
然而却见踏雪只是低了头吃着自己面前的菜,丝毫没有抬头的迹象,而她身边的皇甫清宸,周身都散发着愠怒的气息。
夕颜好奇心更盛,然而一低头看着自己碗中的那块烧猪肉,便禁不住苦了脸。唯有咬咬牙,强迫自己闭上眼,勉强将那块肉送进了口中。
然而,出乎意料的是,这烧乳猪竟异常美味,入口即消,含浆膏润,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好味。
“好吃吗?”他放下筷子,注视着她。
夕颜想了想,偏头朝他一笑,如实道:“很好。”
他也笑起来,伸过手来,亲昵的为她整理了一下耳旁的鬓发:“能得到你的赞许,那想必是真的很好了。知道为什么味道这样好吗?”
夕颜恨不能将他脸上的假笑撕下来,然而顶着众人的视线,却也只能强忍着:“还请七爷赐教。”
他淡淡“唔”了一声:“以人乳喂养,人乳烹制,这样耗人耗力的一道菜,能不好吃吗?”
夕颜脸色骤变:“人乳?”
转脸看向那只色似琥珀,又似真金的金黄乳猪,夕颜顿时失去了所有的胃口,将手中的筷子一扔,让身后的人给自己斟了一杯淡酒。
皇甫清宇笑着看她:“不是说好吃么?怎么又搁筷子了?”
夕颜微微冷哼了一声:“这样子金贵的菜肴,又哪里是寻常人能吃的?我怕吃了会折寿!”语罢,她看向皇甫清宇,似笑非笑,“七爷,北漠的皇亲贵胄,莫非都喜欢这样的奢靡?”
他轻笑了起来,转头望向主家席的方向,缓缓饮下自己手中的酒:“是啊,的确是太奢靡了。”
夕颜抬眼看他,却因他微微偏着脸而看得不甚清楚。然而在灯火忽明忽暗之际,她分明看见他眼中闪过一抹深邃的冷意,只是片刻,便消失不见。
夕颜的心不知为何突然一顿,只是反复想着他方才的眼神,若有所思。
晚宴过后,府中设了戏台,据说是请了京城最好的戏班,要众人都好生热闹一番。
夕颜与一众女眷坐在一处水榭当中,对面便是精设的戏台,华美异常。
而那些男宾们自有另一处楼台观戏,互不相扰。
一时又有人呈上戏牌来供众人点戏,三皇妃却转身看向夕颜和踏雪二人,话中带刺的笑道:“今年终于多了两位妹妹,偏偏两位妹妹都不爱说话,倒也没有添什么热闹。这戏,就让两位妹妹来点吧。”
闻言,那戏班的小丫头便将戏牌呈到了夕颜面前。
夕颜早就因着先前的晚宴心头不快,再加上方才三皇妃的话,此刻更觉反感,实在是很想给点颜色给那三皇妃看看,奈何此时此刻,却无处发作。唯有蹙着眉扫了一眼戏牌,刚欲随手治一出,忽然一只纤细玉手从一旁伸了过来,捡起那“月娘”的牌子递给她:“就点这出戏如何?”
夕颜转头一看,却是踏雪。但见她冰雪般的容颜上依旧没有半点笑容,然而眸色沉静,似乎另有深意。
夕颜会意,点头一笑,便道:“你说好,那想来便是真的好。”
因此便点了那出戏。
戏文并不复杂,讲述一个名为月娘的平民少女,偶遇一名朝中大将,二人互相心生爱慕,后来却发现那将军原来已有原配妻子,月娘因此离开了将军。本是夸赞月娘贤德的戏,然而中间还穿插了一段那将军要休掉悍妻的故事,那悍妻五大三粗,诙谐极了,看得众人兴致盎然。
然而,在一众女眷的如花笑靥之中,夕颜分明看见三皇妃脸色越来越难看,心中便存了疑。
待一出戏唱完,三皇妃铁青着一张脸起身更衣去了,夕颜这才听到女眷中有人低声说起了前些日子三皇子和三皇妃因外间一个女人而大打出手的事,心下顿时一片了然,朝踏雪的方向看了一眼,却见她只是面无表情的看着戏台,仿佛事不关己。
夕颜心中好笑,原本抑郁的心情也一扫而光。
这出戏唱到尾声的时候,去楼台上给众位皇子点戏的小厮回来,对刚刚更衣返回的三皇妃道:“三爷说七爷难得出席宴会,这戏就让七爷来点。七爷说七皇妃喜欢热闹的戏文,因此便点了一出‘八义’。”
一时间,众人的目光都投向夕颜,夹杂了一两声酸涩的艳羡:“七弟妹可当真是好福气。”
夕颜亦未曾想到众人的焦点会再一次转向自己,眸光微微一转,却依旧有些震惊--他如何知道自己喜欢热闹的戏文?
夕颜抬眼往左边那座楼台瞧去,只见得灯火通明,人影幢幢,哪里又看得见他?有些悻悻的收回目光,夕颜继续看着台上的戏,心却仿佛再也无法安定。
今日的皇甫清宇,似乎再一次印证了她初见他的想法--这个男人,绝对不简单。
一直到看完戏,已经接近亥时,众女眷一同起身往花园外走去。
刚到花园口,却见一小厮和丫鬟已经候在那里,见到夕颜忙的迎上来:“见过皇子妃,七爷说不意会待到这样晚,更深露重,特遣奴才为皇子妃送披风来,以免皇子妃受凉。”
夕颜在那一众嫂子各式各样的目光中接过了披风,任侍女给自己系上,却突见一个身影来到了自己面前,不是踏雪又是谁?
在众人的目光之中,却见她独对着夕颜道:“今日得见七嫂,深感有幸,愿他日能有更多机会与七嫂相聚。今日先行别过。”
语罢,她淡然转身,带了自己的丫鬟径直走向府外。
旁边的诸位皇子妃,脸色顿时都变得难看起来。
“这位也太不懂规矩了吧,我们这么多人,她竟只看得见七弟妹不成!”
“可不是,三嫂寿辰,她整个晚上冷着一张脸!”
“也不知这老九是看上她什么了,当初拼死拼活要娶她!她一个平民女子,嫁入皇家,还委屈她了不成?”
夕颜在众人的议论声中看着踏雪的背影越走越远,心头的疑虑却越来越重。
踏雪。她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想着她方才反常的举动,忽而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身上的披风,若有所思。
出了门,九爷府的马车早已离去,而皇甫清宇的马车则静静等待在原地。
夕颜上车,原本闭目养神的他忽然睁开眼来,直直的看着她。夕颜只迟疑了一瞬,便笑着坐到了他身边:“七爷。”
那声音真真是甜美,皇甫清宇嘴角绽开笑容,伸出手来揽住她:“今夜可开心了?”
夕颜顺势偎到他怀中:“妾身自然是开心了,可是…有人不开心呢。”
“谁?”
他声音温润,好听极了,再加上那俊美到不似凡人的脸,夕颜竟有一瞬间的怔忡,回过神来悄悄拧了自己一把,方才道:“不就是爷的那位…老相识吗?”